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是凶手
在那注定不凡的1977,文革结束复高考,全国掀起读书热,百万知青重拾笔,立志跨过独木桥,投身祖国新建设。这一年,我刚上初中,十岁出头的毛小子不懂四化建设跟我有啥关系,穿壁引光为的就是加入非农队伍,住进知青口中的大城市,吃吃那商品粮,讨个细皮嫩肉的俏媳妇。
那面朝黄土背朝天的我爹,每回见到我在煤油灯下看书,总会数落我一番,“你高考,考啥考,初中毕业就了不得啦!一个种地的就老实本分种地,识点字就成,别整天尽想那歪门邪道。咱们老王家祖坟上啊,都没那颗念书的蒿子!”
见我无动于衷,爹那驴脾气一下就上来,背手跺脚,围着我转圈嚷:“你念罢,念罢,考上也没钱供你!”
1982年,建设有中国特色的社会主义被首次提出,不论工农业还是国防科技业,都一派欣欣向荣。高考源源不断为现代化建设输送人才,除了我。
爹拿着铁锹,把我从放榜的地方赶回家,他追我跑,那吃草的黄牛见了直哞哞笑,“臭小子,考也没考上,浪费我那么些灯油!”
落榜后的我整天被爹催着去种地,实在拗不过,我兜里揣本书出门,播完种插完秧后,坐地头看会书谋划来年重考的事。
年节时,嫁到城里的姑姑回村看望我爹,见年轻力壮的我竟然在家里和爹种地,盘腿坐炕头上就唠叨开了。姑姑奋力拉开爹娘那封建思想的大门,我暗暗叫好,心想那城里人就是思想活,这下考试的事终于有了着落。
可谁知姑姑说半天,竟是想拉我去鞋匠那里学手艺。我那直肠子爹架不住说,被姑姑洗了脑,愣是把这事答应下来。
姑姑回城那天,爹把我五花大绑扔上老牛拉的车,一路上我一语不发。姑姑看着我拧巴的脸笑,“傻小子,你懂啥,姑看着你长大,还能坑你不成!天干饿不死手艺人,现在做鞋师傅吃香着呢,你就等着出息人吧!”
一路颠簸进了城,拐进条叫纬十一的路。顺着这条路路东的西门往里走,到东头小广场一个叫西门街的地方下了车。
这是条繁华的商业街,街道两边全是店铺,各类商品应有尽有。张家点心铺、白家百货店、王家乐器铺、葛家包子店……姑姑带我在路南中间停下,进了家字号为“梁派鞋艺”的铺子。
一进门就看到约摸七八个和我年纪相仿的小伙子忙碌着,八方来客正在看鞋试鞋,姑姑让其中一个去里屋请了梁师傅出来。
姑姑弓腰堆笑,忙迎上前说:“梁师傅,我把我乡下的侄儿给您带来了,看在我们老街坊住着的份上,让他跟您学学手艺,好挣口饭钱。”
这梁师傅已是花甲之年,身形消瘦,眉毛稀松而粗黑,呈倒八字型。说话时好瞪圆眼睛,薄嘴片子里吐出的话字正腔圆,带着股疏离感,让人不敢靠近。
我也是后来才知道,这一带的人很是尊敬他。梁师傅的师父曾给大清朝慈禧太后做过鞋,还被封了官。
后来日本人的炮火烧了中华大地,叽叽哇哇的太君看上梁师傅的手艺,叫他做鞋,梁师傅不肯,太君要剁掉他谋生的手指头,他还是不肯。闪着寒光的大刀欲要落地时,正巧八路军赶来,这才得救。梁师傅便随着八路军的队伍迁来这座小城,在这安了家。
梁师傅上下打量我一番,扔下一句:“半个月学不会——给我滚蛋!”说完便拂袖而去,回了里屋。
我自是不想在这学手艺,可不愿姑姑白赔了笑又被人家看轻,便在心里暗暗较起了劲儿,发誓让这怪脾气老头高看一眼。
梁师傅的铺子卖各种年岁人的鞋:学步孩童的虎头鞋,青壮年的白底黑面鞋,还有裹脚老人的三寸金莲鞋,主营的却是柳眉朱唇新嫁娘的婚鞋。五色的丝线穿来引去,展翅的凤凰,盛开的牡丹,呼之欲出,叫人称绝。
这老头虽不讨喜,但制鞋的功夫确实了得,难怪这带的人穿鞋只认梁师傅。按他们的话说:只有这梁师傅的鞋才舒服、喜庆,让人穿了觉着幸福。
而我学的就是制那白底黑面鞋。看似小小的一双鞋,做起来并不简单,要经历数道工序才可制成。最主要的便是剪样纳底、裁缝鞋帮、绱鞋楦鞋、修整抹边八道。那鞋底最是讲究,有32层厚,制袼切底、包边粘合、圈底纳底,最后还要槌底定型。
除了学做鞋,还要照顾梁师傅的起居。这带建筑的格局都是前边店铺、后边住家。梁师傅的房子是传统的四合院式构造,他住正北的主屋,我和其他学徒住西厢房,东厢房常年上锁,梁师傅偶尔打开门,在里边神神叨叨说些话,我们向来敬而远之,不敢打搅。
说来奇怪,仅一周时间,我就把制鞋的工序学个大概,梁师傅虽未表态夸赞,却已经让我上手跟他做些简单的活。渐渐的,我便对这一底一面,一针一线产生兴趣,空闲时研究怎么提升技艺,尤其是鞋帮的纳法。
绳子拉紧,才会结实;撑鞋时,要用锤子一点点地敲,力道切记要适中,太大撑破布面,太小形状走样。梁师傅看我认真,偶尔指点一二,别的学徒看了眼红,阴阳怪气说师父偏心我。但我们师徒除了做鞋的事,没有过半个字交流,他大抵不想,我也不愿。万一哪句话没说好,被他一通骂,着实不值。
白驹过隙,三年弹指一挥间。普通的布鞋我已然能独立完成,只是那绣花婚鞋师父不授,说我还未到火候。
1985年,国家决定在长江三角洲、珠江三角洲和厦漳泉三角地区开辟沿海经济开放区。国营企业在全国各地投资设厂,一家手工布鞋厂就设在我们这座小城里。靠着梁师傅教的手艺,在旁人羡慕的眼光中,我成功进厂,成了国企员工。
临行前,我给梁师傅磕了个响头,算是答谢他的授业之恩。梁师傅依然像以前一样严肃寡言,只是那嘴角微微抽动,似有不舍,似是无奈,良久长叹一声,拂手而去。
厂里的工作我很快上手,因为手艺好,主要负责纳鞋帮,工资颇丰,生活有了很大好转。高考的事虽未如愿,可当初的目标已然实现大半,就差讨个俏媳妇了。
我在的车间,年轻汉子为主,水灵的姑娘们大都被派去做绣花鞋,只有零星几个分布在我们车间,其中一个负责绱鞋,唤作桂花。她刚好在我制鞋工序的下一步,每天都要从我手中接过几十双鞋的半成品。
