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全

1

我和肖岩坐在这个城市最高的旋转餐厅里。落地窗外,是这高速发展的十几年里陆陆续续竖起来的形色各异的高楼大厦。

十二年前,两个前途未卜的青年,带着仅有的一腔热血和初生牛犊不怕虎的气势站在浩浩江水边,冲着对岸的灯火辉煌急不可耐地嚎叫着宣告内心的火热——“xx,我们来啦!”

喊到嘶哑的嗓音被永不止息的江水默默带走。过往的人行色匆忙,甚至懒得赐予一个嫌弃的眼神,没有谁会在乎两个傻里傻气的愣头青。

那时候,肖岩搂着我,在他被这个魔幻般的城市激起的盲目热情中,兴奋地说:“笑笑,我一定会在这儿闯出一番名堂,你信不信我?”

我把头埋在他颈窝里,使劲地点点头。我相信。虽然只是一句八字还没起笔的豪言壮语,听起来更像是美好但虚无的愿景,但我愿意相信。

那时的我们,对闯出一番名堂并没有任何具体的认识,它只是一个模糊的概念。或者说它等同于一个词语:成就。但成就到底会怎样,我们并不知道。

十二年后的今天,我们可以云淡风轻甚至略带着成功者的优越调侃着说:所谓成就不过是我们居住的那套两百多平的江景房,不过是肖岩开的揽胜、腕上戴的鹦鹉螺、我的爱马仕箱包和脸上层层堆彻的海蓝之谜——一切可以明码标价的东西。诚然,这些东西并非真正的能代表成就,却不可否认,它在大众价值观里最容易被普遍理解和认同。

十二年前的我们对这些是想都不敢想的。那时的我们有什么呢?两张不算拔尖也不算差的高校本科毕业证、父母给的双方加起来的一万多块钱、出身偏远小镇初出校门的青年身上特有的对大都市的渴望、自卑和胆怯,还有羞于承认的为了掩饰内心的怯懦表现出的镇定与自信。

除此之外,我们所拥有的,只有陆陆续续投出去的几十份简历、面试过的每一家公司、付出的每一份坚持不懈的努力和吃过的每一次苦。

我们的第一个住所,是在外环边上的一栋私宅楼里,一百二十平的房子除了公用的厨房和卫生间,被隔成了四个房间。

房间很小,只有一张双人床、一个书桌和一个三门衣柜。好在地面中间还放得下一张折叠桌,每当吃饭的时候,我们会摊开桌子,摆上碗筷,去厨房炒两个小菜,就着米饭和白天顺或不顺的求职经历一起下咽,相互鼓励打气努力寻找温馨的感觉。

最让人受不了的,是房间里没有空调,窗子又小。烈日炎炎的七月底,任凭落地扇拼命地摇着脑袋输送出阵阵凉风,经过蒸笼一般的房间里热气的涤荡,吹到身上也只能是阵阵暖风了。我们头抵着头趴在书桌上算了算交过房租和押金后手上剩下的钱,想着还不知什么时候能找着工作,就实在是不敢买个空调再平添一笔额外开销。

热得睡不着,半夜爬起来,往地面上泼水,效果甚微。我看着肖岩赤着的臂膀上渗出的串串汗珠,跟他打趣:“来,姐教你个办法,用意念睡,默念几遍心静自然凉……”

肖岩白我一眼,脸上带着夜半三更无法入睡的烦躁,随手抄起桌上的书狂扇一阵,片刻后突然安静下来,愣坐了一会儿,咬牙切齿道:“笑笑,我们一定会过上好日子的,你相信我,我一定会让你过上好日子。”

承诺并不能解决眼前的难题,夜不能寐意味着第二天状态不佳,坐地铁睡过了站,面试时倦容满面。意识到不能这样下去,我们终于做了个艰难的决定:去旧货市场淘个二手空调回来。

买的时候老板跟我们信誓旦旦,说这是个八成新机。看外观,白色的机身的确很新,连磨损和划痕都不明显。

我们兴冲冲找了安装师傅,看着他一个螺钉一个螺钉地安装完毕、开机运行,当第一丝凉气迎面扑上脸庞的时候,我和肖岩站在挂机对面相视而笑,连连跟师傅说谢谢,真心诚意地觉得他像送福菩萨一样可爱。

终于可以安稳睡个好觉。为此我们特意拖着跑了一天的疲惫双腿去两里外的超市买了好几个卤菜和啤酒,坐在凉气适中的房间里饮酒作乐如仪式般纪念这振奋人心的一刻。

然而,睡到半夜,运行了几个小时的外机开始在窗外唱起了高调儿。轰隆隆的轰鸣声如雷吼一般把我们从睡梦中叫醒。夹杂着的类似金属刮蹭的尖锐声撕扯着我们很长一段时间都未曾休息好的脆弱神经。

我和肖岩在哭笑不得的沮丧中坐起身来,不约而同地给了对方一个安慰的拥抱。我使劲憋住差点儿涌出的眼泪,生怕被他看到。肖岩自尊心那么强,我害怕也不愿给他一丁点儿的压力。

就在我们逐渐适应了噪声的存在能够跟它比着音调的鼾声如雷的时候,肖岩找到了他人生的第一份工作——医疗器械公司的助理工程师,培训与试用期后负责医疗器械的安装与售后。专业对口、工资在应届毕业生的平均水平,唯一美中不足的是经常要全国各地跑,但好男儿志在四方,我们对此已经很满意。

不久之后,我也进了一家广告公司,从事广告的文案与策划工作。

一切的美好便从此开始。

2

我还记得肖岩拿的第一份工资,特意把它取了出来,然后面露得意地在书桌上一张一张地摊开在我面前。我压制着内心与他分享的雀跃,故作嫌弃地说:“怎么像没见过钱一样?不至于好嘛。”

肖岩也不计较,把钱又一张张地收好,捋成整齐的一沓,拉过我放进我手里,带着略微的骄傲与自豪,“来,媳妇儿,都交给你保管。”

说罢,又有些迟疑的从我手中抽回几张,跟我商量:“晚上出去吃饭吧,庆祝一下?”

