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具下的善念

01

善念APP的开发只剩下收尾工作,往日里喧闹到凌晨的城市,此刻霓虹落寞,寂寥无声,不远处的天空渐渐泛出了鱼肚白。

整栋办公楼只剩下八楼办公室还亮着昏黄的灯。言蔚如往常一样,按了按因为熬夜有些发晕的头,又理了理皱巴巴的衬衫,拿好外套准备回家。

在鼠标点击关机的瞬间,电脑弹出一个新闻窗口,紧接着鼠标清脆的“啪嗒”声,便落在了底下一则新闻上,那条新闻从网页上被打开。

言蔚瞟了一眼,几个红色的大字,就这样毫无防备地落进视线里。

“本市18岁高三少女,在XX百货跳楼身亡。”

底下是女孩坐在大楼边缘,摇摇欲坠的黑白照片。旁边是一张被马赛克遮住了眼睛的彩色生活照。

言蔚不敢去看那张黑白照,他怕女孩绝望的神情,会触碰到心底埋藏已久的悲凉。他看了眼那张彩色的生活照。虽然眼睛被打上了马赛克,微微上扬的嘴角,洋溢着笑容,纯粹而有感染力,直戳言蔚的心。

她生前一定是个爱笑的女孩。言蔚这样想着,脑海不自觉浮现一个身影。那时的她,也是这样,扎着马尾辫,笑得天真明媚。

言蔚大致扫了眼新闻,发现并不是跳楼那么简单,新闻的重点在群众上。

那么多围观群众,没有一个人施以援手。消防员艰难的营救劝解,他们却在底下高声呼喊,催促女孩快点跳下来,更有甚者当场开起了直播。

他们不是救人,而是杀人。

最终,女孩纵身一跃。跳下的那一刻,没能成功救下她的消防员撕心裂肺地放声痛哭,而底下的乌合之众,竟欢呼着鼓起掌来。

这个荒唐的世界,真是不少人都病了。

言蔚因为熬夜而生涩的眼睛,此刻莫名湿润。外套上的手握紧了拳头,上面的青筋脉络清晰可见。

他盯着电脑沉默了很久,眼眶不知是熬出来的红还是因为新闻。他终是叹了口气,起身泡了杯浓茶,坐下继续工作。

窗外的天空越发明亮,人们在沉睡中醒来,有些人,却是一夜无眠。

真希望善念APP,能尽快发布。

02

“善念”是由言蔚与团队一手打造,专门针对不受控网络世界所研发的一款APP。用户将它下载到手机上,便能与手机上已下载的新闻、社交APP相关联。每当人们使用那些APP,在发布恶意、极端的言论时,它都能以善意的一面提醒你,规避伤害的形成。

这还不是善念最核心的功能。

它最主要的方向,在于它能自主收录整个网络的素材。用户在看待陌生事件时,很容易被舆论引导,善念会给予客观的事件经过。当它无法判断消息的真假时,它会将所有收录到的内容汇总,让人们不会因为某一个片面的观点,而盲目正义。

开发善念,是言蔚和他的好兄弟,也是工作室合伙人龚瑞不谋而合的创意。

对于言蔚来说,这是他的一个梦想,是为大家,也是私心。

言蔚的家在南方有名的A城,父亲是A大教授,所以大学自然听从父母的意见上了A大。

开学总是在九月,南方的仲夏热起来让人抓狂,热气伴随着清风,一股股热浪让人失去了出门的勇气。言蔚从小在A城长大,倒是习惯了这样的天气,从北方过来的室友龚瑞就惨了,不但习惯不了天气,身上起了一身疹子,还因为水土不服上吐下泻。

言蔚深知一个人外地求学的不易,对龚瑞颇为照顾,一来二去,两人成了要好的朋友。

龚瑞性格内敛,不爱说话,只知道埋头学习。他的生活,无非就是教室、食堂、图书馆三点一线。

言蔚性格沉稳,平时话少,他干脆陪着龚瑞,过起了三点一线的生活。

宿舍里另外两个人画风就完全不一样。他们一直嫌弃龚瑞穿着老土,行事呆板,明里暗里嘲笑他是个百闻不如一见的书呆子。言蔚私底下说过他们几回,他们知道言蔚的父亲是学院的教授,又觉得言蔚不似龚瑞那么老实好欺负,有些忌惮,倒也收敛了许多。

开学不过数周,宿舍就彻底划分为两个阵营,言蔚和龚瑞一起上课、吃饭、泡图书馆。另外两人则是逃课玩游戏,晚上再大摇大摆的出去喝酒吃串,过着黑白颠倒的销魂生活。

转眼到周一,上完上午第一节课,言蔚回宿舍拿书,两个室友此刻在宿舍就着昨晚的泡面味睡得香甜。言蔚在如雷的鼾声里摇摇头,迅速收拾了桌子,拿了专业书,跑出了宿舍。

走到图书馆门口,天色突然暗下来,言蔚不自觉看了眼头顶,考虑是否要返回宿舍拿伞,却看见楼顶的边缘,坐着一个女孩。

言蔚没带眼镜,看不清女孩的表情,脑海里自动脑补了一个惨绝人寰的故事。

他一面焦急地冲着楼顶喊别跳啊,一面掏出手机拨了急救电话,路过的同学和老师这才抬头,大家都手忙脚乱地劝说着。

救援人员还没来,大风呼呼地吹,女孩的身影看起来颤颤巍巍,让人心里发毛。楼下围观的人越来越多,女孩丝毫没有理会他们的呼喊。

言蔚看了看顶楼,没有犹豫,往图书馆里狂奔。

到了顶楼,正准备偷偷靠近,才走两步就被发现了。

女孩摘掉耳机,言蔚因为爬楼而有些喘息的又急迫的声音在耳边清晰响起。

“同学,你别想不开啊,遇到困难,大家一起帮忙解决。”