一来二去,我们便熟络起来,桂花细看竟有些面熟,询问才知她陪出嫁的姐姐去梁师傅店里做过婚鞋。
我对她们姐妹颇有些印象,素净脸略施粉黛,水葱手肤如凝脂,无北方女子之豪爽,倒有江南女子之秀气。当时我便对桂花心生爱慕,只是这露水情缘,不便表达情意。没想到几经辗转,故人再见,实在是缘分使然。
桂花得知我是梁师傅的徒弟,不禁敬佩万分。她的手艺是爷爷辈传下来的,同样了得。只是梁师傅声名远播,已然成了布鞋届的权威,难怪她亲姐姐的婚鞋都要找梁师傅来做。
我同桂花郎情妾意,亲事很快便定下。我们在这城里的亲友不多,除了双方爹娘,桂花只叫了她姐姐,我也只叫了姑姑和梁师傅。我同梁师傅虽不亲近,可毕竟师徒一场,一日为师终身为父,他也算我在这城里的亲人了。
梁师傅见我请他喝喜酒,表现出平素里少有的喜悦。
成亲的前几日,梁师傅差人送来份礼物。拆开一看,是双婚鞋。绒缎的面,千层的底,金丝线的双囍,五彩的凤。技法精妙,远超我平生所见,不明师父为何送此厚礼,实在觉得受之有愧。倒是桂花见了欢喜得很,她颊上的绯红告诉我,穿上它的那一刻,她会是世上最幸福的新娘。
成亲当日的酒席间,梁师傅同我姑姑爹娘说起不少陈年往事。酒愈酣,话愈多,众人皆醉,都摇摇晃晃回房休息,只有梁师傅一人还在不停絮絮叨叨,一晚上说了近乎一辈子的话。我搀他回去,却不小心见他眼角落下一滴眼泪。瞬间心脏猛烈抽搐一下,一时间竟不知要讲些什么。
梁师傅用力按着我的肩膀陪他坐下,在碗里倒满酒自顾自地说:“你小子太像我年轻的时候了,气盛不服输,爱捣鼓,有股聪明劲,老是让我想起十七八岁的自己。那时候我还在给师父当学徒,是他最得意的门生。
“民国二十二年,我看上来店里做鞋的官家小姐书瑶。书瑶有自己的脾性,家里给说的亲事统统推掉,愣是要公开招亲,不比武不比文,只要送上样信物即可。她爹宠她,由着她的性子来。
“我自知出身卑微,没有机会,可得知这样的消息,还是欣喜万分。不眠不休纳了双鞋送到她府上,想着就算娶不到她,好歹也能送她个物件。”
师父喝了碗酒继续说道:“书瑶是个真性情的女子,不爱财也不喜字画。她说钱财是身外物,字画都惺惺作态,只有我的绣花鞋有温度和感情。我与书瑶情定,她爹嫌弃我的出身,禁止我们见面。
“一天夜里,书瑶偷跑出来和我私奔,我们一直走了好远好远,到了一个从没去过的小城里,我们在那里拜堂成亲。没能给书瑶做一双像样的婚鞋,是我一辈子的遗憾。她老是安慰我说,以后补上就好了,我在比什么都重要。”
师父看着酒里映着的月光,抹了抹眼角的泪接着说:“没过多久,书瑶爹就找到了我们,强行把她拉走,回去后才发现书瑶已经有了身孕。他爹气急败坏,但也无可奈何,最后还是成全了我们。可谁知好景不长,我的儿子才一岁就来了日本人。书瑶和我那襁褓中的婴孩,全都死于战火。”
想不到一向铁面的梁师傅,竟也有如此心酸的往事。难怪他要送桂花一双绝美的婚鞋,也许只是想弥补一下当年的亏欠。他原先在东厢房里的絮絮叨叨,该是在悼念那亡去的妻儿吧。早前我对师父的敬畏和一丝丝的厌恶,此刻全都烟消云散,只剩下对这个六旬老人的心疼。
那夜的月光如水,我和师父对饮,直到天明。
1992年南方谈话,提出把社会主义基本制度和市场经济结合起来,建立社会主义市场经济体制。思想进一步解放,中国的经济以前所未有的速度向前发展,人民的物质生活水平极大提高,皮鞋成了时髦青年男女的穿着,就连布鞋也被机器批量生产出来。
巨大的竞争冲击,加上国家逐步对国有企业进行改革的影响,我们城里的布鞋厂最终倒闭了。
我和桂花双双下岗,失去全部的经济来源。怀里的孩子嗷嗷待哺,万般无奈下,我想到或许还可以去求助梁师傅。
谁知梁师傅的日子也并不好过,机器做出来的布鞋结实耐穿又便宜,导致梁师傅的顾客已然失去大半。曾经面对国恨家仇也未曾低头的硬汉,此刻却被冰冷的机器打败,让人不免有些伤感。
没有新客再来买鞋,街坊们也只是偶尔来照顾一下生意。多张嘴就得多碗饭,我和桂花旋即决定离开,可梁师傅坚决挽留,我们最后还是决定留下,师徒齐心共渡难关。
新鞋卖不出去,我们就选择做些缝缝补补的活,不仅补鞋,也补衣服,又把大量的鞋降价处理,虽然还是比机器产的贵出一些,但是好在赚的钱还能勉强糊口。
有一天,店里关门后,师父十分神秘地叫我过去,竟是要将绣花鞋的技法传授给我,他说时候到了。一丝一线,一针一孔,小小的鞋面像一个舞台,没有观众和掌声,没有乐音和配角,师父一个人音起音落,唱了这个年代最后一曲戏。
自此之后,师父的身体越来越差,到了只能卧床休息的地步。我每日给他喂饭擦洗身体时,都要强忍泪水。这个做了一辈子鞋的工匠,惦念了一辈子妻儿的丈夫,授我技艺又看我成家立业的父亲,就快要走到他生命的尽头。师父也只是说:“没事的,人总要走到那一天。”
那一天很快就来了。师父握着我给他喂饭的手,迟迟不肯松手,缓缓才说:“我做了一辈子鞋,这一针一线的功夫,太多人都可学得,但乡亲们却只认我。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很多人误以为区分一个手艺人水平的高低,是看他掌握了多少专业的技巧,其实不是。
“感情,感情才是最重要的。当做出的鞋有了感情,才能打动人,这才是评判的最高标准。所以乡亲们只认我,因为只有我肯在每双鞋里投入感情。现在的人们呐,太急于求成,只看价格不问诚意,老祖宗传下来的好东西,都被冰冷的机器取代,被人们毫不留情地丢了……”
师父浑浊的老眼流下一滴热泪,我的眼泪也如断线的珠子般不受控制。师父扭头看向我说:“你是最像我的徒弟,也是我手艺最好的徒弟,你可愿意把这份诚意一直传承下去?”