我们去了市中心最繁华的商业地段,选了一家装潢高档的西餐厅。翻着手中制作精良的图册,上面印制的餐点样样精美。我们小心翼翼地在心里默算着价格,挑来选去还是舍不得挑自己最想吃的,最终只在服务员颇为耐心的等待中点了看起来既能吃饱又最便宜的牛排。

虽然吃的是最便宜的,但置身于那样优雅的环境中、坐在舒适的真皮沙发上、头顶是华丽的欧式琉璃灯、耳畔响着轻柔的欧美流行乐、身边穿梭着妆容精致礼仪周到的服务员……周围的一切都让我们油然而生出一种自豪感,仿佛这个城市已经对我们敞开了它热情的怀抱。

隔壁桌也坐着一对情侣,年纪要比我们大一些。我们来得晚,等餐的时候他们已经吃完了。我带着惊叹的目光四处张望,恰巧看见隔壁的他们正上演一出求婚戏码。

男生掏出戒指,双手虔诚地捧到女生面前。戒指在灯光下四散出耀眼的光芒。他声音不大,我听不清他说了什么,只是见女生露出了混杂着诧异、惊喜和羞涩的笑容。男生拉过她的手,带着宠溺的微笑把戒指套到了她的无名指上。

肖岩说我当时的眼神透露着无比的羡慕和渴望。我嘴上不承认,心里却无法反驳,那是每个女孩子的梦想,我只是其中最普通的一个。

就是在那时,肖岩跟我说:“笑笑,知道江边那座最高的大厦吗?听说上面有个旋转餐厅,等将来我有钱了,一定把那儿包下来,专门跟你求婚!”

这就是年轻,年轻的特点就是敢随意妄想、信口承诺。

那时的肖岩还没表现出他惊人的责任心、意志力和自律性,那时的我只当他是在哄我开心。不愿打击他的积极性,我开心的跟他说:“好,那我可等着了,说话可要算话。”

随着吃完牛排走出餐厅,用餐时内心腾起的自豪感悄然消逝。我们还要回到那个简陋寒酸的出租屋;我们仍然是这个城市最没存在感的群体之一;我们依旧要早起晚睡奔波在茫茫人海中。但是,那短暂的自豪感坚定了我们必须留下来的信念,给了我们奋力拼搏的目标和动力,成为我们坚持不下去的时候鞭策我们不能退缩的精神力量。

半年以后,肖岩坚决的由安装售后岗转去了销售岗,理由只有一个:销售有提成。他可以凭自己的付出和努力挣更多的钱。

在此之前我从未觉得过他适合干销售——理工科出身、情商一般、也没有三寸不烂之舌。他之所以能在这条路上坚持不懈地勇往直前,完全是凭着他专业的过硬、虚心的学习、待人的实诚、死磕的耐力,还有一直燃烧着的欲望和信念。

再后来,他做过知名品牌的销售总监,升任过公司副总。再再后来,他与商业上认识的合伙人一起创业。

这条路他走的得很快,却一直很稳。

3

当年肖岩承诺的旋转餐厅在这个大都市只那一家,如今已有了四五家。

我们并没去江边,而是选在了前几年才建成的目前最高的大厦。坐在顶楼,犹如悬在半空,放眼望去,视野之下,是这个城市肉眼可见的日新月异,变化之大一如我们俩之间的岁月变迁。

我们是来分手的。

没有小三,没有狗血,没有争吵,没有三观不合,没有一触即发的导火索,如果一定要为分手找一个最说得过去的原因,那只能是——时间。感情终究是需要时间的滋养,而我们如今连让它长出一片叶芽的能力都没有了。

肖岩坐在对面,皱了皱眉,轻松的笑着问我:“要不要找服务员说一声,给我们换个《分手快乐》之类的歌?那样应景一些。”

耳畔响着的同样是首老歌,KeyshiaCole的《IRemember》。

“Waitingup,couldn’tsleepwithoutyou,

Thinkingofallthetimesweshared,

……

IrememberwhenIgaveuplovingyou,

Myheartcouldn’ttakenomoreofyou.

Iwassadandlonely,

……”

“这个也不错,”我笑着,叹了口气调侃他,“你说万一我要是像这歌词里说的,以后没了你整天悲伤孤独连觉都睡不着可怎么办啊?”

肖岩早已没了当年略带羞涩的书卷气,很多润物细无声的变化并没有等我伸手抓住细细品味便已将他变成了眼前的样子——一副派头十足的精英模样。他的拇指在红酒杯壁上摩挲了两下,抬眼看我,“放心吧,你不会的。分手可是你提出来的。”

“你也没拒绝,不是吗?”这话听起来可能有点幽怨的意思,但其实并没有。

我们只是躺在床上穿着睡衣盖着夏凉被,像两个老朋友谈心一般的聊了半宿,分手的决定便应运而生了。

“想来真是感慨,”肖岩吁了口气,“还记得我当初拼了命工作的动力,就是能让你过上好日子。现在好日子有了,初心也还在,怎么就……”

怎么就走不下去了呢?

