致离异十二年的爸爸
『棵草』
三月的花，在雨幕后，开放又亡。
四月的草，则刚抬头，刚刚歌唱。
1
妈妈告诉黎落：“人的这一生啊，很快就过去了，就像天上的云，有时候眨眼就消失不见，有的时候要飘到很远很远的地方去，然后才慢慢地消失了。”
“那天上的云最终都会消失的，对吗？”黎落好奇地问妈妈。
“对啊，所以说啊，人生苦短，我们黎落才更应该要珍惜这来之不易的一切呢。”妈妈微笑着，看着怀里的女儿静静睡去。
黎落的童年，是在妈妈的臂弯下长大的。多少个黄昏，妈妈都是这样抱着小黎落，在自家的庭院里等待夜晚的降临，然后看着宝贝恬静地睡去。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爸爸妈妈总是无休止地争吵，为些鸡皮蒜毛的小事，吵得厉害的时候连邻居都会招来，最后大家一起劝和。
不知何时起，妈妈再也没有抱着黎落坐在庭院里讲故事了。
那几年，真的是狂风大作，也鲜有向阳的天气。
父母刚开始争吵的时候，黎落吓得不轻，会哭会闹，不过哭声并没有让这场无休止的争吵停止，反而愈演愈烈。
哭声夹杂着打骂声，形成了一段如狂风暴雨般的交响曲，等待着指挥手将它停止。
渐渐地，黎落变得喜怒无常，父母吵架的时候她也不再有任何反应，只关上卧室的门，等着他们吵完为止。
直至今日，妈妈流泪的画面还肆虐在黎落的脑海里，挥之不去。
不久后，妈妈主动提出离婚，坦然而又决绝。
爸爸念着旧情一直不肯同意，还把户口簿交给黎落，让她悄悄藏起来不让妈妈发现。
那时候，爸爸最信任的人只有黎落了，原来爸爸也是个傻孩子，他以为只要把户口簿藏起来就没事了。可谁知，妈妈早已铁了心，要离开这个冰冷的家。
最后，是黎落主动把户口簿交给了妈妈，她再也不想去插手父母的婚姻。因为她知道，妈妈在外面已经有了别人，留不住的。
其实，从爸爸妈妈开始吵架没多久，黎落就发现妈妈总是趁爸爸不在家的时候打电话，一打就是一个多小时，她总有一种不好的预感。
事实上，老天没有打算放过这个曾经幸福美满的家庭，黎落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
直到放学那天，黎落去妈妈的工作单位找她，却发现了一个男人的身影，那不是爸爸，妈妈却在他的面前笑得那样开心。
黎落到现在都不知道，窥探到真相的她是怎样度过那天晚上的。
那些曾经死都过不去的坎，不也都这样过来了吗？
父母离婚那年，黎落12岁，跟了妈妈。
2.离离原上草
妈妈很快就改了嫁，领着黎落，踏进了那个男人的家。
男人高高瘦瘦的，不爱讲话，但唯独对妈妈、对黎落，有对旁人不一样的爱与尊重。
不过这一切在当时的黎落看来，都是虚情假意，她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不再相信那些所谓的亲情了。她甚至厌恶，拒绝与男人的一切沟通。
妈妈知道，想让黎落接受现任丈夫，还有很长的路要走。不过，妈妈也不着急，现在的生活终于如她所愿，走上了正轨。
别人都说，后爸不如自己的亲爸好，说不定哪天人家就把你踹出家门了，要时刻提防着点，不要走得太近。
每天早上，男人都会在七点准时叫黎落起床。黎落不以为意，反而很是讨厌男人的行为，时而大吼大叫：“喂！你以后能不能别再叫我了，我真的很讨厌你，看见你就烦！”说完倒头就睡。
男人被黎落吼得有些不知所措，不停地看看手表，又急急忙忙让妈妈起床叫黎落上学，要不然就迟到了。
妈妈在一家杂志社工作，有时会工作到很晚才能回家，这个时候，男人就充当起了重要的奶妈。
黎落的成绩下滑得厉害，人也瘦了不少。男人每天在家变着法地给黎落做不一样的菜，换换胃口。黎落自然也吃得理所当然，心情大好。
妈妈看不下去男人这么宠着黎落，便责怪道：“黎落就是这样被你惯坏的！”正吃饭的黎落抬起头，白了男人一眼，又继续埋头吃，心里不知怎的却有种莫名的开心，就连她自己都没有察觉。
一天，天气预报说今日有雨，黎落没有听男人的话带上伞，反而还大摇大摆地骑车去了学校。
到了中午，好好的天气突然转了阴，霎时狂风大作，大雨倾盆。黎落心想，总不可能一直下到放学吧。
结果到了放学时间，大雨丝毫没有减弱的意思，黎落有些着急了，她住的地方比较远，班上还没有一个同学跟她一处。