我握紧他的手,郑重地点头。师父微笑着闭上了眼睛。
在一批又一批人投身下海的热潮中时,我和桂花选择坚守。日子过得很惨淡,我们经常食不果腹,却自得其乐。
但这不是长远之计,为了让师父的遗志更好地完成,我和桂花决定在原先的工艺上进行改造,把目标顾客定位成孩子和老人,为他们专门设计促进生长和足底保健的布鞋,销量出奇的好。
生活渐渐有了好转,我们的小店有了些名气。一日,一个戏子拿着一双手工绣花鞋来找我做,我突然萌生做戏曲绣花鞋的想法。
传承手艺人的这份诚意,是师父的愿望。但若能借着国家大力发展京剧这股东风,把手工布鞋这传承了三千多年的民族技艺发扬光大,该是一个手艺人毕生之幸事。
如我所料,重新定义目标市场之后,收到的订单与日俱增,我和桂花也教起徒弟。与此同时,国家逐步加大对民间艺术的保护,这份来自手艺人的诚意和流传上千年的古老艺术,终于得以传承。我松了一口气,总算是没有辜负师父的信任。
清明时节,杏花微雨,我带着二两薄酒去看望师父,把一双新工艺制作的布鞋放在他老人家的坟前。
师父,我明白,当一个鞋匠做的鞋有了灵魂,他便不再只是一个鞋匠。
可我也只是一个鞋匠,传承文化和诚意的这条路,还有太久太久要走。
1
“陆姐,美国方面的债券公司今早来公司了,现在公司人心惶惶,你在哪?”
“陆小姐,这里是万和集团秘书室,如收到留言请及时回电。”
“陆姐,秦总要你下午陪同他一起去和债权方谈判,你手机为什么总是关机?速速回公司啊。”
打开手机,铺天盖地的短信提示便蜂拥而来,陆桐甩了甩头,收起手机放至手中的提包中方才满面笑容地走进会场。
香槟美酒,朗朗绅士,手携佳人。
陆桐深深呼吸了一口气,才放下满腔的心思寻找目标。
宴会还未开始,只能依稀瞧见三三两两的人各自在不同的地方低声交谈,一派言笑晏晏。未久,主舞台处传来掌声雷动,顺着所有人的视线望过去,便见主持人正拿着话筒热场,随后请出了本场宴会的主人。
一身深色手工西装的梁一衡正彬彬有礼地和大家打着招呼,客套里少不得几分懒洋洋的敷衍。香港第一集团的CEO,的确有资本用这样的态度来敷衍众人。
不过陆桐今天的目标不是他。环视周围,才在大厅右首的三角钢琴后面瞧见一团黑漆漆的影子。来人正是梁一衡今晚特别邀请的来宾,刚从美国回来的新贵——张家宁。
钢琴的琴凳被他搬到了一边光线阴暗处,而此刻,那个传闻中神秘得什么都挖不出来的人正一手撑着额头,一手轻轻敲打着钢琴盖假寐,修长白皙的手指在擦得发亮的琴盖上击打出停停顿顿的节拍,陆桐也不知是走上前去打搅他好还是等他睁开眼睛再打扰的好。
思索的片刻,张家宁却已经睁开了眼睛,直直朝她这边望了过来。
陆桐于是不再犹豫,迅速从手里的包包里拿出了名片走过去双手递给他,“您好,我是益胜公司的陆桐,不知能否打扰您几分钟宝贵的时间,我有一些……”
“既然你也说了我时间宝贵,不能。”话未说完,便被对面的人打断。
张家宁直起身子来低头瞧了瞧她,暖色的灯光里,一双漂亮的眼睛却在不经意间闪烁着漆黑清亮的光,仿若夺目吸人的宝石。
陆桐准备了满腔的措辞,冷不防被他这样一打断,一下子悉数又都吞回肚子里,到底有些挫败。但眼下也不是她有小情绪的时候,陆桐调整了一下笑容,跟在他身后,“我们益胜非常诚恳地邀请您合作,希望您能好好考虑一下。”
走在前面的张家宁听了她这句话回过头来,看傻子般好笑地看着她,“你该知道,我的要价是怎样的,以益胜目前的状况,相信没有多余的钱力来支付聘请我的费用的。陆小姐,很高兴见到你,今天晚会美食很多,请慢慢享用。”说完便头也不回地走远了。
眼见着他走得越来越远,陆桐将心一横,到底还是大声喊了出来:“那么,用你的承诺来兑现如何?张家宁。”
一时之间满室的人都被这声音打扰望了过来,像看怪物似的看着她,亦有看好戏一般同旁人低语、各种神色的人们,无一不是在看着她,看着益胜在今天这场晚会中能闹出什么花样来。
唯有张家宁,不可置信的眼神望着她,到底还是什么都没有说走了出去。
陆桐眼见如此,连忙跟了上去。
夏季江畔的风舒爽动人,陆桐坐在石椅上望着天上一弯眉月,最终还是轻轻叹了口气拍了拍身上的灰尘站了起来。
不远处张家宁走了回来,拉开拉环递给她一罐啤酒,“你应当知道,我是收购公司的,你请我帮忙?帮忙赶紧收了益胜然后好宣告彻底破产吗?”