其实我反复想过为什么我想分手,我是不是真心想分手,以及是不是必须要分手。

这个念头是什么时候有的呢?大概是无数个某一天我加班到凌晨三点,拖着疲惫不堪的身体回到家,只能面对空荡的房间和凄冷的两米宽的大床的时候;大概是肖岩兴冲冲地给我打电话说给我准备了惊喜让我回家而我不得不为了签个合约飞往另一个城市的时候。

大概是我们坐在餐厅里正要用餐,肖岩却一个接一个电话不停的时候;大概是我们累到瘫倒,对睡在身旁的肉体再也无力有任何欲望的时候;大概是我越来越多地怀念以前没有钱但小日子过得很温馨的时候。

我了解肖岩,他注定会是一个事业有成的男人。我相信他最初的动力是为了我,但即使没有我,他也依然会成为今天的他。因为他对成功有着清教徒式的渴望,他需要事业有成带来的成就感和满足感,并由此获得自我认同。

正因为我理解这份自我认同感是没有其他东西可以取代的,所以我一直很懂事地不对他做额外的要求。安慰、鼓励失意的他,适时地夸他,由衷地欣赏他,喜悦地分享他每一次的成就。肖岩曾经很动情地说过,是我成全了他,其实,他更成全了我。

4

曾经我也很幼稚地幻想过,我要当好一个成功男人背后的女人,有男人可以靠,有钱可以花,可当我意识到我身边的这个男人真的靠得住的时候,内心油然而生的却是失落和不安。

那种眼见的日渐拉开的差距让我有了强烈的危机感。这种危机感不是出于对他和这个花花世界的不信任,而是一种自我意识的觉醒,因为我知道,只有我成为更好的我,才配得上这么好的他。

肖岩说过我和他其实是一类人,有野心、不服输、对浑浑噩噩的自己接受无能。是他唤醒了这个潜在的我。

他了解这个潜在的我如同他了解自己,所以,他才能毫无怨言地接受自己的女朋友一个月里有大半个月加班到半夜,他才能以欣赏的眼光看着自己的女朋友公司越跳越好、职位越来越高。

职场上的一对男女会因为相互欣赏而互生爱慕,但如果倒过来,一对相爱的男女越来越欣赏职场上的对方,这对一对情侣来说,并不是好事。因为体验过两个人之间最原始最纯粹的爱恋,便能深刻的地体会到,有些感觉不一样了。

有欣赏、有崇拜,却没有了最初的挂心和牵念。或者更确切地说,我们的爱情没有找到合适的方式跟上我们人生的步伐。

其实我们大可以像世间大多数的伴侣一样,不去探讨精神的交流、心灵的契合和虚无缥缈的热烈奔放,只求平淡、安稳、顺遂,以符合大众的价值取向。但偏偏我又这么贪心,既想抓住现有的不放,又想找寻心动的美好。

我将面前的惠灵顿牛排切下一块小角,放下手中的刀叉,有些怅然地问肖岩:“想过让我放弃现有的一切,为你洗手作羹汤吗?”

“想过。”他不假思索地回答。

即使知道答案,我还是问他:“那为什么没说过?”

肖岩淡淡的地一笑,反问我道:“你愿意吗?你明知道我不会为难你的。”

我更加怅然。如果他自私一些,或许我早已嫁为他妇了。

也许,终我此后一生,再也不可能遇见一个以我为奋斗目标的人,不会遇见一个愿意无条件成全我的人,但是,我却想去寻找,寻找一个能跟现在的我一起看电影并一起分享电影感受的人。

时间在我们细致的咀嚼中过得分外的慢,我知道,我们都想将它刻意拉长,因为这种时光以后再也不会有了。

“如果遇不到动心的,记得回来找我。”肖岩用餐巾擦了擦嘴角,说话的时候并未看我。

我笑他:“也许你比我先遇到呢。”

他顿了一下,语气里听不出情绪:“我……没时间。”

遇见爱情,不需要时间,只需要一瞬间的闪念。

5

我们站在霓虹闪烁的街头,最后一次说再见。

“抱抱吧。”肖岩朝我伸出了双臂。

已经记不清这是几年来我们唯一一次在夜晚的大街上相互拥抱,身边的人潮如商家闪烁的霓虹灯牌更迭不息。

突然就想起赵传的那首歌:

我终于失去了你,在拥挤的人群中。

我终于失去了你,当我的人生第一次感到光荣……

再见,肖岩。

1

正午的艳阳直接从屋顶上的一两块亮瓦处挤进来,落在地面上,形成一个耀眼又规则的光斑。空气里腾起的微尘在光里跳跃。

娜娜子站在灶台边上,翻动着锅里的咕噜冒泡的胖头鱼。她瞧见鱼肉变得雪白又细腻,又用手指沾了点汤汁放在嘴里尝了尝,便麻利地往里加上酱油,撒上葱花后,装盘上桌。

她在围裙上揩着手,站在门口等着夏一柯回家吃饭,她从小就让儿子帮着她择菜,站在旁边学,嘴里还老念叨着:“学会做饭,再怎么也饿不到自己。”

然而比起学做菜的时间,他更多时候是在一旁偷吃,什么小肉丸,鸡蛋饼,蒸饺子只要能用手拿的绝不使筷子,所以学了大半年的手艺还停留在炒糊鸡蛋的水平。

夏一柯是她的心尖子,肺叶子,眼珠子,命根子。只要眼皮子底下不见她的身影,她便满世界的找,一面找还一面带着哭腔抑扬顿挫地喊“一柯儿!去哪里呐?”

她总怕儿子被车撞了,被拐子骗走了。她和老夏备孕了四五年还是一无所获,正当求子无望时,也不知是哪副偏方发挥了作用,怀了个大胖小子。

夏一柯满月时,老夏亲手把老妈圈养的年猪宰了,摆了十大桌,大宴那些给自己种偏方的宾客。一周岁时,他更是硬气地在镇上的有名的酒楼里摆了二十桌。

娜娜子原名叫王娜,小时候电视机里放蜡笔小新,儿子整天跟学着小新扭着屁股跟在她身后叫她“娜娜子”。

“娜娜子,我去幼儿园了!”

“娜娜子,你看到我的画板了吗?”

“娜娜子……”

“干嘛?”她终于不耐烦了,双手叉在腰间,凶巴巴地问着剃着葫芦头,趴在电视机前的儿子。

“没事儿,就想叫一下你!”

“你应该叫妈妈!”

