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前客
1
十多年过去了,大院的那道铁门还是常年开着。我至今依然能说出哪棵树上的鸟窝最多,亦或是哪家的男人最怕老婆。记得以前的门卫是个成天笑眯眯的小老头,弹弓打得极准,时常端着一只白瓷杯,给我讲过许多三国水浒的故事。
我突然很想知道他还在不在,只可惜透过那扇矮矮的门洞望进门卫室,却看见了一张陌生的,写着有何贵干的脸。我想,我的童年我的回忆都在这儿,那道门依然开着,只是我回不去了。
我和梨子的生日在同一天。早在我妈怀着我,梨子她妈怀着她的时候,两家人就指着肚子打趣道:“将来若是生的一男一女,一定要结为亲家。”
这件事随着我们的出生得到了应验,用大人的话说叫“天赐良缘”。于是从我俩嘬奶的年纪到背着书包上小学,两家大人一见面,总能亲家长亲家短唠上半天。
那时院里年纪和我相仿的小男孩一共有七八个,无一不被冠以“小混蛋”的恶名。其因在于我们不仅善于吵闹,并且精力极佳,树上爬,地上滚,走到哪儿,哪儿就乒乒乓乓要遭殃。而我有幸被推举为这群小混蛋的领袖,完全靠的是一项技术活。
犹记得比赛那天,大家排成一排站在花园的后墙,裤子褪到脚跟,雄赳赳地挺着腰朝墙上滋尿,按照约定,谁滋得高,谁就是头。结果有的人腰挺得猛,龙头却抬不起来;
还有的人龙头举得太高,滋了自己一脸。只有我的那股像水枪一样,划出了一道闪亮的弧线,一举冲过了众人的头顶。在他们欣羡的目光之下,我得意洋洋地提起了裤子,并豪迈地承诺,今后有一口吃的绝对忘不了他们。
没人知道我得知要比赛之前喝了多少水,也没人知道我之所以能尿得像水枪一样是因为我观察过别人。
那是我人生之中少有的巅峰时期,同时我也对自己滋尿的本事骄傲不已。虽说院子里同龄的女生也不少,不过她们的活动都太过乏味,除了跳跳橡皮筋,过过家家,似乎再找不出点有趣的东西。所以大多时候,男孩一群,女孩一伙,很难玩到一起去。
当梨子听我夸夸其谈地讲出自己一尿冲天的壮举时,她眼里投出的仰慕之情丝毫不亚于那群亲临现场的小混蛋。我当下抹着鼻子吹牛,要教她这门功夫,让她也在女生之中搞这么一个活动,享受一下当老大的滋味。梨子连连拍手叫好。
可当我俩双双褪下裤子站在花园后墙之际,我一看到她光秃秃的胯间,登时就蒙了。那时我才知道,原来那群成天跳橡皮筋的小丫头是没有小鸡鸡的。
这件事在我的心里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象,仿佛徒有一身盖世神通却无人继承,我对此大为沮丧。而比这印象更深的是不知哪个王八蛋看见我和梨子光着屁股站在院墙边,给我爸妈告状说我扒小姑娘的裤子,以至于那天回家后我挨了人生中第二惨烈的一次打。
隔天我对梨子说:“假如你是个男的,多好。”
2
在我的童年,除了一起滋尿的那几位,梨子就是我最好的朋友。我这样编排并非是因为梨子及不上他们,相反的,她可能是我见过最可爱,最讨人喜欢的小姑娘了。
短发过肩,弯曲成小巧的内扣,苹果一样光滑圆润的脸上,点缀着一双水汪汪乌亮亮的大眼睛。笑起来格格格的,好像全世界的风铃都藏在她嘴里。
