奔向逃亡的猪
文 / 文明一半
远远的车灯晃了一下站台上等车的人群，人群开始拥蹙着往站台口的方向移动。
已经是晚上十点三十分了，这是最后一班公交车，如果赶不上，很多人可能就要在寒风中考虑别的办法回家了，当然，通过人群中大多数人脸上紧张的表情和他们搓动着的刚从口袋里掏出的手也能看出，他们已经做好了无论如何都要挤上车的准备。
车缓缓的驶近了，老远的一股恶臭飘了过来，被扎脸的风一吹，一瞬间就塞满了整个人群的间隙。
“好臭啊，这什么车啊？”一个体态臃肿的老太太用自己洁白的手绢捂着自己的鼻子嘟囔着。
汽车开的是远光灯，晃的人眼睛生疼，即便闻到了令人作呕的恶臭，还是看不清楚车的样子。
一个中年男人打了个冷颤，将自己手里的烟蒂丢到脚下，用力踩灭之后哈了一口气说道：“真他娘的冷啊！”
车在离公交站不远的地方停下了，中年男人一路小跑的冲过去，人群开始随着中年男人的步伐移动。
中年男人似是觉察到了身后人群的异样，于是他停住脚转身嚷嚷了一句：“干什么？这是拉猪的货车，你们跟过来干什么？”
人群顿时停下了，所有人都默默地走回公交车站。那个捂着白手绢的老太太冲着中年男人高声回复道：“拉猪的车你往公交车站开什么？还开着远光灯。”
人群顿时炸了锅，大家伙都叽叽喳喳的议论着。
“就是，有没有点公德心啊？”
“要我说就是这些人，没文化，没素质，拉低了咱们文明城市的档次！”
中年男人没有搭理他们，而是继续恢复小跑往卡车的方向奔去。
驾驶座上跳下一个年轻人，对着中年男人挥了挥手喊道：“叔，在这呢。”
“别招手了，老远就看见你了。”中年男人不耐烦地回了一句，然后急匆匆的钻进了驾驶座，年轻人黑着脸爬进了副驾驶。
车辆又缓缓启动了，路过公交站的时候，人群再次引发了一阵骚动。
“叔，你咋来这个公交站了，不是以前都在上一站接你的吗？”年轻人小声地询问着中年男人。
“不提了，下错站了，天太冷了，给我冻迷糊了。后面猪你点了吗？数量够吗？”
“我亲自点的，够，咱要不停车，你再点一遍？”
“太冷了，我不点了，你点了就行。一会儿到了屠宰场，少了再拿你是问。”
卡车往郊区急速的行驶着，驾驶座里的二人一直没再说话。风在不住的吹，叔侄二人将车窗摇了上去，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死寂的味道。
卡车的车厢里，一群猪挤在一起，被冷风吹的瑟瑟发抖。突然，卡车转了个弯，车身整个向右倾斜了过去，一群猪被卡车的惯性整个甩到了车厢的铁栏边，身体重重的砸在冰冷的铁栏上。车身回正之后，猪群又挤嚷着散开了。
“真冷啊！”一头猪蹬了蹬四只短小的蹄子嘟囔着说到，“也不知道咱们这是要去哪？大晚上的连个觉都睡不踏实。”
“咱们不是要被送去天堂吗？”一头略显瘦小的黑猪回答到，“那里充满着阳光和鲜花，据说上帝把我们造出来就是为了这一刻。”
那头短蹄猪不屑的哼了一声说到：“这种鬼话你也相信？”
黑猪有些奇怪，它问道：“为什么不信？咱们祖祖辈辈都是这么教的。”
短蹄猪往旁边翻了个身，幽幽的回了一句：“弱智！”便再没声响了。
卡车尾部一只肥胖到无法挪动的猪用尽全身力气翻了个身，它半张半合的嘴巴似一条脱水的鱼，用力的呼吸着空气，看来这个转身耗费了它太多力气。
它是今天下午才被送到这个养殖场的，据说是下午临检查的时候，突然发现少了一头猪，没有办法，养殖场的老板从隔壁养殖场把它买来了。兴许是它肥胖的身躯看起来极具诱惑力，老板一眼就相中了它。可是于整车的猪来说，它是外来的，所以，按理来说它是不具备发言权的。
它张了张嘴，准备加入话题：“我听说……”
“你凭什么这么说？”黑猪依旧不依不挠，“难道说，这些祖宗留下的哲理是不可取的吗？”
肥胖猪被打断之后，只好停下，听那只黑猪继续说。
“我就觉得不可取，有错吗？”短蹄猪显然被激怒了，它翻回身子嚷嚷到，“我最讨厌就是你们有事没事就拿祖宗出来压我。那些祖宗在哪里？你见过吗？”