“知道了。那啥,让一下,你挡着我看电视了,美伢。”

……

娜娜子在镇上有套三层小楼房,地段不好不差,门面正好对着熙熙攘攘的街道,她便在镇上开了家杂货铺,卖些锅碗瓢盆之类的家什,由于她为人大度,生意也好得出奇,直接把附近两家杂货店给干了下去。老夏一年到头都在外省漂着,跟着公司修铁路。

娜娜子第一次感受到的危机来自于老夏给儿子寄来的书里夹的一封情书。

“宝贝儿,我想你了,我想你的每一个微笑,有你的每一寸空气,好想抱着你,想象着你滚烫的胸膛融化了我每一寸皮肤……”

娟秀的小字,露骨的情话看得她头皮发麻,她一只手死死地攥住情书,手心的汗打湿了单薄的纸张,另外一只按住不断起伏的胸口。

她想象着对方一定是个留着大波浪,涂着大红唇,踩着高跟鞋,穿着深V的碎花连衣裙的风情女人。对,一定是这样的,电视剧里的小三儿都是长这样的。

她愤愤地想着,将儿子塞在嘴里的棒棒糖咬得“咯嘣咯嘣”响。夏一柯见妈妈的脸色铁青,也不敢在一旁碎碎念了,直接缩进了被窝里装睡。

见儿子睡着了,她才熄灯,回房躺在床上。辗转难眠,她爬起来照镜子,自从生了夏一柯后,原本白皙的皮肤上添了堆色斑,干到开裂的嘴唇,以及一个火星就能点燃的稻草一样的头发与她的落魄相得益彰。她摸摸自己的脸,感觉都糙到硌手了。又捏了捏盘亘在肚子上的三层游泳圈,她恨不得操起菜刀把它们全割下来,就连引以为傲的胸也干瘪下垂了,像挂在胸前的两个水瓶。

她看着镜子里的自己,一时间悲愤,绝望和不甘全都涌上心头。一个声音在心底近乎疯狂地呐喊“不!”

可何以解忧?唯有杜康。她嫌弃自己的同时也憎恶着老夏,抱着藏在床底下的老白干一口一口地干着。白酒的辣味呛着她只掉眼泪,她幻想着自己正室的地位不保,儿子被小三儿虐待的场景,不禁越想越伤心,一声嚎哭从喉咙里发出来,惊得楼顶的鸽子直接装晕在铁笼子里。

她摸出自己的老年机,醉着酒给老夏打电话。“嘟嘟”声持续很久,还是无人接听。她失落地挂掉电话却又极度的害怕,“这么晚了老夏在干嘛?是不是和小三在一起?”

在酒精的麻痹下,她很快地睡着了,就算在梦中也逃不出那小三的魔爪。一夜惊醒了几次,每次都会睁开眼环视房间一周,确信自己还躺在自己的床上时,才肯放心睡去。

2

生活不易还得继续,按平日里的习惯,她最爱午饭后支张桌子和隔壁王婶,麻婆和李姨一起搓麻将。

“二条!”麻婆嘴里嚼着花生米含糊不清地喊道,手里扔出去的二条滑了出去差点砸在对面王婶的脸上。

“麻婆,你干嘛?”王婶躲过了致命一击后,凶神恶煞地瞪着麻婆说,“不就是赢了你钱嘛,你就想谋杀啊!”

“唉!刚好胡啦!”一旁的李姨的眼眯成一条缝,嘴巴翘成了豌豆荚,“给钱!给钱!”

“不打了!不打了!老是输,打着还有什么劲儿?”娜娜子丧着脸从抽屉里拿出一把零钱递给李姨,将垒好的麻将推倒。

“哎哟!有啥嘛,那就来姐这儿做个发型,姐给你打折。”李姨笑呵呵地收着钱,她又摸摸自己刚烫的卷发,好让一毛不拔的娜娜子动动心。王娜精明是这个镇上出了名的,一双滴溜转的眼睛里全是经商的智慧。

要是以前,她对做头发铁定没兴趣,可刚受了美丽假想敌的刺激,她才意识到头发对于女人的意义。她抓住这个机会,想顺便狠狠杀个价,便答道:“行,收了收了!”

“唉,不行啊!你也赢了我们的钱?咋不叫我们一起去老李,你这样是不厚道的!”三人开始吵得不可开交。

……

当王娜顶着满头的泡面进门时,夏一柯正趴在桌上画画儿,见着妈妈一头要命的卷发直接从椅子上跌落。

“妈也!娜娜子,干嘛把泡面顶在头上?”他从地板上坐起来抚了抚自己胸口,长吐一口气。

“你懂个屁,这叫fashion!”

“真不懂你的时尚。”他装作忧愁地样子感叹,还有模有样地摇了摇头。

“晚饭没鸡腿。”

“干嘛呀,娜娜子最好看了,宝宝最爱娜娜子了。”他见形势不对,嘟嘴撒娇卖萌一气呵成。

“那爸妈离婚了,你跟谁过?”

“当然是你了。”他不假思索地回答。

“为啥?”

“世上只有妈妈好,和妈妈在一起才是幸福的小孩。”他很郑重地望着她。

“瞎扯,你那么小,懂啥是幸福。”

“大概就是快乐吧,我和你在一起的时候就开心,你不见了我就着急。”

她听得一愣一愣的,还是装作一脸嫌弃的样子朝他道:“瞧把你能的,看你以后花言巧语能骗多少姑娘。”可心里却像爆米花一样,乐炸开了花,转入厨房给儿子做好吃的去了。

3

七岁的儿子是她的动力,她狠狠地揉捏着案板上的面团,十个指头全都抠在面团里,然后揪起小块儿,用擀面杖擀成薄饼。手中不得空,心中还不停地咒骂着“小三儿,去死吧!想上位,那不可能的!”

她胸中的愤怒同锅里的沸水一般,似乎要把自己淹没了。她想着只有自己变美才能掐住命运的咽喉。想当年她可是这街上的一枝花,人人都说老夏拱了白菜,要不是身体原因,她要以她将近一米八的个子怎么会沦落在这里开杂货铺,早就进了国家队了。

可毕竟和老夏十多年感情,她倒真想去看看那个情书的主人是谁,长啥样子?或者说到底有没有这人。经过这几日的仔细忖度,她也决定了等儿子一放假就带他去老夏哪儿探亲。明面上说是探亲,实际上却是去捉奸。

“一柯,你们啥时候放假?”她一面往夏一柯碗里夹菜,一面问道。

“不知道。”他顾着埋头扒饭没时间敷衍她。

“带你去旅游你去不?”