许久不见,这毒舌的功力是半点没减。
陆桐笑了笑,将手中的啤酒罐一饮而尽:“不论如何,你还欠我一个愿望,如今便是你来为我实现的时候了。将益胜救回来,这便是我的许愿。”
夜凉如水,江畔有浪声阵阵,微风袅袅。
路灯下张家宁神色不明地瞧着她瞧了好一会儿,最后到底露出些失望来,“既然如此,那便如你所愿,”说完亦将酒罐里的酒灌了个满怀,而后才捏瘪了易拉罐丢进不远处的垃圾桶后才回过头来瞧她,“你要知道,等这件事完了之后,我们从此便再没有关系了,你也再也不要来找我了。”
他的声音在夜色里更加低沉,有如大提琴般呜咽,让陆桐生出无数的悲意来,到底还是挤出了笑容回他:“好。”
2
转眼周一,陆桐将张家宁带入会议室时,满室的大小高层看到来人皆是惊掉了一双眼珠子,不敢相信一般望着她。倒是秦禹,一脸淡定从容,和他打招呼:“好久不见。”
他似乎因为早起没有睡好还有些起床气,满脸不豫,和秦禹握了手,而后一屁股随意坐在旋转椅上,“那么,来和我们讲讲你们公司现在具体的情况糟糕到了哪一步吧。”
如此煞风景的话,不过倒没人介意,毕竟益胜眼下的情况已经容不得他们再像往日那般作威作福。
秦禹开了PPT,叹了口气方才看着他道,“今早益胜又掉了三十个百分点,眼下所有原料供应商都已经拒绝和我们合作,原有的投资方也在一一撤回他们的资金,美国债权方已经派代表过来进行催款,昨天下午的谈判争取到了在十五个工作日之内还清所有款项。只是现在公司因为没有原料根本无法进行生产,所有工厂生产线全部处于停滞状态,目前……”
“好了,我了解了,”张家宁一双长腿随意交叠搭在会议桌上,食指和中指并列撑着额头揉了揉,最终睁开眼睛放下腿直起身来认真道,“相信不用我说,你们也应该想到眼下有人在背后操作进行恶意垄断,不止是益胜,万和、庆辰以及其他另外几家比较有市场的高档品皮具公司也或大或小遇到了相应的问题,只是益胜作为这一行的大头到底吃的亏要比其他公司大得多。”
经理们闻言都点了点头,虽知如此,却根本无法探寻到一丝一毫关于背后拨动整个市场的那只手意欲何为,一时想不出什么对策来,皆是焦头烂额。
陆桐吩咐秘书送了茶水进来,坐到自己位置上还未坐稳,便听不远处站着敲了敲桌子的张家宁道:“既然我受到贵公司的聘请,自然有义务也有责任和每一位益胜人站在一起并肩作战,希望接下来的日子大家互相帮助,早日使益胜脱离困境。”
一脸认真的模样,叫陆桐有些恍惚。
好像这么些年过去了,他依旧一身凛然正气,总有叫人信服的魄力。
那时候也是这样,威远陷入死境,也是他敲着桌子满怀信心地鼓励着每一位员工,同大家一起将威远救了回来。五年过去,在他手上被瞬间瓦解的公司数不胜数,可是在他的指导下起死回生的企业亦不胜枚举,陆桐相信,他一定也可以将益胜救回来。
很快会议结束,不同部门开始分工合作。
陆桐收了电脑,正打算再去跑跑供应商,却不想被张家宁点名,“这段时间我需要一名秘书帮我再多熟悉益胜,就麻烦陆经理了。”
陆桐收电脑的动作微停,很快便堆起笑容回他,“好的。”
张家宁闻言便不再多话,一双手插在西服裤袋里,悠悠走出了会议室,未过几秒便听走廊外有不耐烦的声音高声道:“陆经理还不快跟上,带我去了解一下现有的各部门。”
陆桐锁好拉链的手不由扶额,提起电脑连忙跟了上去。
陆桐原以为他是真的要了解一下各部门的现况,却不想他带着她一路搭乘电梯下了楼直奔附近的饭店。
陆桐有些不理解地望着他:“现在还不是用餐时间,我们还是回去工作的好。”
谁知张家宁敲了敲碗沿,皱着眉头瞪她:“可是我没有吃早餐。”仿佛他没有吃早餐是一件多么大的事情。想到他一贯起床气大得很,估计他一大早被她从公寓拉过来还不爽得很,陆桐索性也就由着他坐了下来。
似乎他也意识到了自己有些小脾气发得不应该,又软下来同她没好气地解释:“我肚子饿的话容易影响思维,那样会影响我的判断,只有吃饱了我才能在最佳状态下做出最好的决策建议供你们参考。”
他在美国每天睡到十点起从来不吃早餐,鬼才信他的这一套解释。不过陆桐也不打算拆穿他,涮了碗递给他朝他笑道:“可是我有一件事情不明白,你说有人在幕后操作恶意整垮益胜及其他皮具公司,这是为什么,益胜向来没有什么敌对公司,关系打点也算融洽。”
张家宁闻言抬起头来一脸奇怪地看着她,“陆桐,我真怀疑你这么天真是怎么做到今天这个位置的,商场上从来没有什么真正的关系友好或敌对,”说完似乎怕她不懂,又特意敲了敲碗沿凑近低声提示她,“你想一想,你们这些内地的皮具龙头受损如此严重,最终获益的会是谁。”
陆桐正在倒着茶的手不经一抖,蓦然想起那一晚晚会上有些漫不经心的梁一衡以及台下那一张熟悉的看着她笑话的嘴脸。“眼下,遭受风波最小的科林可谓在内地是风头正盛,国内的皮具用品几乎都被他们承包了,此外香港的第一集团似乎也因此大大的打开了国内市场这样看来……”说到这里,陆桐恍然大悟般看着张家宁,却见对面的人摊一摊手,不置可否。
3
两人用完餐上来上到办公室,便见秦禹站在新安排出来的张家宁办公室,背对着他们,看窗外来来往往行色匆匆的人们。
听到他们进来连忙转过身来堆起熟稔的笑容,“家宁,很高兴你能来帮益胜。”说完便要敞开怀抱来抱他,却被张家宁一脸嫌弃地伸出手来挡住,“我不过是兑现给某人的承诺而已,跟你没关系。”
弄得秦禹一脸尴尬,讪讪地收回手摸了摸后脑勺笑,“那对于眼下的益胜,你有什么好的解决方案吗?”
