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库门里的惨案

1

我是学历史的,其貌不扬,刚来上海时的100多次面试真是一部丑女孩的血泪史。

为了弥补身高的不足,我蹬着10厘米的“恨天高”,穿着呼吸不畅的束身内衣,拖着我100多斤的肥躯,挤地铁、换公交,有时还要乘轮渡,横跨黄浦江两岸,游走于松江、青浦、崇明、长兴岛,面试了上百家位于民居、车库、垃圾场、乡村、部落、荒地的民营企业。

回答过的面试问题如下:

“你在上海有房吗?”

“你愿意买公司5万元的股票与公司共同发展吗?”

“你是处女吗?”

“如果你的上司打你一个耳光,你会如何反应?”

“你能讲出我们公司创始人的十个小故事吗?”

“我们公司有极大的发展空间,没有底薪,工资是抽成制的,多劳多得,有不少同事月薪十几万,当然啦,我们也惩罚后进,如果不能完成当月任务,是要罚款的。”

……

好几次面试结束,我失魂落魄地乘上四号线,找到一个座位,把自己安置好,到了寄居的宜山路站也不下车,而是木然地随着地铁一圈一圈地环绕,悲伤的旋转木马。

就在上海冷漠地对我关上大门时,和我同来上海找工作的男朋友大方,收到了市中心外资企业电子工程师的OFFER,月薪6000元,他高兴地把我举过头顶,大声唱着:“有一个美丽的新世界,它在远方等我,那里有天真的孩子,还有姑娘的酒窝……”

我为他高兴,在他打电话向社会各界报喜时,却默默走开满心酸楚。

2

那时,我们在校友宜山路的出租屋里打地铺,大方打到工作后第一件事情,就是在他公司附近租房。

“等我们租了房,就可以住在一起了!”在去中介公司的路上,大方抱着我的肩膀,深情地憧憬着人生新篇章。

“是呀,以后我们就非法同居了。”我前途茫茫,一个人举着蜡烛在浓雾中四顾茫然,人生就是一场徒劳,“大方的爱”这一点微光很快会熄灭的,我很惆怅。

“非法同居?”没想到这四个字让大方血脉喷张:“娜娜,我等不及要跟你非法同居!”

哼,“非法”两个字让大方如此兴奋,他永远不会向我求婚的。

最终,我在上海找不到工作,又被大方厌弃,将身无分文地回到家乡,被母亲掌掴羞辱一顿后,许配给后巷杂货铺家里那个长年口水滴滴答的二傻子。

3

没想到上海租房这么贵,我俩站在地产中介贴满照片和价格的玻璃墙前,目瞪口呆。

三室一厅18000元、二室一厅9500元、一室一厅10000元……

“一室一厅比二室一厅还贵?”我悄声问大方。

“一室一厅不用合租,更方便吧。”大方也被价格吓呆了,但仍强作镇静。

“怎么办?我们一共有5000元,你看,全部都写着交三押一。”我指着一排小字给大方看,悄声说道。

“不怕,车到山前必有路。”大方紧了紧我的手,他看我一天到晚慌里慌张,只有扮演定海神针。

一个穿着雪白衬衣的中介看见了我们,从门面冲了出来,一脸的笑容打量着我们:“租房还是买房?”

我们像买房的吗?我瞥了一眼大方的北京老布鞋和临别时我的好友大毛送我的回力。

“租房,我们的预算是1000元每月。”大方简明扼要地回答。

“1000元?”中介微微蹙眉:“我们这里是市中心地段,1000元只有合租。”

“我们不合租。”大方迅速回答,我抬头望了他一眼,这个人在想什么?想自由自在地和我在出租屋里赤身追逐、泼水嘻戏?

“这个嘛,就有点难度了。”中介伸出了姆指和食指,呈八字状撑住了自己的下巴,好像被大方的预算和要求吓倒,又好像在费力思考。

大方手插裤兜,一条腿放在台阶上,不动声色地直视中介,中介的脸上画满问号和感叹号,一条腿站在台阶上,一条腿站在台阶下,身体呈弓箭状。

我静静地看着这两个人比拼内力。

“有了!”中介原本撑着下巴的手一拍大腿:“你们跟我来!”

4

我们站在一排民国电影中文员家庭一楼一底的三层房子前,各家各户伸出竹竿在空中抢占地盘,万国旗一般挂满内衣和床单。

铁门打开后,竟然有个袖珍院子,能同时站三到四个人,木楼梯窄得像鸭肠,只有一人宽,中介领头,我居中,大方断后。

楼梯扶手上有历史悠久的一层灰,楼道转角处排着案板和煤气灶,灶台边上放着明晃晃的菜刀。

斑驳的墙壁上隐隐还有褪色的暗红字迹,看不分明,也许是文革时的口号“打倒XXX!”或计划生育口号“宁可墙倒屋塌,不可多生一个!”

再转一个弯,有一个很小的木门,我问:“到了三楼吗?”