“啥?”他放下手中的筷子问道。

“没听到就算了。”

“当然去了,你去哪儿我就去哪儿。”

“行!那你可要乖乖听话咯。”

“那告诉爸爸吗?我猜你肯定是去他那儿。”

“你怎么知道我要去他那儿?”

“因为你抠门儿,别的地方你肯定舍不得去。”

顿时她觉得这孩子肯定是自己捡的,油嘴滑舌的和自己一点儿也不像。可一想到最近老夏没有给自己打电话汇报工作她心里就堵得发慌,她也赌气不在给他打电话。

夏一柯最近也发现了娜娜子的宏伟巨变,老爱把脸蛋儿涂得白白的,嘴唇涂得红红的,像极了他的小甜老师。

“娜娜子,你往脸上抹的啥?为啥这么白?”瞅见她正坐在镜子旁化妆,他便凑了过去,连蜡笔小新也不看了。

“咦~你的嘴巴为什么这么红是不是用了我的彩色笔?”

“你耳朵上挂的啥?咋还闪闪发亮?”

“你拿我的铅笔干嘛?咋还用它涂眉毛?”

……

他没完没了的问题让她烦躁不已,耳边像是有只鸭子一般嘎嘎嘎叫个不停。最后一句话成功地引起了她的注意,搞得她的口红也涂歪了,蹭在了牙齿上和脸上。

“你再问我就把你卖了!”她用纸把嘴,忍住了笑,转身装作恶狠狠的样子吓他道,“一边玩儿去!”

“得得得,女人真麻烦。”

真不知道这孩子像谁,说话总爱大人腔。

耳根难得清净了,她化好妆,收拾了一下便出门招呼几个牌友打麻将。

李姨见这化了妆的娜娜子感叹道:“最近你这些不一样啊!”

“对啊对啊!”剩下两人也点头称是。

“真的吗?”她听了几人的赞叹心头乐开了花,觉得自己最近花在化妆品上的钱都值了。一想到被美妆店老板宰的刀,她的心头便都在滴血。

“嗯!”众人很点点头,盯着她上下打量。

“那可不,女人嘛,就是要打扮自己!”李姨补刀道,“就是你穿得太丑了。和你的妆一点儿也不搭。”

“对嘛,对嘛!”她有点痛心疾首地说道,“那你觉得我该穿些啥?”

“那肯定问我呀!”王婶直爽说道,“冬天的大衣,夏天的裙子,你的衣橱里有几条?还有搭配的丝巾、丝袜、鞋子你有吗?各种花色型号的你适合哪种。那可都是学问啊!”

“那你觉得我适合穿啥?”娜娜子满怀期待地看向她。

“那我得先看看你的衣橱,看你缺点啥。”

说完四个女人便往楼上参观衣橱去了。

“哗啦”一声,娜娜子推开衣橱的门儿,一大堆夏一柯的衣服便排山倒海一般地涌入眼帘,而她自己的倒真是没几件像样儿的衣服。

“你瞅瞅,女人一辈子全栓孩子身上去了,连衣柜里都没你几件像样儿的衣服。走,去姐的店里看看,有没有适合你的。”王婶儿感叹道。

“这么多年邻居了,这三条裙子给我打折儿!”娜娜子抱着三条各色儿的裙子冲王婶儿说道。

“行,给你八折,一共二百四十九。”

“咋还这么贵?”王娜摇摇头,作势要把裙子退回去。

“那送你双高跟鞋行了吧?”

“嗯……还是有些贵!”王娜冲她笑笑,把裙子挂在了衣架上。

“你看你,王婶你这生意做的不厚道啊!再打点折!”一旁的李姨看不下去了,受不了这墨迹的两人。

“得得得,两百行了吧!”王婶儿说道,想着本来就季末清仓了,反正都亏本儿倒不如顺水推舟买个人情。

4

邻居们见平时朴素的王娜现在化着妆,穿着裙子,踩着高跟鞋,都在怀疑她是不是有了“第二春”了。可想着老夏又不在家,这女人哪来的春?难道是……

这话通过小姑子传到了乡下婆婆的耳朵里,她怎么忍得儿媳被人这样说闲话,何况是自己的小姑子,便和女儿争论了几句。

“你去看看不就知道了?”小姑子被妈说了一顿,脸上黑得都快要滴出水来。

陆言第一次遇到苏锦时是在木棉花盛放的季节。初春的时候,天气乍暖还寒,万物还没有全然苏醒,苏家大院里的木棉花便先开了。满树的火红茂密错交在枝丫上,仿佛一朵朵燃烧的火苗,灵气而又迷人。但是树下的女子却与之相反,女子身着一袭白旗袍,纤细的腰肢被装点的玲珑有致,清爽明丽的脸庞,嵌着一双星辰般亮丽的眼眸,这个女子便是苏家的大小姐苏锦。

陆言自然知道女子是苏家的小姐,毕竟他此次前来就是为了这个人,只不过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了他的上级,和他从小一起长大的兄弟顾长非。

陆言和顾长非自小相识,路言的父亲曾是顾长非父亲也就是现在的顾司令的手下,两个人情同手足,只可惜因为一次意外陆言的父母双双而亡,自此陆言就生活在了顾家。顾司令是重情之人,对陆言视如己出,顾长非更是一直将陆言视为自己的亲弟弟,事无巨细的照顾着。等到两个人长大顾长非就成了他父亲手下的上将人称顾少帅,而陆言自然就成了少帅的左膀右臂,仅次于顾长非的中将,相识的人都尊称为陆少。