闻言,张家宁才收起神色道:“现今最大的问题就是恢复我们的产品上市流通,这样才有资金周转美国债权方。既然眼下国内原料供应商都拒绝给我们提供原料,那么我们可以把眼光放到其他地方,国外进出口程序太麻烦,且关税这一层投入太大,我们没必要考虑,台湾有不错的选择,但那些供应商大抵要求比较高,不过我们可以试试。”
说到这里,张家宁伸出食中两指来敲了敲自己的额头,笑道:“此外,我们有没有想过,不一定要找原料供应商,直接去找原材料产地和所有农户们谈判,以比供应商更高的价格收购他们的所有原材料不是更加直接快捷?”
听他这样一讲,陆桐秦禹突然看到一种豁然开朗的局势,他们之前一直困囿于没有原料供应商的支持而导致所有生产线停工,不能按时生产出规定数量产品从而被投资方启动美国债权方进行追债,却从没有想过直接去跑原材料地,收购产品原材料。如今张家宁这样一点通,亦不得不惭愧自己被眼前局势所限,反而看得不够透彻。
整理出合同,陆桐坐在张家宁车上时亦不由庆幸,还好他回来了,还好她找上了他,不然益胜还不知道要在这泥潭里垂死挣扎多久才能方休。眼见着出现转机,陆桐看什么都是视野明亮的,连带对张家宁心底那些怨也遣散了许多。
两人开车去西部的农场,以比其他产商高2个百分点的价格顺利签下合同,双方都是皆大欢喜。
只是西部大农场远在S市,距离C市中间还隔了个省,两人饶是一路直行,亦赶不过天黑。却在高速公路上好死不死的汽车没油了,陆桐抓着头发只觉得挫败,瞪着一双眼睛怒视张家宁。
却见对方将手一摊,无可奈何道:“你瞪我也没办法,我哪里知道要跑这么远。”说完便依靠在汽车上掏出手机开始打电话。
陆桐知道一时半会也没有什么办法,索性爬上汽车盖开始看星星,他开的是越野车,方便好走泥路,陆桐爬上去后两脚便旋空晃荡,满天星辰闪烁,照亮了整个夜空,明黄的月亮旁还能看见流动的纤云。
张家宁收了线也跟着坐了上来:“这里荒山野岭的,附近也没有加油站,拖车公司最快也需两个钟才能过来,我们耐心等等吧。”
车停在半山腰处,道路一旁是盘旋叠上的山峰,另一侧山脚却有一片湖泊。陆桐坐在汽车上往下望,便见湖上水光麟麟,月华闪闪,犹如在绵延的山间镶嵌了一块晶莹剔透的琥珀。
饶是如此美景,陆桐却依旧觉得有些不大自在。
倒是张家宁不大在意,双手交叠挽在后脑勺,直直地躺了下来。陆桐于是也学他跟着躺了下来。
“以前在乡下奶奶家,大夏天的夜晚,奶奶便在庭院的琵琶树旁放两张竹板床,让我睡在上面纳凉。”他的声音淡淡,漆黑的眸子望着星空,眼神陷入了回忆里。
“夏天太热,蚊虫又多,奶奶便在旁边给我扇风,我那时候小,嘴又馋,总爱去偷别处瓜农棚里栽的西瓜,被奶奶抓到了总要抄起扇子来打我一顿,却从来打得不认真,挠痒痒似的。”说到这里,他却停了不说了,陆桐不由转过头来望他,便见他也停了声正一脸认真地望着她。
“陆桐。”
“嗯。”
“过得还好么。”
4
他没得到她的回答,已转过头望着天,陆桐却有些愣愣的,好半天才反应过来,“挺好的,你看我现在混了个总经理,虽然益胜眼下有难,但过去的五年总归不差的。”
她这样说,是想叫他安心。以前他们在一起的时候总叫他担心她,她爱丢三落四,做事又总是开小差,一个月总要被骂无数回,被骂了就回去找他诉苦,他把她当小孩子一样宠着,有求必应,总能得到心满意足的安慰。
只是如今他们除了工作关系,那些往事早就已经如过眼云烟一般,她再不能凭仗有他的保护,自己在外磨砺打拼总归要少不得吃苦流泪的,但这些她如今早就没有了身份同他说,说出来矫情,又尴尬。于是也礼貌性地问他:“你呢,应该挺不错的吧,前些日子回国财经版的新闻刊登上说,你如今可是国内数一数二的隐形富豪。”
说着说着她便笑了起来,眼睛里满穹的星星跟着一起颤抖,张家宁却没有同她一起笑。
他望着夜空的时候有零碎的星光和着月光一起渗透进他的瞳孔里,莹莹发光。陆桐想,这样的天之骄子,再也不是她从前认识的张家宁了。
张家宁没有接她的话,只低低地答:“我和玉芬离婚了,奶奶在美国过世后不久我们便办理了离婚手续。那时候为了圆奶奶走之前最后一个愿望,我们不得已才在一起假结婚。”
陆桐闭上眼睛,笑了笑。
张家宁又道:“说什么好不好,日子不就是这么过着的么,每天过去一分钟便是一分钟,过去一个小时便是一个小时,我总想着早点回国,却又害怕见到你,那时候和你分手去美国和玉芬结婚,我才知道我是个多么混账的人,想到你被我抛下独自一个人,心都是痛的。”
他笑了笑,神色里有许多的无奈,用低落的语气道:“总归是我对不住你。”
不承想突然被他提起,陆桐的心也随着这一句话有了涟漪,到底还是忍不住,她睁开眼笑了笑,“没什么对得住对不住,那时候在一起我们便说了要好聚好散,更何况奶奶对于你的意义,简直比生命还要重要,我从来都是理解你的。”
说到这,她轻轻叹了口气,坐了起来低着头道:“只是我有时候也会怨,怨你为什么不肯再坚持一下,又怨我自己为什么不是和你一起从小到大的青梅竹马,那样也许奶奶也会喜欢我,也许她就会很开心看到我和你在一起。”
张家宁亦跟着坐了起来,听到她这样一句话,波澜未动的心便狠狠抽了一下,但到底面色不改,轻轻伸出手来,摸了摸她柔软的铺在后背上的长发,“你怨我是应该的,但是不要怨自己。”
说完心里的话便想脱口而出,到底还是忍了忍,将那句“我们重新开始吧”吞回肚里。
陆桐却没有在意那么多,径直跳下了车回过身来望着他,“现在都过去了,你看即使没有你,我不是依旧过得很好。”她的笑容里有细碎的水光闪烁,夜风渐起,吹动她微卷的长发,张家宁到底将一颗心沉寂于沉默。
两人回到C市时,已是凌晨三点,皆是满身疲惫,躺在床上的陆桐还有些微微发愣,回想起张家宁转头望着她时苦笑的眉眼,缠绕成心底最深的无奈。
但实在太过劳累,陆桐已无暇再想太多,转眼便睡了过去。
第二日两人将签好的合同带回公司,整个会议室里皆是欢呼声,满满的喜悦占据了每一个人的心房。很快秦禹便安排了相应的部门直接去对接,好在公司有属于自己的加工车间,不到两天所有工厂便重新恢复了生产。
陆桐一颗悬着的心也终于脚踏实地般安心放了下来,接下来便只等成品出来,包装上市了。
站在总部大厦的办公室里向外看,街市繁闹拥挤,张家宁自己倒了杯水站在她身旁,“我开始有点理解为什么你一心一意想救活益胜了。”
陆桐转过身来笑着看他,“噢?”