唯一有一点不好的就是,院子里的大人们都管她叫我的小媳妇,久而久之,那群熊孩子也依葫芦画瓢,尤使我十分抵触。那时我对夫妻的概念无非于可以光明正大地亲嘴搂抱,睡在一张床上。
这个结论是从我家那两口子身上得出来的,在我看来并没有什么吸引人的地方,因为那时候我既不喜欢亲嘴,也不喜欢搂抱。即便将来非得和一名异性睡在一张床上,我希望那个人是我们班的班花小红。
换句话来讲,首先梨子是我的朋友,再进一个层面,她更像是我的妹妹。不论怎么说,和妹妹干一些夫妻之间的事,总归是不对的。
人常说,上帝为你关上一扇门,定会为你打开一扇窗,这句话反过来讲也一样。我在大院的孩子堆里称王称霸,呼风唤雨,可不知怎地到了学校,我一下从领袖蜕变成了草包,也就是经常受欺负的那个。
第一次被当众扒下裤子的时候,我奋起反击,抱着那犯事的小子猛摔猛打,结果把他按在地上磕落了一颗牙,回家以后我迎来了人生中最惨烈的一次打。
后来我反复思考过这个问题,在学校和人打架,回家还要挨打,实在太不划算。况且我家那两口子扬言如果我再和人打架,他们就要把我扒皮抽筋。这两个人向来说得出做得到,我除了忍气吞声之外似乎也没有更好的办法。
哪晓得反抗过一回之后,爱与我为难的那些人不仅毫无忌惮,反而变本加厉。有时正在厕所忘情撒尿,屁股后总会鬼使神差地飞来一脚。
那天下午放学后,在回家的路上,我又被那三个毛小子围攻,他们抡着书包一路追,我撒开脚丫子一路跑。终归没跑过,又给扑倒。
一拳一脚落下来,打在身上砰砰的响,我正感大限将至,忽而一道小小的影子闪电一般冲了过来,像发了疯似的,对着那三个毛小子又抓又咬,没想五分钟不到竟将他们一齐打退。梨子将我扶起,看我鼻青脸肿的模样,噗嗤一声就笑了;而我看着她雪白的小脸挂了花,心里却说不出是个什么滋味。
因为我儿时说话极不老实,在大院里又出了名的调皮,那两口子要打我是从来不带任何商量的。照他们的说法,我不去惹别人,别人干嘛会来惹我。回到家我干脆什么都不说,主动把鸡毛掸子递了过去,摆出一副视死如归的模样。而正当那两口子冷笑不已之际,家里来了一通电话。
我看着我妈的面庞蓦地僵住,旋即眉梢上扬,喜形于色,说不出的诡异。
挂断电话之后,她笑嘻嘻地问我痛不痛,我咽了口唾沫摇了摇头。吃晚饭的时候,她又一个劲地给我夹菜,我终于憋不住问她,是不是想养肥了再杀。
她戳了戳我的额头说:“小兔崽子,还装。你张姨打电话说梨子放学给人欺负了,幸好你帮她解围,人家表扬你呢。”
经由这出过后,每每放学,梨子总会来我们班门口等我一道回去,就像只忠心的小狗一样,寸步不离。说实话,我很感激她,帮我免了许多麻烦。可她每天都这么陪着我,叫人看在眼里,难免笑话。想我堂堂十岁男儿,居然要靠女生保护。
没过多久,在学校里,大家也管她叫我的小媳妇不说,还给她起了一个绰号叫“母老虎”。终于有天放学我悄悄从后门溜了,没想刚跨进大院,她就像阵小风似的冲到了我面前,一面哼哧哼哧地喘气,一面问我为什么不等她。
我撇了撇嘴说:“我不想你每天都跟着我。”
她瞬间泪水盈眶,小嘴微微嚅嗫,说不出的委屈,问道:“你是不是不喜欢我?”