两个人常年在部队里插科打诨,偶尔也去寻花问柳一番,顾少帅性子风流但却长了一副好皮囊,再加上面上常带着一抹亲和的笑容,城里的不少姑娘都为他倾心。虽说陆言也不差,样貌丝毫不逊于陆长非,只是这表情确实和顾长非差个千里,面若冰霜,大抵就是陆言这般。性子冷,少言寡语,这就是所有与陆言相识的人最多的评价。更有好事者给两个人起了个绰号“冰火罗刹。”这冰自然是陆言,火也就是顾长非,而这罗刹则更多的是两个人在沙场上的骁勇善战。

顾司令派人把陆言叫回本家时,陆言本以为是军中有事,便推掉了顾长非的邀约连忙赶回本家。谁料顾司令交给他的确实一件私事,那就是顾长非的婚事。

按理说陆言比顾长非小,虽说不是亲生兄弟,但是也是人尽皆知的名分兄弟,这弟弟负责哥哥的婚事的确不妥。但是顾司令也没有办法,顾家就这一个儿子,顾长非又生性好玩,虽然在部队里是军功显赫,但是这私生活却一直是顾家两老的心头病。相反陆言虽然比顾长非小,但是成熟稳重,私下的生活也是简单的很,顾司令一直看好他,再加上也是自己半个儿子,这件事自然也就落在了他的肩头上。

陆言心里尽管十分不情愿,但是毕竟顾家对自己有恩,所以自己也就应下了这件事。所幸顾夫人已经选好了人,而且和对方的父母也是疏理好了关系,双方父母都觉得合适,事情也就八九不离十了。虽然已经不是旧社会,但是大户人家的儿女婚事依然还是父母做主。毕竟是几百年的根,想清除没有那么容易。所以在春天还没有完全复苏时候,陆言就被派去苏家去给顾长非找春天了。

陆言和苏家老爷在会客厅寒暄,苏锦就在门口偷偷的张望,她早就知道父母给她许了一桩婚事,是顾司令的儿子,城里的人没有不知道顾少帅的,哪怕是大门不出的小姐也是知道一二的,顾少帅虽然样貌堂堂但是这风流韵事却早就成了大户人家妇人闲来无事的舌下笑谈。所以在苏老爷确定婚事的时候苏锦的妹妹苏韵还未姐姐打抱不平过,但是也被姐姐挡了回去。

苏锦是家里的大女儿,除她之外还有一个同胞兄妹苏远和苏韵,另外就是父亲的姨太太所生的她的小弟苏磔。苏家祖上经商发家,曾经也是北方城里数一数二的大户,只可惜时过境迁,昔日的大户早在苏锦爷爷那辈就开始没落了,到了父亲这里,政局不断更改,苏家也就变得更是不堪一击。

当今社会更是国内国外都不太平,苏家若想翻身属实困难,所幸苏家老爷也没有什么雄图大志,只希望膝下儿女双全,能够守住现在的家业,好让他们以后也不必为生计所愁,于是他便攀上了顾家这份亲。

苏锦自小性格乖巧,不善言语,和妹妹苏韵的活泼劲儿大相径庭,再加上父亲早年保守,自己没有受到新思想浪潮的洗礼,所以自幼就读着女德长大的她对父母的安排也自然没有半点的抗争之意,反正早晚都是嫁,能嫁个帮衬家里的夫君也算是个好归宿。抱着这样的想法,苏锦就这样将自己的命运交托给他人了。

陆言和苏老爷谈着亲事的相关事宜,偶尔间瞥到门外有一抹白色的倩影,女儿家终究是好奇,陆言想到这也不禁觉得有些好笑。

“陆少,您觉得这样安排怎么样?陆少?”

只顾着盘旋着苏锦的事情,陆言全然忽略了还在和苏老爷商讨婚礼的事情。

“哦,好,就按您说的办。至于礼单,您写下来我差人来办便是。司令和夫人的意思是尽可能的满足苏家所有的要求,绝不会亏待苏小姐。”

陆言并非信口开河,顾家的确是这样交代的,只因他们清楚自家儿子的习性,这恐怕日后也会对不起这苏家小姐,还不如在她出家的时候让她风风光光,也算作补偿,所以顾家下的聘礼,成了全城百姓长达一月的谈资。

“顾司令真是有诚意,小女嫁到顾家定会为顾家竭尽全力,早日为顾家开枝散叶。”

“苏老爷,这种事您就没必要跟我说了,毕竟娶苏小姐的是我们少帅。”

“哈哈……也是,你看我老糊涂了。”

“小姐,您在这干嘛?”

门外传来丫鬟的声音,吵到了苏老爷和陆言的攀谈。苏老爷本以为是苏韵在外面偷听,便有些恼怒的叫她进来。

“韵儿!进来!”

苏锦听到父亲的声音有些害怕,但还是硬着头皮进去了。

“爹,不是韵儿,是我。”

苏锦耷拉着脑袋就像一只犯了错的兔子一样,陆言甚至觉得自己看到了她一双泄气的耳朵。

“锦儿?你!胡闹!都要出嫁的人了,还这么不成体统!什么样子!”

“爹,锦儿知道错了。再也不敢了。”

苏锦委屈的声音里似乎带着哭腔,陆言好像看到她的一双大眼睛已经覆盖了一层朦胧的薄雾,睫毛垂下,再睁开的时候上面仿佛有了泪珠。不知道为什么这一举一动的细节都深深的刻印在了陆言的脑海里,挥之不去。

“好了,苏老爷,苏小姐她也只是想了解自己的事情,也没什么的,您就别训了。而且小姐这般懂事,我想司令和夫人一定会很喜欢她的。”

“也罢,锦儿自然你也过来了,就坐吧,反正也是你的事。这位是陆中将陆言,陆少。也是顾司令的义子,等你嫁过去后你们就是叔嫂了,现在认识下也好。”

陆言起身走到苏锦的面前,苏锦也紧张的站了起来,这是她第一次这么近距离的打量着一个男人,还是一个穿着军装的男人,而且这个男人还长得十分英俊。

“你好,我叫陆言。”