张家宁喝了口水,弯了弯唇,“益胜很年轻,很有活力,不同于老派的皮具企业,益胜更富有创新也更拥有可待挖掘的前景。每一个益胜的员工,上至高层下到低阶的生产工人,每个人都是面带爱心与善意,这样的益胜,很团结,也很强大。不过,我总觉得你会用这个承诺来实现一些很昂贵的愿望,却不想原来这么简单。”
陆桐听他这样讲,笑意盛及眼底,“用我的一个愿望,救活益胜六千多人的就业,难道不好么。”张家宁倒是没料到她这样想,一时满是惊喜又欣慰地望着她,正待说些什么,却被突然的敲门声打断。
是秘书室的王秘书:“陆总,大事不好了。”
5
王颖林一身黑色工作套裙,以轻稳的步子走近二人,“这里是第三工厂呈上来的质检报告,检测到此次我们的原材料中有一批不合规格的皮革制品,目前已发动各部门去彻底清查,只是糟糕的是科林公司不知道如何知道了我们的部分产品不合格,已经以此名义向法庭提起诉讼,此外各大新闻报纸都在报道益胜。”
说完便快捷按下办公室里液晶电视的开机键,闯入众人眼前的正是益胜总部大楼新闻画面:益胜系列高档皮具产品原材料不合格便制成产品上市,高档包包皮鞋等新上市商品质量有待检验。
随之而来的是纷涌而至的合约解除,投资方再次撤回,美国债权方再次追发声明要求益胜在一个星期内结清所有债务款项。一时之间,公司上下所有人再次皆跌落低谷,气氛沉闷。
楔子
林月清收到了一封信,没有寄件人,没有地址,没有落款。
信是放在考研自习室桌上的,桌子都是图管会分配好的,上面明明白白贴着林月清的名字,应该不会错放。
她第一反应是寝室的姑娘们,在考研焦头烂额之余开些无伤大雅的玩笑,利于调节心情。
林月清笑着展开纯白的信纸,一排排规规整整的方块字罗列其上,组成了整整一页情真意切的告白。无非是把她的优点细数一遍,又翻来覆去再夸一遍,最后再强调一遍。
看完第一句话,林月清就推翻了刚才的想法。舍友的笔迹她都认得,没有一个能与这封信上的字迹对上。
这年头好像很少有人用写情书的方式来告白,信息化的时代,甚至很少有人提笔写字,更不必说写出这么整齐好看的字。林月清把信从头到尾看了五六遍,实在分辨不出来是谁的笔迹。
她看着干干净净的信封和信纸,脑海里恍然浮现出高三的那段时光。越忙碌艰难的时光里,这样的微小的美好就像沙漠里的绿洲,显得弥足珍贵。
1
那是一个酷热的午后,头顶年老体衰的风扇俯瞰教室里一群埋头苦学的少年,不服输地“咯吱咯吱”转了一圈又一圈。
林月清扔下手里的笔,穿过透明的外壳,可以看到里面的墨水所剩无几。林月清利落地拧开笔头,换了一根笔芯进去。笔尖在卷子上悬了许久,底下还是一片空白。
下课铃声适时地响起,林月清拍了拍和空气温度差不多的脸颊,跟同学结了伴往操场走去。
下一节是体育课,高三学生为数不多可以忙里偷闲的时间。或许是体谅这群好不容易从卷子堆里爬出来的可怜孩子,也或许是忌惮头顶的大太阳,体育老师只在上课铃声响起时出现了一次,在挥了挥手示意大家自由活动后,风一样消失在了足以把人烤成铁板烧的操场上。
林月清缩在阳光照射不到的角落里,眯起了眼睛,享受来之不易的空闲时间。耳边传来女孩子们此起彼伏的喝彩声,林月清微微睁开眼睛,几道身影在阳光下格外显眼。不过林月清知道,能让女孩子们欢呼的,是穿紫色球衣的那个家伙。
他叫陆澈,林月清隔壁班的男生,在一众男孩子崇尚韩范,额前的刘海一个比一个长时,只有他坚持把大额头亮于人前,像是燥热的夏天偶然吹来的一缕清风,令人惊喜得撒不开手。
有句话叫一白遮百丑,陆澈虽然说不上丑,但是也不大能归类到特别帅的那一边。可是他白,干干净净的那种白,晒不黑的那种白。他常年出没在篮球场,不管严寒酷暑,肤色一如既往。就因为这一点,惹来不少女生羡慕嫉妒恨,其中就包括林月清。
“大热的天,也不怕中暑。”她默默吐槽一句,打了个大大的哈欠,又一次闭上了眼睛。
林月清再一次醒来,是伴随着一众女生的惊呼,夹杂着几声“快躲开”。她似乎明白发生了什么,下意识捂住了头,只要这颗脑袋完好无损,她就还能参加高考。
老天有眼,可怜她寒窗苦读十几年,篮球如她所愿没有砸在头上,不过她走向篮球场地的脚步有些踉跄。
一个篮球能有这么大的威力?她满腹狐疑,甚至没有去想为何篮球会跨过跑道直直向她砸去。
有同班的女孩子上前询问情况,她抱着篮球豪迈地摆了摆手:“没事,坐太久,腿麻了。”
