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囡的童年
夏囡不知道为什么村里人要叫这座小山坡为锣鼓山,它既不像锣也不像鼓,倒像一个被啃食过的馒头。一座平凡温柔的小山被叫成锣鼓山这样生硬的名字已经够可怜了,但更可怜的是夏囡的家就在锣鼓山上,而且只有他们一户人家。
锣鼓山的后脊上是一片桃林,也许这是夏囡除了爷爷之外,唯一可以安慰自己勉强住在锣鼓山上的理由,不然她是宁可搬到山下和爸爸、继母住一块儿的。
夏囡一直天真地以为是这片桃林唤来了锣鼓山的春天,当一点嫩绿从桃枝枯黄的萧瑟中醒来,过不了几天,整个山坡的桃树远远望去都蒙上了一层绿雾,蜜蜂开始成群结队地等着第一滴花蜜。夏囡在小鸟清脆的歌唱声中,欣喜地告诉山坡上的每一棵树每一块石头每一丛小草。
“春天来了,春天来了,春天来了……”仿佛她一生只有这么一个春天。她甚至觉得给这粉色的小骨朵儿取名叫桃花显得过于低俗,她把它们叫作春语花。一阵阵的春风惹得满山荡漾,掀起层层沁人心脾的芬芳。太阳已经跑到了山的另一边去,蜜蜂和蝴蝶醉的还在流连忘返。
“爷爷。”夏囡一进屋朝一个正在修补渔网的老头喊道。
“哟,囡囡回来了,桌上有烧好的河虾,爷爷下午刚打上来的,赶紧去吃。”夏老头对这个一出世就没了妈的孙女总是格外疼惜,以致另外几房的孙子都不愿跟他亲近。他自己倒也不以为然,反倒落得清静,可以一门心思放在照顾夏囡上。
“爷爷,你下次别去打渔了,那条小船的年纪都快比我大了,老得用木头敲一敲能敲下一堆水泥灰来。”
“你怕什么,怕爷爷淹死啊?”
“爷爷!”夏囡生气地鼓了脸,严肃得像学校里教导处主任站在校门口检视学生们是否都按规定,有没有穿校服,有没有戴红领巾,“你以后要是再说这种话,我就搬下去住,再也不管你了。”
“好好好,不说了,爷爷再也不说了,你个小丫头。”
夏囡偷偷别过脸去,眼睛里无声地溢出晶莹的液体来,落在手背凝成一颗颗小水珠,她不能想象没有爷爷的日子,可是如果真的有一天阎王爷要把爷爷带走,她又阻止不了,是不是?
这时,“小叔”闻到虾皮的香味,神着舌头跑了过来。其实它不叫“小叔”,爷爷管它叫来发。可这只矮脚狗养了两年还是只有两只拳头大小,夏囡就觉得它很像那个矮个子小叔。他三岁时生了一场大病,都快三十岁了,才一米四几的个子,整天游手好闲不务正业。后来看上了村里一个不错的姑娘,硬要夏老头去说媒,没过几天,村里人都拿这事当笑话讲。刚巧那姑娘的弟弟跟夏囡是同班同学王大庆,他当着全班同学的面说她小叔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夏囡恨王大庆这样挖苦她,更恨那个不争气的小叔给她丢脸。一回家就给来发改了名字,一叫就再也改不了口了。
“别以为爷爷听不到啊,如果你小叔是狗,那你爷爷我是什么,你又是什么?”夏老头在一旁佯怒道。
“哼,我又没说小叔是狗。”夏囡不高兴地把虾皮全倒在了“小叔”头上,“爷爷,那天我看到小叔骑摩托车带了一个胖女人,她是小叔的女朋友吗?”