陆言习惯性的伸出了手,跟苏锦来了个新式的礼仪,但是苏锦哪懂得这些,她愣了下还是微微行了个礼,陆言意识到自己的不妥,便尴尬的收了回来。

“陆少有礼了,小女苏锦。”

女子的一颦一笑鲜活的刻印在了陆言的心里,哪怕在日后的战场上,他依然清楚记得那个早春,一个身着洁白旗袍的女子微笑着对她说“小女苏锦。”那一刻他觉得他自己似乎闻到了空气还带着一丝女儿家独有的香气,也是那一刻苏锦这个名字在他心里便再也挥不去了。

陆言和苏锦并没有其他什么多余的交流,毕竟苏老爷在,而且他和苏老爷该谈的也都结束了,也就没什么理由留下了。更何况苏锦是自己未来的嫂子,走的太近也容易落人话柄,于是陆言也就离开了。

陆言离开后苏锦还是被父母教训了一顿,但是心里也没有什么埋怨。小女人有小女人的好处,她总是容易满足,一点点和平日里的不同就让苏锦开心了好久,‘那个穿军装的男人好像叫陆言,陆言,真好听。’少女的情怀在此刻苏锦身上彰显的淋漓尽致,以至于她忘了过不了多久她就要嫁给另一个男人了。

时间总是过的很快,在那次之后苏锦和陆言都没有再次遇见过,毕竟一个军中事务繁多,一个长居深闺,想要碰到确实很难,但是该碰到的总归还是会碰到的,例如婚礼上。

苏家和顾家的婚礼办得很是热闹,全城的达官贵人都一一前来祝贺,更是有不少名媛闺秀羡慕嫉妒苏家小姐,当然也不乏为之可惜,毕竟顾长非的名声全城皆知。但是尽管如此能攀上顾家这样的高枝还是令人羡艳不已。

此时的苏锦早已穿着好喜服,打点好了一切,看着镜中的自己苏锦第一次对她即将要出嫁这件事情而感到恐惧,直到苏远将她背上轿的那一刻,她整个人都是惘惘然的。

轿子一路顺利到达顾家,顾长非早已在外等候,他的脸上像往日一般挂着纨绔的笑容,没人知道他对这桩婚事是怎样的态度,哪怕是父亲当初和他谈话时他也只是最后回了个应允而已。陆言就站在他的身后,目光定定的落在身着喜服苏锦的身上,直到最后再也看不见。

拜过天地,送入洞房,整个过程苏锦都像一个牵线木偶一般被人拉扯着,直到最后人散去,独自一人在洞房的苏锦,掀开了盖头,眼前的红烛喜字再一次提醒了她,她已嫁为人妇,曾经少女般的幻梦在这一刻已经烟消云散了。

苏锦不知道发呆了多久,直到听到有人进来的声音,才慌忙盖上了盖头。

顾长非进来后,明显带进来一阵酒气,他看了一眼床上的苏锦,顺手掀开了她的盖头,盛装打扮后的苏锦明艳动人,但是顾长非却没有多看她一眼。拉着她坐在了餐桌旁。

苏锦看着桌上的食物和酒,再看顾长非一身酒气,便起身给他倒了杯茶,但是顾长非却挡下了这杯茶。

“你不用伺候我,你以后就是顾家的少奶奶,少帅夫人了。但是却不是我顾长非的妻子,懂么?我顾长非不需要妻子。你安分的做你的少夫人,我还做我的顾少帅,咱们井水不犯河水。只不过在老爷子面前演出戏罢了。”

“演戏?”

“对,你也不吃亏啊,你们苏家也得了不少,你哥也如愿的做了政府要职,咱们双赢,不是么?你放心,我不会碰你的。”

“那你为什么娶我?”

“呵,那你为什么嫁我?别说你爱我,我们都没见过。我娶你只是少了一桩麻烦事罢了。就这样,我今天睡地下,你睡床上吧,明天我就回部队。”

顾长非说完就自顾自的在地上铺了床被子睡下了,苏锦纵使心里有百般酸涩,但是都没有让自己的眼泪流下来。

第二天醒来的时候,顾长非已经离开了,地上的被子也已经整理好,苏锦看了看外面的日头便起床了,临起来还用簪子戳破了手指,将血抹到了被褥上,这红若是不落,恐怕又会惹什么是非。

苏锦叫来丫鬟给自己打了水,便开始梳洗打扮,果然整理床铺的丫鬟看到落红就连忙去告诉了夫人,苏锦也是个聪明人,自然知道这顾家两老对自己的儿子也是不放心的。于是也就便应了这出戏。是好是坏都木已成舟,她即使挣扎抵抗也改变不了什么,更何况她早已习惯了逆来顺受。

顾夫人听到丫鬟传来的好消息,便立刻去告诉了顾司令,妇人家嗓门也是大,全然忽略了一旁的陆言。陆言也只好在一旁默不吭声,心里却是五味杂谈。那日一别他心中时时刻刻都念着苏锦,那个灵动洁白的少女总是徘徊在自己的梦境深处,只可惜君恨相逢晚。

陆言和顾司令商讨完事情已是晌后,春色正浓,司令府上的花也都开的争奇斗艳,陆言从小就喜欢花,这倒是与他冰冷的外表丝毫不符。自从和顾长非常驻部队后,陆言来司令府的次数就变少了,趁着今日无事,陆言索性逗留片刻来赏玩芬芳。却不料在花园碰到了日夜思念的人。

“少夫人。”

苏锦见到陆言属实也惊了三分,虽然早就想到他们会在顾家碰到,只是没想到这么快。这一声少夫人可真让她心酸。

“陆少别这么叫我,您就叫我苏锦好了。”

“哪能直接叫嫂子的名讳。你也来赏花?”

嫂子?少夫人还好,这嫂子可又在苏锦的伤口上撒了把盐,痛到她清醒的看见了两个人之间那遥不可及的距离,尽管他们里彼此只有三尺之隔。

“这花开的真好看,比家里的开的好多了。没想到陆少也喜欢这花花草草。”

陆言自然知道苏锦口中的家里是自己的娘家,但是也没有去纠正她。

“我反倒觉得那日在苏家看到的一树火焰般的木棉比这更胜一筹。”

“那日?”