看着雨水大颗大颗地落下，不远处有一个人影映入眼帘。
“他怎么会过来？完了完了，这下要跟他一起回家了。”黎落这样想着，心里有一丝慌张，又有些慰藉。
男人拿着伞在人群中寻了好一会儿才看见黎落，此时的黎落正悠闲地站在教学楼下看着他狼狈的身影。他什么也没想，连忙跑过去，说：“来，落落，先把这雨衣穿上，自行车在马路对面，今天我载你回家。”
“啊，那我的自行车怎么办？明天还要上学呢。”
“这么大的雨你不能骑，明儿我送你来就是了。”
待黎落穿好雨衣，她看了男人一眼，说道：“那个……你没有雨衣怎么办？”
“没事，我这儿不有伞嘛。”
回到家，男人全身都湿透了，而黎落只是湿了裤脚和鞋子。
看着男人狼狈的样子，黎落竟莫名地心疼起来，不过她立刻转过身，就恢复了平静。
黎落心中清楚地知道，再这样心软下去，过不了多久她便会接纳这个男人，她可不想爸爸的位置被这个陌生的男人取代，所以，她要逃离这个男人的家。
新的一学期，黎落打算住校，临走之前，妈妈还嘱咐道：“落落，在学校一定不要挑食，要多吃饭，好好学习啊。”
“嗯，我知道了。”黎落笑了笑，眼睛看向妈妈。她忽然发现，妈妈的发丝间有了几缕白，是什么时候冒出来的呢，真是奇怪，明明时间没过多久呢。
开学一个多月，黎落就接到了妈妈生病住院的消息，她当即向老师请了假，奔向医院。
可是到了医院的门口，黎落却停了下来，她忽然发现，医院的走廊就好像一个血口喷张的怪物，时而发出阴冷的笑声，等着她自投罗网。她有些害怕。
镇定了心神，黎落还是走了进去。看着病床上的妈妈，黎落强忍着眼泪，这还是小时候经常抱着自己讲故事的妈妈吗？眼前这个躺在病床上骨瘦如柴的女人，哪有半点妈妈的样子。
黎落把男人叫到病房外，质问道：“我妈她怎么了？怎么会这样？你到底怎么对她了？！”
“落落，其实你妈很早就生病了，她一直不让我告诉你，怕耽误你的学习。”男人的眼睛红红的，再也说不出话来。
一夜间，似乎什么都变了。
黎落向学校请了长假，她今年高三，打算先照顾妈妈，明年再复读一年。
『离人心上秋』
清溪流过山头，一色的冷秋，月凉还瘦。
长笛错倚空楼，惹得声声的念旧。
时光抚平甲胄，听丝竹悠悠，茶凉渐酒。
菡萏香销时候，松外的泉声，也愁。
荒芜的城，是否还有人在听，雨打江舟。
十月，深秋时节，看着窗外的树叶落下，黎落想着，等妈妈好起来，她就回学校好好学习，等将来找到一份好的工作，让妈妈也享享福。
可是黎落的妈妈最终没能熬过这个深秋。那天，黎落在家接到男人的电话：“落落，你快来医院吧，你妈妈……快不行了。”
黎落丢下手中的功课，发疯似的跑向医院。
到了病房外，却再也移动不了半步，她不愿去面对快要死去的妈妈。
当她看见病房内的人们开始嚎啕大哭，她才明白，从此以后，她成了一棵草。
3.一岁一枯荣
黎落从始至终都没有掉过一滴眼泪，她就像行尸走肉，任凭男人如何安慰，都无动于衷。
大人们都说：“黎落这孩子啊，恐怕是傻了。”只有男人知道，黎落从不相信妈妈真的离开了，她不愿接受这个事实。
爸爸回来了，打算带走黎落，可黎落却说：“爸，我不走，我得给我妈戴孝啊。”可只有黎落自己知道，她无力再去接受新的家庭，她无家可归。
办完丧事以后，黎落回到家收拾自己的衣服，准备离开。
“落落，留下来吧，你妈让我照顾你。”男人站在门口说了这么一番话。此时的黎落再也忍不住，趴在男人的肩膀上哭了，哭得撕心裂肺。
从此以后，黎落和男人相依为命。
亲戚们都劝黎落离开这个家，都说这个男人不是什么好人，把你养大了当媳妇儿呢。只有黎落自己知道，安叔叔不是这样的人。
4.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
重回课堂的黎落发了狠，她决定要好好复习，考个好大学，不能辜负妈妈。
快过年了，家家户户都开始热闹起来。黎落放学回到家，看见男人站在门口贴着对联，挂起了红灯笼，她什么也没说，径直回了屋。
男人是家中的独子，他父母很早就去世了，也没什么亲人，这个年，就只有他们俩过了。
看着桌上丰盛的食物，黎落又想起了妈妈在的时候，这个家总是热闹的。如今，已是物是人非，冷清得不像话。
“落落，还看着干什么？快吃菜。”说完，男人朝黎落的碗里夹菜。