中介说:“再上面才是,你们那间比这间好,这间是亭子间。”

再上一层,果真看见一个一模一样的木门,中介拿出一长串钥匙,试了几把后,推开了木门。

木门开了,还好没有一股黑烟冲出来吞噬了我们三个,只是一股陈旧的灰尘味道有点呛人。

进门是一张桌子,靠墙放着一张土黄色的沙发,沙发对面是洗手间,洗手间旁边有一张台子,上面放着电磁炉。

“怎么没有床?”大方最关心的是床。

“喏,你看。”中介指了指天。

我们引颈向上,十几平方的房间里竟然分隔成了两层,沙发背后一张梯子通向半空中的床。

我等待大方的反应,大方走到窗前,看着远方一幢蓝色玻璃外墙的摩天大楼,突出的尖顶像摇滚歌手对着天空竖起的中指。

“看,那幢楼最高一层就是我的公司。”大方指着那根中指,眼睛闪着光。

“我们就租这间。”大方回头对站在门口像草蜢一样抖着腿的中介说。

5

贫贱夫妻百事哀吗?

还好我们那时不是夫妻,交三押一后,我们兜里只有一千元了,还要活到下个月大方发工资。

“娜,我们像不像每天在南美洲旅游?正睡在海边吊床上?”大方躺在空中楼阁上,惬意地伸展开四肢。

他自从找到工作后,每天都喜气洋洋,上司是读过伊顿,毕业于牛津的英国人,还有出国培训的机会。

我还奔波在上海的大街小巷,“恨天高”把我的腿磨得满是血泡,脱下来时,鞋子摩擦到血泡,钻心的痛,穿上去更痛。

能穿恨天高,表明还有面试机会,不用穿时,说明连面试都没有。

没有面试时,我穿着土黄色的睡衣,汲着拖鞋,窝在床下土黄色的沙发上,看着窗外发呆,想着大方下班时,会发现我不见了,房间里空无一物,唯独沙发上长了一朵巴掌大的蘑菇,那就是我。

然后大方摘下了那朵蘑菇,摇了摇头,想着娜娜不在,没人给他做蘑菇汤,把蘑菇顺手扔到了窗下,一辆垃圾清运车经过,我掉落在其它垃圾之间,最后望了一眼站在窗口的大方,默默地跟他说再见。

大方找了我三天三夜,三天后,他永远忘记了我,开始了新的生活。

遗忘是真正的死亡。

6

不想变成蘑菇,我去楼下闲逛,出门前打开钱包,我愣住了,钱包里整整齐齐放着900元钱。

他出门上班只带了100元,剩余900元都给了我。

钱包里还有一张小纸条:“中饭吃好,晚饭等我。”旁边画着一个张牙舞爪的恶魔,按住一个正在讨饶的小姑娘,意为:“吃完晚饭凌虐你!”

我噗哧笑了,蹬上大毛送的回力,脚步轻快地下去逛街。

是大好的晴天,竹竿床单飘扬翻卷像蓝天下的交响乐,小衣服小帽子像一个个音符在微风中跳跃。

有什么过不下去的日子?就算面前的门一扇扇依次关上,那就把它敲开,敲不开就推,推不开就撬!

生命的意义就在这一敲一推一撬之间!

7

逛了逛才理解中介所谓“高尚地段”的含义,除了我们租住的地方是一小片石库门房子,三五分钟的路程后,就是大片绿树环绕的深宅大院,很多门前还标记着“历史保护建筑。”

我一家家看过去“原纺织大王”、“原面粉大王”……不知道这些人在建国之后是仓皇出逃,还是弃暗投明?建设新中国后,文革中又是否全家安然?

别墅里的银杏有十几米高,院门外的梧桐粗大到两个人都合抱不过来,白色碎石小路曲径通幽,巨型落地窗里也曾灯火通明乐曲喧嚣狂欢不已。

烈火烹油鲜花着锦,英雄美人弹指一挥间转瞬不见,真正留下来的是什么呢?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

一片片落叶被风追着往前跑,像故人杂踏的脚步。

要记得买菜,我只想给我的男人做一顿好饭好菜。

8

买好青菜排骨回来,想着大方晚上能吃得心满意足,三步五步地连上几个台阶,抱着菜找钥匙开门。

旋转钥匙,门打开了,我啊得一声尖叫,菜滚落在地上。天啊,一个枯瘦如柴的老人躺在房间里,此刻正直挺挺地坐起来,盯着我。

他的脸庞就是骷髅蒙着一张皮,黄色的眼珠像猫一样闪着难以名状的光。土黄色的沙发不见了,变成了一张红色的老式木床,床两旁堆满了一人多高的纸堆。

纸堆歪歪歇歇好像随时会倒,床上的老人就不清是快要死了,还是已经死了,浑身蒸腾着难闻的腐臭,旧得发黄的棉汗衫垮垮得挂在身上,破烂的领子上是一截青筋错乱的脖子,又细又长,此刻正费力地往向伸着,喉结上下抽动:“啥人啊?”

“我、我……”我魂飞魄散地站在门边。

这是我的家,可这又不像我的家,纸堆右边是一口挂钟,祥云环绕的红木式样,下面还垂着长长的钟摆,催眠似的来回摇摆。

古老挂钟旁边是一张黑白全家福,人丁兴旺的一家人,大人穿着列宁服,小孩白衣黑裤,全家朝气蓬勃,济济一堂的样子。

天啊,我突然意识到我走错楼层了,这是二楼!

我忙不迭地说:“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我走错了!”我捡着菜,带上门,跑回了家。

9

大方回家,我把这段奇遇告诉了他,他说我们的钥匙能开楼下的门,没准楼下的钥匙也能开我们的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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