“呸,什么女朋友,是只鸡。”夏老头这下真生了气。
有一天放学回来的路上,同桌杨紫偷偷告诉夏囡,那个王大庆又在班级里跟同学们说夏囡的癞蛤蟆小叔得了脏病,小便的时候那个东西上面叮满了苍蝇。
“哪个东西?”夏囡听得好糊涂。
“就是那个那个嘛!”杨紫说得急了,脸上生出两块青涩的苹果红来。
夏囡一下子明白过来,气得一路上都不再讲话。她每门课考100分有什么用,三好学生的奖状永远是刘习习的,因为她有一个当老板的爸爸,逢年过节,操场上总会停着一辆黑色的小轿车,班主任沈老师的办公桌上总会多出很多包装精美的礼盒来,她夏囡只能拿一个学习积极分子奖状。她再要强有什么用,小叔总会不定时地给她丢脸。她再听话有什么用,爸爸还是更喜欢继母生的弟弟。
每当想起这些事情,夏囡的心里总能生出很多悲伤来。她有时候会想,如果人出生前就知道来到世上过的是什么样的日子,或许她就不会选择来到这个世界了。
“我的一生真是个埋葬希望的理想墓地。”夏囡就这样躺在桃树下无忧无虑生长的草丛上,念着不知从哪里看来的诗句,天空被伸展的桃枝划出一块块形状各异的天蓝色碎片,多么忧伤的一个下午啊!
“爸,你再借给我五百块嘛,我下个月就还你。”
“放你的狗屁,有本事你把前面借的钱先还了。”
“小叔。”夏囡不情愿地朝小个子男人喊道。
“欸。”小个子男人应道,同时回应她的还有那条矮脚狗,摇着尾巴凑了过来。
“我现在一分钱也不会借给你,我的钱都要留着给囡囡上学用的。”
“囡囡是大哥的女儿,我才是你儿子,好不好,她上学的钱你出,那你就是偏心大哥。”
“你个小畜生,你不知道你大嫂什么人啊,再说你大哥工伤断了一只手,要是我不养囡囡,孩子多可怜。”夏老头说着说着老泪纵横,他心疼孙女,更气生出这样一个不孝子。
小儿子夏小天初中毕业后,跟着一群狐朋狗友到处惹是生非,夏老头不是在跟人赔罪就是给人赔钱。儿子打打又打不过,骂骂也骂不过,直到夏囡出生那年,夏小天因为强奸未遂被抓了进去,夏老头才过上了几年太平日子。等盼到日子渐渐好起来了,大儿子夏永天在工厂上班时被机器轧断了一只手,为了留住大儿媳妇,夏老头把夏囡领过来自己抚养。孙女儿很乖长得也很可爱,一张小嘴叽叽喳喳说个不停,夏老头在锣鼓山上孤孤单单的日子一下子开始欢乐起来。可是小儿子一出狱,嫖娼、赌博、借高利贷,这日子又全乱套了。人这一辈子无尽的是烦恼,顺顺当当的日子总是有限的,有时候还少的可怜。
夏囡已经对爷爷和小叔的争吵习以为常了,时间久了,很多情况都可以从难以接受变得勉强接受,直到完全接受。她在等着他们吵完,然后开饭。
“爷爷,小叔在外面欠了很多钱吗?”
“小孩子,别多嘴,大人的事情不要管,吃饭。”
夏囡低下头扒了几口饭,又忍不住问:“爷爷,听村里人说刘习习的爸爸要买下锣鼓山开采石场,是不是真的?”
“你怕爷爷把山卖掉没有地方住啊?”夏老头夹了一块大红烧肉放到孙女碗里,“就算刘老板给我再多钱,我也不会卖的,你那颗小脑袋用在好好学习上,别那么多想七想八的。”
“我有好好学习啊,今天我数学又考了100分,刘习习只考了95分,可老师还是只表扬她。”
“唉,”夏老头叹了一口气,抚摸着孙女儿的小脑袋,“爷爷不是经常告诉你一句话嘛!”
“是金子总会发光的嘛,爷爷,我这颗金子要是再被埋没下去,都要变成老古董了!”
“皮孩子!”