“嗯，我知道了，安叔叔，你也吃。”黎落的眼眶有些泛红，她真的太想念妈妈了。
“没事的，闺女，我这不都把你妈的碗筷和位子都留着的嘛，你妈知道的。”男人憨憨地笑着。
黎落看着这个从始至终都没有放弃过她的男人，心中充满了感激，竟有一种想给他养老送终的冲动。
总之，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最后的几个月时间里，黎落无时无刻不在复习着功课，有时候甚至连饭都忘了吃。
男人担心黎落的营养跟不上，隔三差五地炖鱼炖鸡买牛奶，给这个本就不是很富裕的家庭增加了负担。
男人只得更加卖力地去工地上干活，渐渐地，男人的背越来越驼，咳嗽声也日渐增多。
好在黎落没有辜负大家的期望，顺利考上了北京大学。那日，答谢宴上，男人喝醉了酒，拉着好友说个不停：“我家落落啊，就是聪明，我们家啊，就她最有出息！”
翌日，男人做好了饭就早早地出了门，他要更加卖力地工作，这样落落才有学上，不愁钱花。
5
黎落上了大学也并没有放松，照样很努力地学习，钻研功课。
后来，男人做起了生意，开了一家小饭馆，生意不错，挣了不少钱。可他一分也没舍得花，心想着全都存起来，等以后黎落需要了再拿出来用，而自己却整日吃些白面馍馍、咸菜度日。
四年后，黎落大学毕业，好在她上大学的时候就做过许多兼职，有工作经验，很快就被一家外企相中。
身在北京的黎落常给男人打电话：“安叔叔，我有工作了，以后等着我给你养老吧。”
电话那头的男人早已泣不成声，连说好好好，然后用他那粗糙的手掌一遍遍擦拭着妈妈的遗像。
“芳苓，落落有出息了，你终于可以放心啦！”
日子就是这样，好的时候就要慢慢地享受生活，不好的时候就得熬，熬着熬着就过去了。
工作第一年，黎落就交了个男朋友，名叫赵凌恒，是她的大学同学。趁着过年的时候，黎落将男朋友领回家，男人热情地招待了他们。
饭桌上，男人喝了一杯又一杯，直夸黎落多么聪明懂事，让赵凌恒一定要好好照顾她，不然黎落的妈妈不放心。
与其说是黎落的妈妈不放心，还不如说是男人不放心黎落，他早已把黎落当成了自己的亲女儿，容不得外人欺负。
6
这年，黎落和赵凌恒定下了婚期，就在五月中旬。
男人打电话告诉黎落，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尽管提，这些年开餐馆存了不少钱。但是现在的生意不好做了，周围开了好多家高档餐厅，原来的客人们都不常来了，店子里冷清得很。
黎落却说：“没事的，安叔叔，等我和赵凌恒今年结了婚，就把你接过来，你就等着享福吧。”
黎落曾试着联系爸爸，可是爸爸的手机一直打不通，也不知道现在人在何处，她只能作罢。
婚礼的前一天，男人坐车来到了北京，黎落早已在车站外等候多时。
当男人从车站里走出来的一瞬间，黎落愣了神。她发现男人早已不再像以前那样身姿挺拔，反而佝偻着背，提着大包小包，顺着人流往前走，黝黑粗糙的皮肤在人群中格外显眼。
黎落招呼了一声，便迎了上去：“安叔叔，我来替你拿吧。”说完就把男人手里的东西提了过来。
7
这场婚宴办得很隆重，男人终于放心地将黎落托付给了赵凌恒。
当赵凌恒问起黎落，需不需要回老家再办一场的时候，黎落回绝了，她说：“老家已经没有什么可值得留恋的人了，就不回去了吧。”
好景不长，年底，男人住院了。检查结果是胃癌晚期，医生都摇摇头：“他能熬这么久已经算是奇迹了，家属还是准备后事吧。”
黎落不敢相信，她还没来得及孝敬他老人家，病魔就要这样匆匆忙忙地将他带走。可老天就是如此残忍，让你的心灵遭受重击之后，却还要你坚强。
临了，男人还紧紧地抓住黎落的手，似是有什么未完成的心愿。
黎落轻轻地唤了一声：“爸爸。”男人笑了笑，就这样永远地睡去……
黎落回了老家，把男人和妈妈葬在了一起。老屋早已无人问津，小院里杂草丛生。
夕阳的余晖洒在黎落的脸庞，她忽然看到，幼时抱着自己入睡的女人还坐在那里唱着童谣，又看到，那个曾在雨中找寻她的男人，对她告别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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