我哀叹:“梨子,假如你是个男的,多好。”
3
上了初中,我和梨子被分到一个班。以前老欺负我的三个毛小子不知去了哪里,我那可爱的班花小红也不知去了哪里。以前我总想,倘若梨子是个男的多好,可惜事与愿违,她反倒越来越像个女人了。
首先是她的个子刷一下比我高出半个头,其次是圆圆的脸蛋上肉越来越少,下巴越来越尖,五官的线条也越发精致柔美。出落了,漂亮了,亭亭玉立,只有格格的笑声没变,好像全世界的风铃都藏在她嘴里。
再也没有人说她是我的小媳妇,我终于如释重负,每天和她一伴上课,一伴回家。时时走在路上会被一种赞叹的目光打量,我在她身边有幸沾光。不过路人不知我比她大了七个小时,在他们眼里,我们更像一对姐弟。
初中开学发过一本《青春手册》,被班里的男生奉为至宝。起初每天晚上我都躲在被窝里潜心钻研,第二天再到学校和大家交流心得。
随着性别意识的觉醒,再想起小时候和她光着屁股站在墙边,教她如何尿得冲天高,总忍不住想说自己真他妈的是个天才。也是从那时起,我渐渐发现自己会对她害羞了。
初二,轮到我开始发育,长出喉结,长出该有的毛发,比她高出大半个头,说话的声音像扁桃发炎的鸭。我开始走向潮流顶端,留了一头刺猬一样的碎发,戴着耳钉,挂着耳机,两手揣兜,走路看天。自诩是个折翼的天使,眼神低迷,表情冷酷,散发着一股淡淡的忧伤。
与此同时,我吹响了人生中第一次求爱的号角。对方是个初三的学姐,没别的,就是好看,面如桃花眼带春。自从某次做完课间操后匆匆一瞥,我就魂不守舍,坐立难安。
亲嘴也好,搂抱也罢,哪怕只是轻轻勾一勾手指头,和学姐联系在一起,对我来说都有着莫大的吸引力。我突然发现,其实做夫妻也没什么不好。
由于家里那两口子向来对我比较抠,平时除了饭钱以外,多的一分也不肯给,即使买个文具也要报发票。我想追求一个人当然不能只靠嘴上说说,所以我决定每天都给学姐带早饭,确切地说是把我的早饭送给她。
我的这些举动自然没有逃过梨子的眼睛。起初她把自己的早点塞给我,我死命不要,她一再恳求,我才答应和她各吃一半。再过了一阵,她突然问我该怎么写情书,我笑着问她看上谁了,她埋头不语。
此后每回我去给学姐送早饭的时候,身边就多了一道影子,走上三楼,一个向左走,一个向右走。
关于梨子看上的那位学长,我对他的点评是:发型不够飘,裤子不够破,眼神也不够忧郁,总之没有什么亮眼的地方。不过作为她的朋友,只要她喜欢,我也不便多言。那段时间,我们成了那栋楼独树一帜的风景线,刚开始有人对着我们指点说笑,到最后我们上楼离去都会引起一阵欢呼。
只可惜天公不作美,我那迷死人的学姐和她平平无奇的学长阴差阳错竟然成了一对。人生中的第一次求爱以失败告终,结局是我真的成了一名忧郁的折翼天使。反观梨子倒开心得像捡着什么宝贝似的,丝毫不见受挫。我不禁怀疑她是不是真的对学长情有独钟,她歪着头说,那倒算不上。
我愕然,又问她万一学长答应了她怎么办,她说,视情况而定。我越来越不明白她究竟目的何在,她却自顾自地说,因为学长很像一个人,她是喜欢那个人才这么做的。我一再追问,她却只是摇头说,等憋不住了再告诉我。
然而还没走出多远,她突然停下来看着我,脸刷一下红到了脖子根。我看着她的小嘴一张一合,清楚地听到了四个字,我喜欢你,还没回过神来,她就跑开了。
那种感觉就像弹钢琴的时候,按在熟悉的琴键上却发出了一个意想不到的音。我原本以为在她眼里和在我眼里,我们都是一样的。那天晚上我想了很久,最终脑子里反复盘旋的还是那句话:“梨子,假如你是个男的,多好。”
4
在择偶方面,我并非有什么特殊的癖好,男人喜欢女人,女人喜欢男人,这是天经地义的事。所以在我看来,如果她是个男生,我们之间的关系应该会简单不少。
由于她当时跑得太快,丝毫没给我任何回复的时间。起初我一再安慰自己,没准她在开玩笑,后来想起那位平平无奇的学长,竟然越想越觉得自己和他相像,突然不知该如何面对她,只好蒙头睡了过去。
隔天一早和梨子碰面,她依旧笑容满面,明媚照人,关于昨天的事却绝口不提。我不禁想会不会是我出现了幻觉,立马也装出一副什么都没发生过的样子,边走边和她扯闲话。
可没走多远,她的头渐渐越埋越低,最后下巴都抵在了颈窝上。我暗叫不妙,她突然仰起头来,眼泪婆娑地望着我说:“你是不是不喜欢我?”