上半学期快要结束的时候,沈老师因为要生孩子换了一个新老师,还是个刚大学毕业不久的老师。她在讲台上做自我介绍的时候,黑色的眼眸里闪着星星一般的光芒,它摄走了夏囡的魂魄,飘飘摇摇落到一个桃花盛开的日子,一切来得那么美好。新老师叫欧阳木青,因为她身上那股学生的朝气还未完全褪去,同学们都喜欢叫她木青老师,觉得这样来得亲切。木青老师中午会跟学生们一起吃饭,课间会给他们讲很多有趣的故事。更重要的是她从来不批评任何一个学生,总是鼓励他们往正确的方向努力。而夏囡也破天荒的在期末拿到了第一张三好学生奖状,金子终于发光了。
暑假过得很快,快要结束时,爷爷因为身体不舒服,卫生所的医生建议他去市里的医院拍个片子看看。这是夏囡第一次坐汽车进城,一张白色的大铁皮包裹着四个黑轮子,唰唰唰把路旁的房子甩在了后面,夏囡看着看着竟不觉犯困了。但是她心里也有些许担心的,她怕爷爷检查出不好的毛病,可最后她这点小小的意志还是睡着了。
拍完片子出了医院大门,夏囡瞥见了一堵红红的外墙上印着KFC。
“爷爷,我想吃KFC。”
“开什么?”夏老头根本听不懂孙女儿说的是什么话。
“诶哟,是KFC,就是肯德基啦,刘习习说她周末经常去吃里面的汉堡和鸡腿,爷爷,我也想吃。”
“噢噢噢,买买买,走走走。”
肯德基里面的人很多,爷孙俩一时不知道该往哪里站。等排到队了,又不知道怎么点,排在后面的人开始不耐烦地催。
“服务员,我们就要个汉堡和鸡腿,还有那个跟酱油颜色一样的东西。”
“爷爷,那叫可口可乐。”
人群里爆发出一阵哄笑,夏囡的脸红得像打过鸣的公鸡。
一个汉堡,一对辣翅,一杯可乐,爷孙俩谁也不舍得立马吃掉,你推我,我推你,到了乡下还没吃完。夏囡这个暑假过得很开心,她第一次拿三好学生奖状,第一次进城,第一次坐汽车,第一次吃肯德基。可是开心太多了她又有点害怕,害怕会有不痛快的事取代这些开心。
果然一开学,班主任又换回了凶巴巴的沈老师,木青老师被调去了别的学校。还有更糟糕的是爷爷说他被检查出了肺结核,要自己一个人待在山上住一段时间,等病好了才能把夏囡接回去。夏囡一向最害怕看见继母刻薄的脸色,这下日子更不好过了。但奇怪的是,这女人倒对夏囡很客气,还给她买了新连衣裙新皮鞋。
夏老头在山坡上吸着烟,在晚霞中望去就像一张老树皮被点着了火,呼哧呼哧闪着火光。这是他第一次骗自己最疼爱的孙女,也许也是最后一次了,可人一旦撒了慌,便要找更多的借口去圆这个纠缠不清的谎。
夏老头把手里那张肺癌晚期诊断书撕个粉碎,就像没有人知道他得了绝症。他同意了把后山桃林那块地卖给刘老板开采石场,把这笔数目不小的钱锁进老伴唯一的嫁妆,一个褐色的樟木箱,用一把老式的铜锁锁好。他不能一下子把这笔钱给大儿媳妇,不然夏囡的好日子长不了几天,只能慢慢放长线,可自己又不知道能活到什么时候,但总得先让夏囡适应起那个陌生的家庭来。
夏囡好几次哭着跑到山上来,被夏老头找各种借口撵回去。“唉,我也是没有办法啊,我的好囡囡。”
这样煎熬的日子,就在锣鼓山一阵一阵轰天响的采石声中沉了下去,夏老头的耳朵也开始变得越来越聋,有一段时间他实在拿不出力气去避开这种震耳欲聋的声音。
临近过年,采石场终于消停了。冬雪覆盖着锣鼓山杂草枯萎的荒地上,有几块尖利的石头探出脑袋来,像极了冬笋。夏老头的死讯是夏囡上课的时候得知的,她一边跑一边哭着喊爷爷、爷爷、爷爷……
四个儿子围在夏老头床前似哭非哭,很快就把话题转到了卖掉桃林的那笔钱上。四兄弟互相破口大骂,老三老四甚至动起手来,村里人都围上来看热闹,谁也没有看见夏囡小小的身体哭晕在了床榻上。都说流眼泪不像受伤那样会感到疼痛,可它却是最伤人心。
夏囡最后决定去爷爷去了的地方,也许那里还叫锣鼓山。她买了五盒大大泡泡卷,泡泡糖吃起来很甜,但大人们说要是咽下去会粘住肠子死掉,于是夏囡边嚼边咽。可她没有成功,大人的话是假的,连泡泡糖也是假的,她被继母打了一顿后还得继续活下去,但她的童年已经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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