黑猪被短蹄猪的言论吓到了，它不敢相信短蹄猪竟然敢对祖宗出言不逊。它强忍住自己发抖的嘴唇，低沉却有力的说到：“我请你不要这么说。”
短蹄猪并没有理睬它的反应，往前进了两步说到：“不然你以为今天下午那头猪为什么要逃走。”
原来是逃走了一头猪，肥胖猪自己想着，原来自己今天被拉来就是为了顶替那头逃跑的猪。
黑猪认为短蹄猪是粗鄙之极的，它仍然忍住自己的怒火，以让自己显得和短蹄猪的粗鄙有所不同。它张开嘴缓缓的说到：“你要是觉得它逃走是对的，你为什么不跟它一起走。”
“我是这么想的！”短蹄猪突然怒吼道，“可是昨天晚上我被别的猪咬断了腿，我翻不过那排栅栏。”
黑猪似乎也已经失去了理智，它用同样的高声回复到：“还不是因为你藐视祖宗传下来的真理，你是在为你的离经叛道付出代价。”
“不要再做无畏的争吵。”一头脸相斯文的猪轻声打断了它们的谈话，“你们能不能让叔叔休息一下？”
说完它用它的嘴朝卡车的里面拱了拱，在卡车的里面盘卧着一头身材臃肿的猪，它紧闭着双眼，一动不动，似乎对黑猪和短蹄猪的争吵根本不在意。
两头猪立马停下了争吵，望向叔叔。车厢内顿时安静了下来，所有的猪都摒住呼吸，两只眼睛齐刷刷的望着叔叔，车厢内被一股诡异的氛围笼罩着。
短蹄猪冷哼了一声，不屑的转过头，望向车厢外。
它的这一动作显然激怒了那个脸相斯文的猪，它怒瞪着自己窄成一条细缝的眼睛，对着短蹄猪喊道：“你知不知道你是在蔑视叔叔，蔑视咱们这里的威望。”
“哎，不要叫喊！”叔叔略带责备的口吻说到，斯文猪顿时止住了声。
叔叔并没有直接去找短蹄猪，而是面向其余的猪群说到：“他这个状态我是能理解的，这是他个人的负面情绪，自己不努力，又来怪这个世界，他懦弱的样子真的让我好可怜，我以前有个朋友……”
“行了，收起你那副说教的嘴脸吧。”短蹄猪转过头来，“不用再试图用你那虚假的故事蒙蔽我们了，不是谁都愿意听你那恶心的假话的。”
“咱们好像偏离了咱们原来要讨论的东西了。”肥胖猪突然插入一句，“咱们不是在讨论咱们这一趟是去往哪里吗？”
“你闭嘴，你本来就不是我们养殖场的猪，你没有发言权！”斯文猪怒吼道，它观察了一下叔叔的神态之后，转过身对着短蹄猪训斥到：“你有什么资格质疑叔叔，你有什么权利这么做？”
斯文猪清了清喉咙，对着猪群讲到：“多少个夜里，在我们绝望的时候，是叔叔给了我们希望，让我们能够站起来迎接第二天早上养殖场场主那丑恶的嘴脸，是它让我们认识到我们所处的世界有多么糟糕，是它给了我们生存下去的动力。”
“好了，不要再讲了。”叔叔用微弱的声音打断了斯文猪，然后接着说到：“我把所有的猪都当作自己的朋友去看待的，不论是不是咱们养殖场的猪，对我来说都是亲人。还有，我不是让你们去反抗这个世界，我是让你们认识到这个世界，请问认识有错吗？为什么它要如此的诋毁我？”
“是啊，叔叔这么好，它教会我们认清了许多东西啊。”
“对，依我看短蹄猪就是为了标榜自己个性，才在那瞎说一通。”
猪群逐渐热闹起来，大家都七嘴八舌的讨论着。斯文猪用余光瞥了一眼短蹄猪，猪群嘈杂的声音让他有些不知所措，它被猪群逼到角落里，一脸惊恐的盯着所有的猪。
肥胖猪往前挪了挪，稍稍靠近叔叔一些，它望向叔叔，用极低的声音问到：“您把我当亲人看的吗？”
叔叔清了清嗓子，高声说到：“当然。”所有的猪都停下来，转头望着叔叔。
肥胖猪站在叔叔旁边，被这么多猪盯着明显有些不适。叔叔站起来，爱怜地望向肥胖猪说到：“不论是谁，只要是猪，我都会一视同仁的。”
斯文猪忍不住吹了一个口哨，猪群再次沸腾起来，大家拥抱在一起欢呼，甚至有些母猪流下了感动的泪水。
肥胖猪挺了挺腰板问道：“可是，叔叔，咱们这一趟究竟去哪里呢？”
叔叔定了定神，用充满磁性的声音讲到：“我们每一头猪生下来，都肩负着神圣的使命，我们每天努力的吃喝，让自己变胖，变的有价值，就是为了今天，为了今天能够去向那充满光明的神圣之地。”