我猛地一怔,如临大敌,佯作镇定道:“不是,不是,梨子,你很好。”说完好字,却不知该如何往下说,而她的眼睛泪光闪闪依然在期待我的回应。我灵机一动接着说:“只是,只是快一年就要中考了,之前玩的太厉害,我,我不想再分心了,所以,所以还是中考完了再说吧。”
我内心一顿忐忑,暗地里盘算着中考过后又往高考拖。哪知梨子破涕笑道:“此话当真?”我紧咬着嘴唇不置可否,她笑盈盈地伸出一根小指头说:“一言为定!”我假惺惺地勾住她的指头说:“一言为定。”
我们如往日一般维持着日常的交际,该说的说,该做的做。但是我再也不能用以往的目光去看待她。从前她的头上有个标签,这是我的好朋友,而现在这个标签上写的是,这是喜欢我的人。两者一旦重叠,就大大的不妥。
初三那年梨子的爸妈去外地工作,因为两家关系好,我家那两口子豪爽地承包了她的伙食。有几回吃着吃着,我妈忽然看看梨子,又看看我,好像想起了从前定娃娃亲的事,别有深意地说:“梨子越来越漂亮啦。”我红晕上脸,匆匆附和:“可不是嘛。”
梨子向来是个胆小的人,从来不敢看恐怖片,哪怕碰见杀鸡也要捂着眼睛。一个人守着空荡荡的房子,难免会害怕,这时她就会给我打电话,说她怕黑,要我给她讲故事。为此我存了很多本杂志,白天先翻一翻,选出一篇比较有趣的,记个大概,晚上再说给她听。
临近中考的一个周末,我和朋友打球打到下午六点,心想回家肯定得挨骂,蹑手蹑脚地走进家。没想桌上的饭菜已经凉了一半,却没人动筷子。再走到客厅,眼前灰蒙蒙的一片,气氛沉重得叫人喘不过气来。
我爸十指相扣抵着额头,我妈攥着围裙一言不发,两人双双坐在沙发上,一个像哲学家,一个像思考者。我心中七上八下,暗想:他们不是要离婚吧?
