更深念外公
外公外婆的家门前是一片竹林,竹林有竹叶飘落,旁边是小溪,小溪有溪水流过,抬头还偶尔有燕子经过。
每次去外公外婆家,总要停在溪水旁洗洗手,然后大叫一声:“外公——外婆——”外公就会从小凳子上,慢慢站起身来,拍拍身上的灰,一步步走出来朝我挥手。
我上了屋前的地坝,穿着灰蓝色外衣和泥灰色棉裤的外公,睁大了眼,双唇极用力的对我扯出笑:“丫头,你来啦~又长高咯~”“是啊,外公,怎么每次来你都是穿着一样的衣服啊。”
外公的衣服永远都是灰的灰、蓝的蓝,头上戴着一顶能抖得出一把灰的灰色的旧毛线帽,那灰尘大约是常年做饭时烧火落在帽子上的。
我刚进门,外公外婆就开始忙着做饭了。外婆是做饭的,外公只是烧火。外公驼背厉害,又瘦弱,坐在一张小矮登上,火光映着那张满是皱纹又颧骨突出的脸,越发显得瘦弱了。
外婆对外公似乎是凶的,火烧大了,让菜糊了外婆要骂,火烧小了,菜一直不熟外婆要骂,柴火的灰烧到锅里外婆要骂,跟我说话忘了添柴外婆要骂。外公从来不生气,仍旧烧他的火,仍旧在小凳上坐着。
外婆把一个一个的菜拿出来炒,猪肝、鸭肉、火腿、豆腐干……一时间,外婆竟炒了十几盘菜,堆了一大桌子。我很难吃到如此丰盛的菜,好像只有来外公外婆家,才能一下子吃到这么多菜,但又总觉得这个肉的味道跟平时吃到的不一样。
后来才明白,外公外婆买了太多的菜,又没有冰箱来放它,我又迟迟不来,所以即便抹了盐的肉,也有些变味了。我并不觉得难吃,不知外公外婆为了我来,已经在心里盼了多久。
虽然吃了外公外婆很多的饭菜,但一吃完饭,外婆挪着步子收拾碗筷,外公又拿了那小凳子坐在门口左边剥豆角。外公外婆家偏僻,没有同龄的伙伴可一起玩耍,也没有电视看,我就开始嚷嚷着要回去。
外公就说:“丫头,怎么要回去?”
“不好玩。”
“怎样才叫好玩?”
“没有电视看就不好玩。”
外公不知说什么了,外婆就出了门:“外婆还想你歇一晚,明天再回去哩。”
我左右不肯,就一边发着呆,看着风吹着竹林,竹叶落下,落在泥土,落在溪水。外公话少,除偶尔问两句我的学习,便无话了。我也不知跟外公说些什么,外婆忙完之后也出来坐着,也不知要跟我说些什么,只是偶尔对我笑笑。倒是外婆家的鸡,一直咯咯咯咯的从地坝叫到里屋去。
终于挨到日头偏西,我就迫不及待的要走。外公说:“再留一会儿?。”我摇头不干,外公又改口:“那你慢慢走,下次还来啊……”
外公总要给我一些吃的零食果品,让我带回家去,每次都是这样,我也就没谦让,拿着东西出了门。
我走过竹林、溪水,走到外面的大路上,回头看到外公还在地坝上看着我,他挥了挥手,示意我走。我终于大喊了一句:“外公,我回去了!我下次再来!”
这样的话,我说了很多次,不知道最后一次时,我是不是忘了说,所以就没有下次了。
我初三那年,外公开始生了恶病,我那时已经转入县城的中学,便没有经常来看望。
我记得我只回来过两次。
第一次我去时,外公只能坐着,走两步会大喘气,换了一个大的羊毡帽戴,因为头太小还时常掉下来。连火也不用烧了,时时在一个炭火炉上煨着,却仍冷的微微发颤。那火炉是好几年前外公自己用竹子编的,现在边沿已经被火星烧了,里面只有几块炭。对我的那个笑容,似乎更用力了。
外婆就开始骂:“一天就知道在那烤火,丫头来了,也不知道让她坐。”我不懂事,还跟外公说我也想烤火,外公将火炉给了我。
再见到外公,他已经只能躺在床上,说话已经十分困难。三舅、六舅妈、大姨和外婆都在靠近床的位置,我使劲凑着要看外公,看到外公被被子盖住只露出脸,脸上全没肉,只剩一张皮,脸色又黄,外公本就瘦小,这一病,就更是具枯骨。
外公死后的那天晚上,他的六个儿子和两个女儿请了八支乐队,敲敲打打了一个晚上。每支乐队里,有个念祷词带着儿女哭的人。八支乐队哭了八回,跪了八次,边哭边说这是一个慈祥的老人,实际上却并不知道我外公是谁,不知道他曾做了什么。拿了那灵柩上的赏钱,也就不惺惺作态了。
到了哪一家请的乐队哭,那一家人便跟在后面也哭,六舅妈甚至哭得不能自已,扑在了灵柩上,惹得其他人都来拉住、劝住。
我没掉一滴眼泪,只是一张一张的给外公烧着纸钱,看升起的一团一团小火。外公,当日我拿了您的火炉,您可觉得冷?
我从未在外公外婆家歇宿过,始终不肯多留在这里一天。今晚不眠,是第一个在外公外婆家度过的夜晚,原来竹林上是有一片星星的,地上是一片灯火。
我看着手臂上绑着的白棉布条,以前别人家死人,亲属绑白布条时,我觉得好奇,便也想绑一个。现在看着舅舅舅妈们头上缠着白布条,我们小孩子手臂上绑一个白布条,只觉得荒唐。
外公,今日是这家来人最多的一天了吧,只是又有多少人真的为您的去世而哀伤呢。他们可知道您,可记得您?
我知道外公是看书的,像是《薛丁山征西》之类的,我从没看过这类书。外婆看到外公坐着看书,就又要骂他,外婆觉得看闲书就是浪费时间,外公一坐下,外婆就开始唠叨,外公看书是得不了清净的。
外公年轻时还教过书,是村小的教书先生,也是受过尊敬的。娶外婆时,还小了外婆八、九岁,后来不再教书,身体本身也弱,干不了任何重活,外婆便承担了大多数家中的活计,脾气也开始大起来。
外公便只能拣了些轻便的活干,做完后,又看起书来,或许那里面,藏着外公的梦想。在乡间,读书是无用的,甚至也没有人可与交流,多少英雄埋没草泽,外公若不生在此,怕不会就此落拓一生。
外公死后,外婆辗转在几个儿子的家中。请乐队花的两万多块钱,几个儿子现在都还在争执,当初哭得厉害的六舅妈,始终不愿意拿出钱来,便又吵作了一团。
世事怕是纠缠不清了,道理也没人在听。外公的去世,像炎热夏天一直在吹的风停住,虽然会感到郁闷,但终究能习惯。
前些日子失恋,也像一阵风停了,这次,又要多久来习惯呢。外公,若您在世,可会安慰您的丫头,要她即便一个人,也要好好的往前走。
往前走,也不会再回去您那时居住的屋子了。而今那里已没人居住,荒草芜自生着,要拔开草才能看得见路,而那路也到等不人来踏足。
外婆说跟着儿子居住孤独,常要想回去看看,但也没有人会在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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