女孩子们都笑了,一路小跑过来拿球的陆澈也笑了。汗珠从他的额头上一颗一颗往下滑,可是看到他笑容的那一刻,林月清觉得分外清爽。他从林月清手里接过球,一连说了七八声“对不起”。
林月清当时想,冲他笑的那么好看的份上,就原谅他了,以至于连之后陆澈提出要请她喝冷饮的请求,也顺嘴拒绝了。
正是下午阳光最强烈的时候,篮球场就像一个烧烤架,他们则是烧烤架上的一块块烤肉,林月清在被烤熟之前溜回了教室。
教室安安静静,偶尔传来隔壁班老师的讲课声,十几个同学零零散散趴在桌子上不踏实地睡着,林月清轻手轻脚走进去,加入睡觉大军。
2
林月清没有想到陆澈会那么执着,放学时堵在她们班门口,硬是把一瓶冒着冷气的饮料塞到了她手里。
身后传来欢快的起哄声,这个年纪的少男少女,哪怕只是简单的眼神对视,都会被当成“有什么”,更何况是如此光明正大的举动。
于是在接下来的一周里,林月清收到了来自四面八方善意的盘问。以至于她在楼道偶然瞥见陆澈时,都会心虚地移开视线,埋着头匆匆走过去。
事实证明,当你越不想见到一个人的时候,他越是会不断出现在你面前。林月清用余光瞄着刚刚从地铁电梯口下来的身影,寻思着要不要往柱子后面躲一躲。她从前怎么没发现陆澈跟她坐的是同一条线?
林月清不动声色地往右手边挪了挪,在距陆澈两个门的位置站定。直到上地铁,陆澈似乎都没有发现她。
地铁里的冷气很足,让林月清有些燥热的脑袋逐渐冷静下来。她深深吸了一口气,又长长吐出,心里暗暗道:“紧张什么?说不定他根本不记得你。”
下地铁时林月清往陆澈那个车厢的方向瞄了一眼,没有看见他,偶像剧的情节果然不可能发生在现实。
回到家里时,妈妈已经做好了饭,满面春风地招呼林月清:“先吃饭,吃完再学习。”
天气一热,人就容易没胃口,林月清也不例外,她看着一桌子补脑的营养餐,没有半点食欲。只是妈妈在一旁“虎视眈眈”地盯着,她只能勉强塞了几口凉菜。
妈妈看了一眼对饭菜兴致缺缺的林月清,皱起了眉头:“我跟你说,你这个年纪,正是喝水也长肉的时候,减什么肥啊,好好吃饭。”
“妈,我没减肥。”林月清大为冤枉,她是真的没食欲。
然而妈妈压根没把林月清的话听进去,夹起一块鸡肉放进林月清碗里,自顾自地说:“是不是暗恋哪个男孩子?我跟你说,别那么看重外表,重要的是心灵,懂不懂?他要是因为你胖就不喜欢你,那也不值得你喜欢。”
“妈,我哪里胖了?”林月清打量了一眼身量匀称的自己,欲哭无泪。刚才还不让她减肥,现在又说她胖,这可真是亲妈。
“重点是你胖吗?”妈妈颇为不满,“说,是不是有喜欢的男孩子了,要不就是有人追你?”
该来的总会来,转移话题也躲不过。林月清一脸无奈地放下筷子,正要跟妈妈理论,脑海中却无意识地浮现出陆澈的一张脸,吓得她赶紧甩了甩头。
妈妈皱了皱鼻子:“犹犹豫豫,肯定有问题。”
她又往林月清的碗里夹了几根青菜,语重心长道:“我跟你爸爸也不是死板的家长,但你也得分时间啊,这不到一个月就高考了,别人都铆着劲儿冲刺,你可不能分心。”
林月清只觉得耳朵边有个唐僧在念紧箍咒,她就是被捆得死死的孙悟空,好不容易等唐僧念完了,终于能喘口气:“妈,真没有,你看我书包里那堆卷子,我对它们爱得多深沉呐,怎么可能移情别恋?”
妈妈嗔怪地瞪了林月清一眼,心里头却开心得不得了:“就知道贫嘴,吃完饭赶紧做题去。”
林月清如蒙大赦,感恩戴德地喝完了一碗西红柿鸡蛋汤,回房间跟一堆卷子谈恋爱去了。
3
之后的一段时间里,林月清几乎每天都能在上学和放学的地铁站瞄见陆澈的身影。她就跟耗子躲猫似的躲了整整一周,终于在周五的晚上仰望星空时发出疑问:“我为什么要躲着他?”
于是在隔天的周六,林月清又一次躲开了陆澈。
“到底为什么呢?”林月清百思不得其解。按理说,上次的事都已经过去得差不多了,大家都忙着准备最后一次模考,没人再关心谁跟谁暧昧不清。怀着质疑自己的心情,林月清考完了上午的语文和下午的数学。
临考试结束时,外头终于下起了五天以来的第一场大雨,浇灭了一地的炎热。林月清在做题的空当抬起头看了一眼窗外,倾泻而下的雨珠拍打在树叶上,冲散了尘垢,焕然一新。
林月清按点交了卷子,站在教学楼门口掏出日日装在书包里的晴雨伞,满心欢喜地踏进雨里。雨势比刚才小了不少,空气里弥漫着淡淡的清亮,林月清心情大好,掏出手机准备给妈妈打个电话。
林月清专心致志地翻出通话记录,毫不意外地被突然钻进伞下的人吓了一跳。她以为是班里的哪位女同学,放下手机调侃道:“是哪个小可爱啊?”