我妈见着我,一个激灵,连忙招呼我上楼去看看梨子。我问她,出了什么事?她说,梨子的爸妈出车祸,车翻进山沟里了,他们方才上去叫了半天,也没人答应,总担心梨子会做傻事。我一听,脑中嗡的一声,甩开门就冲了出去,一边砰砰敲门,一边喊着她的名字。
过了半晌,门终于开了一道缝,我旋即看见了半张软弱无助的脸。
“刷”一下把门拉开,只见梨子浑身湿漉漉的,头发一缕一缕的贴着头皮,不住滴水,眼睛红得像兔子,肿得像桃子。她干了什么并不难猜,我心中一酸,跟着就稀里哗啦地哭了出来。
等换了身衣裳,她抱脚蜷身和我坐在沙发上,说她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只觉得天都塌下来了,她害怕孤单,害怕一个人,害怕今后无数的黑夜和空荡荡的房子。
可当她万念俱灭,浸泡在浴缸里,只想一了百了的时候,她突然听到了我的声音,就来给我开门了。
说完她又把头埋进膝盖里,一颤一颤地哭了起来。我紧紧地攥着拳头,很想伸过手去搂住她的肩膀,跟她说,别怕,还有我呢。可不知为何,话到嘴边就是说不出口。
正当我感到无所适从之际,梨子倏尔转过身,一把揽住我的脖子,将那张梨花带雨的脸贴了上来。我瞪大了眼,浑身紧绷,感到嘴唇上贴着两片冰冰软软的东西,感到她轻轻的鼻息吹在脸上,感到她半干的发丝在耳畔挠动以及胸部压着我的胸膛。
在那一瞬间,我浑身燥热如火,面红耳赤,心跳如狂。好像感受到了冰雪消融,万物复苏,直到很多年后,我又爱过很多人,接过很多次吻,却没有哪一次比得上初吻一般彻骨难忘。
等她撤下身子,我几乎已经窒息,我俩对视一眼,脸上写满了尴尬。后来我拉着她下楼吃饭,心中的躁动却久久不能平息。记得那天晚上我做了一个梦,梦见梨子穿着一条薄薄的吊带裙,又在沙发上和我接吻,醒来的时候裤裆湿了一片。我狠狠地打了自己一记耳光,谁知到再次梦见她的时候,她穿得更少了。
我苦笑:梨子,假如你是个男的,多好。
5
即便有我悉心陪着,梨子的状态还是很差,她寻短见的事我没跟任何人说,她也承诺一定会好好活着。很快迎来中考,我凭借自己的聪明才智,奋发图强,成功落榜。梨子平时的成绩比我好太多,但因为打击太大,也没发挥好,令人尤为惋惜。
和她接吻后短短一个月里,我明显感觉自己看待梨子的眼光又不一样了,总忍不住去看她的嘴唇,爱往她身上瞟。按照之前的说法,在中考之后,我应该给她一个答复。
摆在我面前的有两个选择:一,反正我们都没考好,干脆顺理成章继续往高中毕业拖;二,和她成为情侣,把亲吻变成家常便饭,满足某种心理需求。
其实不论采取哪种都只会凸显出我的自私和卑鄙,因为我还没有达到和她成为情侣的心态,却老想和她做情侣之间的事情。
我为此愁掉了不少头发,不想让她伤心,又不愿意占她便宜。好在梨子似乎忘记了之前的约定,这一个月里我每天都提心吊胆生怕她再问出来,她却心照不宣,避而不谈。
很快一个月后,梨子的姑姑从老家来接她,算是彻底帮我解决掉了这道难题。临走那天她来找我,问我之前答应她的还算不算数。我想她都快走了,干脆哄她开心,于是缓缓点了点头。
她粲然笑道,可惜她要走了,以后还指不定见不见得着,又问我将来想考什么大学。我挠头想了半天,只说不知道,但想去杭州。她伸出一根白白嫩嫩的小指头说,那我们就杭州见吧。我说好。