“就是我们第一次见面的那天,那天嫂……少夫人穿着一件白旗袍站在木棉花树下,我到现在都记得很清楚。”

这一声嫂子,陆言是再也叫不出口了。只好退而以少夫人相称,尽管他心里是十分想直呼名讳甚至叫上一声“锦儿。”只是恐怕这是一个一生都无法实现的梦而已。

“原来那天陆少在偷看锦儿,我可是一点都没有发现。”

“那还不是因为你太过惹人眼。”

两人不经意间的对视瞬间凝结,只是短短的一瞬苏锦立刻就别开了。转过身背对陆言,说着一些有的没的来化解尴尬。

“陆少这么会说话,相比倾慕你的姑娘一定很多。”

“哪有,少夫人过奖了。”

还停留在刚刚的对视中的陆言,没有接下苏锦想要化解尴尬的好意。两人就这样陷入了沉默,春光正好,微风袭过花丛中的每一处,处处都是好风景,唯独一对男女,一个面若冰霜,一个面带愁绪。两个人就这样沉默着度过了不知多久,直到丫鬟来找苏锦,才匆匆告别。

陆言回到住处后就将自己瘫在了床上,脑海里都是苏锦的模样,怎么赶都赶不走,索性起身到院子里挥上几拳,却没想到顾长非正在自家院子里喝酒。

“你怎么来了?”

“来找你喝酒啊,可是你不在,我就自己喝了。”

“喝什么酒,回家,新婚燕尔你在我这耗什么耗。”

“什么新婚不新婚的,别跟我提这个。来,陪哥哥我喝酒。”

“顾长非,你成亲了,你现在是人夫,你要对你的妻子负责的你知道么?”

“我有什么责好付的,我又没碰过她。”

“你说什么?怎么可能,我今天亲耳听到你娘说落……”

“落什么?”

陆言不好意思往下说,看着一脸不怀好意的顾长林瞪了他一眼。

“哈哈……陆言啊陆言,你都多大了,怎么还这么个德性,你刚才说的是真的?”

“不然呢?”

“没想到这苏家小姐还挺通情达理的嘛。”

“你什么意思?”

“我昨晚跟她都说清楚了,我不会碰她,她做她的少夫人,我做我的顾少帅,我们谁都不干预谁,只要她陪我演这场戏就够了。”

“演戏?你这不是耽误人家嘛!毁了人家的名声么!”

“关我什么事,我又没逼她嫁,谁叫她自己都不拒绝一下的。没准她不从这桩婚事也就算了呢。”

陆言也不知道该说什么,他不知道该怎么反驳顾长非,他也没有这个立场,也就只好默默的陪他喝酒。

转眼间又是一年的花谢花开,苏锦嫁到顾家已经有一个年头了,好在顾少帅一直以军中事务繁多为借口没怎么回来,不然她这无所出的帽子一定已经被扣上了。

这一年来顾长非很少回来,几次回来也是被父亲强行命令回来的,但也只是待不了多久父子俩就不欢而散了。所以苏锦见到顾长非的机会也不是很多,反倒是陆言见的次数倒是越来越多了。偶尔还能聊上几句,这也是苏锦苦闷的生活里唯一一点乐事。

近年来国内时局始终不太平,尤其是这一年,边界不安分,城内又染上了一种怪病,虽说不危及性命,但是这一旦染上就会让人全身无力,饭菜也没有滋味,甚至时不时的会恶心呕吐,一时间城内人心惶惶。

不幸的是顾司令和顾夫人又纷纷染上了这种病。偏偏这个时候还有一批货物需要顾家人亲自去城外山后的寨子里验收。以往都是顾长非去的,只是边界动乱他实在抽不开身,只好派陆言去,但是对方又嫌陆言不是顾家人,万般无奈下值得让苏锦以顾家媳妇的身份和陆言一同前往。虽然城外山上向来悍匪凶猛,这一行苏锦知道十分的凶险,但是心里却满是期待,她总是觉得有陆言在她就什么都不怕了。

终于,在顾夫人的千叮万嘱下陆言和苏锦带着一干人马出发了。由于山路不好走,车没法上去,只能步行或者骑马,所以苏锦就坐上了陆言的马背上。山路颠簸苏锦在陆言的马背上紧紧的抱着他,感受着陆言宽厚的肩膀带给她的无比的安全感。

陆言神色如往日般淡漠但是心里却早已经沸腾,他甚至能闻到苏锦身上的香味,就如那年在苏家客厅里闻到的那般。

就在陆言沉醉在芳香中时,前面突然滚落下几颗大石头,陆言连忙收住缰绳防止马乱窜,几颗石子过后就是十几个悍匪突然冲了出来,抢夺钱财并和士兵们打了起来,匪徒虽为匪,但是身手却不比当兵的差,几番周折下来陆言带的人也都有损伤,若是在平时陆言自然可以放手一搏,只是现在身边有了苏锦不得不有所顾忌,于是陆言索性就拉着苏锦往山下跑去。

为首的几个匪人看见苏锦这样的美人怎么可能轻易放过,自然是穷追不舍,苏锦是第一次遇到这样的场合,一时还处在惊吓中,一不小心就扭伤了脚,没办法陆言只好背着她跑。在山里一顿狂奔后,两个人总算躲掉了匪人,但是自己却也迷失了方向。

随着天色越来越黑,两个人走出去的几率也就越来越低了,还好山里破败的茅屋有很多,于是陆言决定现在这里避一晚,等天亮了再想办法,不然谁知道这山里晚上会有些什么野兽也不一定。

陆言检查了一下苏锦的脚上,并没有伤及骨头,他一颗悬着的心也就放了下来。于是便找了些干柴生火取暖。

“少夫人,不用担心,等天亮了我一定可以带你走出去,不会有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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