然而等她看清钻进伞下的“小可爱”的真容时,手下一抖,把电话拨了出去。
陆澈的头发已经全湿了,雨水顺着他的额头流下去,他伸手擦了擦,冲林月清露出一个灿烂的微笑,而后没说话,指了指她的手机。
林月清偏头一看,电话不知何时已经接通了,她慌乱地拿起手机搭在耳边:“妈妈。”
听筒里传来妈妈抱怨的声音:“半天不说话,我还以为你出什么事了。”
“我……”林月清话刚出口,就觉得手里一松,再抬头时,伞已经被陆澈握在手里。
陆澈还是那副灿烂的笑容,在两人头顶各比划了一下,又示意她继续接电话。
这是嫌弃她矮?用她的伞,还嫌她矮?
“清清,你怎么了?”妈妈的声音唤回林月清的思绪,她把目光从陆澈脸上收回,慢慢往前走。
“我考完试了,等下就回来。”林月清低下头,跳过脚底一个小水坑。余光里的一双大长腿则是直接跨了过去,林月清再一次在心里咆哮:“长得高了不起!”脸上却云淡风轻,鬼使神差地抬头看了陆澈一眼,后者像是察觉到了她的目光,对着她展颜一笑。
林月清手忙脚乱地低下头,莫名觉得心慌。
“行,路上注意安全。我给你做饭去。”电话那头有金属碰撞的声音,想来是妈妈在拿碗。
“家里有桃子吗?”林月清刻意压低了声音。
“有,早给你买了。我做饭了,先挂了啊。”不等林月清说句再见,通话就被单方面掐断了。
林月清兀自说了句“再见”,含泪把手机塞回书包里。她多希望跟亲爱的老妈唠一路,这样就能避免跟陆澈进行让彼此都尴尬的交流了。
4
“有件事澄清一下,我不是小可爱,是大可爱。大可爱今天没带伞,跟你打一把,不介意吧?”陆澈踩着林月清挂电话的点,半点整理思绪的时间都不给她,率先开了口。
听到“大可爱”三个字,林月清的嘴角抽了抽,万分想回到两分钟之前捂住自己的嘴。
“不介意,同学之间,互相帮助。”林月清僵硬地笑着,总觉得有一件事情似乎要败露了。
“那就好,我还想着今天得淋雨回家,没想到一出校门就看到你了。”陆澈十分的自来熟,顾自跟林月清聊了起来。
“真巧。”林月清发出一连串的干笑,不知道该怎么接下去。
陆澈抬了抬伞:“可不是,正好我们都坐2号线,我还能少淋一会儿雨。”
“哈?”林月清的僵笑的脸上终于多了点表情,变成了惊恐。
他早都发现了?什么时候发现的?
“我好几次都想跟你打招呼来着,但是你走路的时候目不斜视,一次都没看见我。”不知为何,林月清总觉得陆澈的语气隐隐有些委屈。
林月清心虚得不行,还得装作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像电视剧里的傻白甜一样又惊讶又抱歉:“对不起对不起,我走路的时候老爱想事情,一想事情就出神,一出神就看不到旁边的人。”
话音未落,就听陆澈在她头顶“噗嗤”笑了一声。林月清窘然抬头,不解地望着他。
陆澈连忙收敛笑容,正色道:“没事,不知者无罪。”说完又低声嘀咕了一句,“真可爱。”
“啊?”林月清觉得自己的脑子大概是进了雨水,短短十分钟里不知生了几次锈。
“我说,下次再见到你,一定直接上去打招呼。”陆澈面不改色心不跳,脸上的笑能吹开冬天里的桃花。
林月清连着笑了七八声,才勉强从牙缝里挤出一句:“好啊。”
对林月清来说,陆澈没打算跟她一起上下学,已是老天爷最大的恩赐。她不讨厌陆澈,与他相处时更没有任何的不愉快,却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打心底里非要与他保持距离。或许是上一次饮料事件的后遗症,只是陆澈似乎已经忘记这件事,而她,一个连第二天交什么作业都记不住的人,居然牢牢记住了。
林月清对着哲学书发了整整一晚上呆,满脑子都是陆澈灿若晨光的笑容。
“见鬼。”林月清暗咒一句,合书上床关灯一气呵成。
下午的雨送来一个清凉的夜晚,林月清没关窗户,侧躺在床上看清风吹起垂地的窗帘,本想在脑子里过一遍文综知识点,谁知看着看着就昏昏沉沉睡了过去。
梦里有一束阳光,不刺眼不灼热,温暖得刚刚好。林月清抱着不知从哪里跑过来的小猫,坐在公园的长椅上晒日光。耳边有悠扬的乐曲传来,她觉得无比耳熟,轻轻跟着哼了半天,才恍然记起那是她的闹铃声。
林月清心里一惊,蓦然睁开眼睛。闹钟已响过两遍,窗帘曳地,依旧随风摇摆,没有猫,更没有阳光。莫名的失落感自心底油然而生,林月清拍了拍发闷的胸口,在震耳欲聋的敲门声里冲出去洗漱。
5
林月清站在地铁安检口,心情复杂地望着票闸机旁兴奋的大男孩。陆澈仗着个子高,硬是在拥挤的人潮里锁定了林月清,十分顺其自然又理所应当地跟她上了同一趟地铁,进了同一节车厢。
早高峰的地铁已经不能单单用“拥挤”来形容,非得在前面加上一两个诸如“非常”“十分”“特别”之类的词才能切合实际一点。人群吵吵嚷嚷,隧道里掀起的风声一阵又一阵,林月清与陆澈自觉地保持了沉默。
直到出了地铁站,陆澈才说了见面之后的第二句话:“复习得怎么样?”第一句则是在闸机口等到林月清后的“好巧”。
林月清的眼前浮现出一页没翻的哲学书,淡定地笑了笑:“还行。”
陆澈大笑:“你也太谦虚了,我看你的排名一直不错,一本肯定稳了。”
“别别别,这还没到最后。”林月清被老师“不到最后一刻不能掉以轻心”的理论洗了脑,始终不敢对一个月后的结果妄下定论。再者,陆澈在理科班的排名也一直不差,这样夸她,她总觉得接受得不那么心安理得。
“那目标呢,应该定下了吧?”陆澈从书包里摸出学生证戴在脖子上,目光却一直定格在林月清身上。
“华大,看去年的分数线,好像差不多。正好离家也近,来回方便。”林月清低头看了一眼,确认学生证在脖子上挂着。
陆澈若有所思地点着头:“是不错,排名好像也挺靠前,可以。”
“你呢?想去哪个?”林月清到底还是没抑制住心里的好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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