“可是，如果要论资历的话，好像轮不到你吧！”短蹄猪再次从角落里站起来，“我想试问一下在场的所有猪，咱们猪类评判资历是怎么评判的？”
猪群正在聚集会神的听着叔叔的讲述，被短蹄猪再次打断显然有些不耐烦了，可是等了许久，仍没有一头猪愿意说些什么。
短蹄猪望着宁静的大家，咬着牙齿说到：“咱们猪类评判资历，是以体重来评判的，所以，你的资历也不够！”
叔叔面带慈祥的问到：“那你说谁的资历比我更高呢？”
短蹄猪拖着自己残缺的蹄子往中间挪了挪，用鼻子指向肥胖猪说：“它，它是咱们这里最胖的！”
诚然，肥胖猪那摇晃的身躯似乎在证明着这一点。所有的猪都望着肥胖猪和叔叔，不少猪还在下面窃窃的议论起来，似乎在比较着两人的份量。
叔叔哼了两声安抚了一下不安的猪群，然后轻轻地说到：“可以，如果它确实比我胖，那么它是有资历来发言的。”
于是猪群便齐刷刷的望向肥胖猪，肥胖猪猛地被大家的眼神吓了一跳，险些一个踉跄摔倒在地。它稳了稳身形，站定以后说到：“其实，在我们养殖场，也是存在这两种声音的，有的猪认为我们终将去向光明的神圣之地。”
叔叔缓了一口气，所有的猪也跟着缓了一口气，气氛稍稍有些放松了下来。
“不过，在我们养殖场，更多的猪愿意相信，我们最终的去处是屠宰场，是被屠杀的命运。”肥胖猪突然提高了声音说到，它说完便静下来望着大家的反应，然后以极其微弱的声音说，“我比较认可第二种。”
猪群里顿时传来了一大片的唏嘘声，有几头猪甚至晕了过去，这间接导致许多猪都开始紧张起来，渐渐的，这紧张被急速加剧，大部分猪开始嚷嚷起来。它们大多是不相信的，可是，这是他们在场的所有猪里最有资历的猪说的，于是许多猪有些茫然不知道该相信谁，甚至有些开始嚎啕大哭起来。
短蹄猪望了望叔叔，叔叔显然也有些无措，它跟随着大家紧张的情绪一起紧张起来。
“所以，你们现在明白了吗？我们所口口相传的真理是假的。”短蹄猪挥舞着自己残缺的蹄子喊道。
大多数的猪还没有反应过来，依然沉浸在悲伤之中。叔叔是第一个反应过来的，它用力跺了跺自己的蹄子，震慑住了慌乱的猪群，然后缓缓地走向肥胖猪，厉声地问：“你说的是真的吗？”
肥胖猪显然被叔叔的声音吓到了，它哆哆嗦嗦的回到：“是真的。”
叔叔瞪大了它的眼睛望着肥胖猪，肥胖猪又紧接着说到：“可是，这又有什么影响呢？我认同我们最终的去处是屠宰场，是被屠杀，可是我今天依旧来了。我们相信这是命运，这是上帝对所有生物的安排，我们为什么要去违抗呢？顺其自然的走下去，好过在这纠结最终的去处吧。”
叔叔站在那里，浑身发抖，所有的猪都没有发出声响。良久，叔叔突然高喊：“它不是咱们养殖场的，它是不配拥有发言权的，我们把它赶走，还有那个短蹄猪，它明显是其他养殖场派来的间谍，它一直在试图煽动我们的团结，把它也赶下去。”
所有的猪还是安安静静的望着，没有谁站出来附和或是反对，空气像死了一样的沉寂。叔叔回过头瞥了一眼躲在角落里瑟瑟发抖的斯文猪，怒吼道：“你站起来！”
斯文猪被吓了一个激灵，晃了一下神之后才突然意识到，连忙站起来，高举自己瘦弱的蹄子喊道：“赶下去！赶下去！”
猪群渐渐有了意识，所有的猪开始向肥胖猪和短蹄猪涌过去，把两只猪死死地挤在车门边。
猪群开始有节奏的往前拥挤，两头猪望着身后紧闭的铁门不知如何是好。它们还在逼近，短蹄猪甚至闻到了他们身上浓重的臭味。
突然，车身剧烈的颠簸了一下，原本紧闭的铁门突然被震开了，两头倚在门边的猪一下子滚了下去，猪群爆发出愉悦的喝彩声。
“刚才什么情况，怎么颠了一下？”驾驶座里，中年男人转头问了一句。
年轻人指了指前方被冷冷的灯光笼罩的屠宰场：“快到了，路面不好走，压到石头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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