梨子走后的第一顿晚饭,我们一家吃得颇为压抑,三个人只顾吧唧吧唧嚼饭,一句话也不说。我突然想起当时我妈不怀好意地说:“梨子越来越漂亮啦。”朝她瞄了一眼,发现她愁眉苦脸,好像生了一场大病。梨子从小在我们家跑进跑出,她向来又对梨子心疼得紧,如今送走了一块心头肉,难过是在所难免了。
夜里我躺在床上,眼巴巴等到十一点,电话没响,往常她会在这时打来,我准备了一个故事,却不知道该对谁说。
整个假期我都过得空落落的,成天抓耳挠腮,像只够不着香蕉的猴子。过了两天,梨子终于开始跟我通电话,汇报她的日常。比方说老家的天气太热,还有拇指长的蟑螂,又比方说她在路边花五块钱买了一幅油彩画,到了晚上居然会发光……
她的声音就像镇定剂一样,每每传进耳朵里,总能让我安顺许多。那时我才知道,从前想见就能见,是有多么幸福。
高中时期,我和梨子彻底断了联系。由于初中玩得太野,我被我爸扭进了一所封闭式高中,住校,不准带手机,每个月只能回一趟家,匆匆吃顿饭,带上换洗用品又得赶回去上自习。头一个月回家,刚踏进门我就迫不及待地给梨子打电话,然而打了半个小时,始终无人接听。
正急得满头大汗,忽然发现床头码的老高的杂志一本也不见了,问我妈,我妈说高中应该好好学习,哪儿有闲工夫看那些东西,她趁我去上学全当废纸卖了。我气得饭都没吃,摔门就走。
浑浑噩噩回到学校,积攒了一个月的情绪像火山一般爆发,脑中想的只有她,想见她,哪怕是匆匆一瞥也好。她那么胆小,现在又孤零零的,没人给她念故事她睡不睡得着?就快入秋了,会不会冷?有没有人欺负她?她哭了谁来安慰她呢……
最可怕的是那天晚上我居然梦见了那位平平无奇的学长。在一个武侠片的场景里,他身着一身黑衣,头发还是不够飘,把梨子扛在肩上,坏笑着说:“嘿嘿,这个小妞归我啦。”
我猛地从梦中惊醒,后背全是冷汗。奈何柔肠百转,只得空叹:梨子,假如你是个男的,多好。
6
在我高中住校的这段时间,大院里的住户陆陆续续搬走了许多,儿时光着屁股一起长大的孩子没剩下几个,剩下的遇见了也只会匆匆一笑打声招呼。
毕业后,我家搬到了市区,走出大门的那一瞬,我想,假如梨子哪天回来,她上哪儿找我?
每每有空我依然会拨通梨子的号码,直到接听语音变成空号。我不知道她是不是出了什么事,还是她在刻意躲着我。三年过去,我从没有停止想她,这也是为什么当初填志愿的时候,我说要么杭州,要么跳楼。可是杭州这么大,我上哪儿去找她呢?何况我记得的事,不见得她也记得。
步入大学,我买了一辆单车,一到周末就从早到晚四处瞎逛,不断扩大搜索范围,期待着某天能与梨子相遇。如此两年,车蹬坏了五辆,我终于放弃,随后交了个女朋友,过上了儿时想象的夫妻生活。
我再次遇见梨子的时候,正赶上和女友吵架,隔天气急了,又开始重操旧业,骑到天黑,飚了一百多公里。听见梨子叫我,我一度以为产生了幻觉,直到她标志性的笑声钻进耳朵,我才意识到自己撞了大运。
她穿着纯白的T恤和紧身牛仔裤,个子高了一点,头发烫成大波浪,胸前的小山丘高耸成峰,五官倒是没变多少。除去少女时的甜美,现在放散出的是成熟女子的婀娜韵味。注意到我呆呆的目光,她一手捂着胸口,一手伸过来拧我的耳朵,嗔道:“流氓。”
久旱逢甘霖,他乡遇故知,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人生四大喜加在一起也不够形容我当时的心情。她真的来杭州了,那是不是证明了她也没有忘记我?
简单寒暄了几句,她说她也没想到还能再遇见我,然后我就对着她傻笑,她也跟着乐弯了腰,在路人眼里我们就像两个活脱脱的傻子。
因为那天她是和朋友一道出来的,虽然有很多话想跟我说,可惜没辙。互相留下联系方式之后,我看着她朝两名同伴走了过去,渐渐消失在了人海里。
回到寝室,我兴奋难抑一整晚没睡着,胸口扑通扑通地跳着,好像有什么东西活了。
可是第二天我又忍不住想,毕竟过去这么些年,我都开始了新的生活,她会不会也一样呢?倘若当真如此,那么我的确不该打扰她。
想到此情,心里就酸溜溜的,谋划了一晚上,却不敢约她出来见面。正当我感到为难的时候,梨子打来了一通电话,约我下个周末在白塔公园碰头。我似乎没有理由拒绝她。
那天梨子穿了一条麻灰色长裙,画的是那种有意打扮却不想被人看出心思的妆。一见面她就问我知不知道《广岛之恋》?我说,知道,莫文蔚唱的。随后我们熟络地聊着过往,她说她从小就很崇拜我。
我问她是不是因为我滋尿滋得高。她笑道,我从小就是个流氓,现在也没改。一直说到高中,我想她想到抓狂,梦见她被学长抱走,给她打了无数通电话。
她忽然不说话了,脸上一会儿阴一会儿晴。我不知从何而来的勇气,偷偷摸摸地握住了她的手。她没有挣开,也没有应允,再过了一会儿才打开手心,和我紧紧地牵在了一起。
整天我们像所有的情侣一样,就这么紧紧地牵着手,游玩,逛街,拍照,看电影,尝试各种小食,在颇有格调的餐厅享受晚餐。我们似乎达成了一种共识,要用极大的热情把这些年没能一起做的事全都做完。
直到夜深,顶着昏黄的街灯,我送她回去。在离她学校还有很远的距离,她忽然停下脚步,很认真地看着我说,到这里就好。我执意要将她送到寝室楼下,她把一头秀发摇得波浪滚滚说,不行,她怕被人看见。我正感好笑,却听她说,其实她已经有男朋友了。此话一出,无疑是当头一棒。
尔后我们坐在街边的长椅上,她给我看了好多照片。那个男生白白瘦瘦的,戴一副黑框眼镜,模样倒挺斯文。我有些气愤的是,以梨子的条件应该配得上更好的,而更为可气的是,不论是从外貌还是打扮来说,那个男生没有一点像我。
听她说,对方很温柔,很宠她,像个大哥哥一样。我细细一想才发现,照片里那个男生看梨子的目光,和当年梨子看我的时候,似乎没有分别。
而在接下来的谈话里,我也终于知道了那些年我找不到她,的确是因为她在刻意躲着我。在我刚开始上高中的某一天,梨子突然意识到了一件事:她是一个很坏的女人。
仗着父母离世,博取我的同情,还趁机夺走了我的初吻。那段时间我对她比以往更加体贴,期初她也觉得很开心,但渐渐又觉得自己很自私很卑鄙,由此萌生出了一种负罪感。
直到这种负罪感达到顶峰,她发现她再也不能面对我了。可是高中毕业,她想也没想,就决定要到杭州来,偶然发现我在杭州,就忍不住想约我见面,说很多话给我听。她知道这两件事大大的不对,但还是鬼使神差地做了,并且做得毫不犹豫。
我不知道那天她是什么时候走的,只记得她好像说着说着就哭了。最后她告诉我,她这一天过得很开心,但以后我们不能再见面了,因为她不想做一个坏女人。我怔怔地坐在长椅上,看着她的背影逐渐变成一个小黑点,随后消失不见。她的意思我都懂,我也知道如今没有任何理由可以挽留她。
回想起见面时她问我的话,往后才了解到《广岛之恋》讲的是一个有夫之妇和有妇之夫在二十四小时里疯狂相爱的故事。当时她不知道我有女朋友,如此说来倒是未卜先知了。我突然很想笑,说到自私和卑鄙,我又何尝不是呢?
明明把她当做朋友妹妹,却想和她做情侣之间的事;明明有了女朋友,一和她见面却连自己姓什么都不记得。我知道同样的负罪感令我们永远无法拥抱,可是我好想对她说,梨子,别自责,我们都是一样的。
我保留着梨子的号码,她再也没打过来,我也没打过去。十多年后,我从大院的门前走过,那道门依然开着,梨子再也回不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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