曲敏敏有些懵,而言蔚自动将她的表情理解为伤心过度。

曲敏敏这才回过神,低头看了眼楼下黑压压的同学和老师,又回忆了一下言蔚的话。

她不过就是上来吹吹风静一静,怎么闹这么大。她脑子飞速地转,看着汗涔涔正大口呼吸的言蔚,突然萌生了一种捉弄他的念头。

“我失恋了,男朋友劈腿了,如果你当我的男朋友,我就不跳。”

事情的棘手程度显然超出了言蔚的想象,他挠了挠头。

“那行吧。”短短三个字,听起来有些顾虑,实则带着异样的坚定。

只见女孩的脸从捉弄变成讶异,再慢慢绽放出一个大大的笑容。“你好,我是曲敏敏。”

就这样,言蔚莫名其妙的告别了十八年的单身生活。至此,图书馆两人组变成了三人组。

直到后来,言蔚才知道,曲敏敏那天压根就没有失恋,不过是在楼顶吹风。而言蔚却偷偷隐瞒了,自己九月开学的时候就见过曲敏敏,那时她作为大二学姐,忙着接待新生。站在门口的她身姿笔挺,高高的马尾充满了活力。因为太阳炙热,她的额头渗出一层细细密密的汗,可是她的神情没有流露出一点儿的疲惫,对进校门的每一位新生都友善的笑着,露出两颗可爱的小虎牙。

正是因为那个场景,言蔚对大学生活充满了期待。

03

转眼到了大二,言蔚在校外找了份与专业相关的工作,虽然还没毕业,但是他学习能力强,又努力勤奋,公司并不介意他还是在校生。

言蔚捡些重要的专业课上,其他的时间能请假就请假,不然也只能缺课。言蔚的优秀老师看在眼里,再加上言父是学校老一辈的教授,老师们对于言蔚长期缺勤的事情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大三的曲敏敏开始着手考研,龚瑞则一心只想着完成学业。这一下,三人组常常就只剩下龚瑞和曲敏敏了。

周六的早晨,言蔚早早出门,公司新软件的开发很紧张,大家都在加班。一向五点半就起床背英语的龚瑞却难得睡起了懒觉,言蔚看看手表,不过6点半,便没有叫醒他。

宿舍里另外两个人一到周六日就彻夜不归,这是常态。

一直到了早上八点,龚瑞依然没起床。往常的周六,这时候三个人应该一块去食堂吃早餐的。

曲敏敏在图书馆等了很久,言蔚和龚瑞的电话都没人接,她有些担心,打算去宿舍看看。

宿舍门敲了半天没人应,她轻轻推了推,发现门没锁。门后,龚瑞穿着睡衣四仰八叉躺在地板上,手上还拿着漱口杯和牙刷。

曲敏敏赶紧叫醒龚瑞,把他扶到床上,好在只是发烧导致的晕倒,没有大碍,曲敏敏给他拧了条毛巾敷在额头。

龚瑞烧得迷糊,没办法去医院。言蔚依旧联系不上,宿舍里其他人也没了踪影,曲敏敏只好去校医院给龚瑞买退烧药。

校医院在北校区,周六日校车只有固定几班,最近的班车要等一个多小时,曲敏敏只好跑着去买药。就这样,一早上空腹两头跑,在给龚瑞换完额头上的毛巾后,曲敏敏终于累得趴在床边睡着了。

快到中午的时候,彻夜未归的两个室友这才拖着萎靡不振的身体回来补觉,推开门就看见这样一幅光景。

言蔚的女友趴在龚瑞的床边睡觉?这个信息量未免有点大。

两个人一扫困意,相视一笑,张强用手机拍了张照片,就轻轻带上了门,走之前还不忘把门反锁。崔枫原本想要制止,又觉得有好戏看,打消了念头。

龚瑞醒来时已是正午,烧退了大半,曲敏敏看龚瑞无大碍,两个人准备去食堂吃饭,一拉门,才发现门被反锁了。学校的门锁都被换过锁芯,里面有钥匙也无法打开。

言蔚的电话依旧没人接,龚瑞不放心喊其他同学帮忙,担心曲敏敏被误会。他想起言蔚的父亲言教授兴许在学校,没有多想,赶紧拨了电话。

另一边,言蔚还在加班,此时偌大的办公室,就剩下他一个人。外面的天色已经黑透,他敲完最后一个代码,才想起早上忘了告诉女友和龚瑞今天要加班,这才拿出手机,看到好几个未接电话。

搭上最后一班地铁,无聊时顺手刷了下学校的贴吧。看见一个名为《双性恋or共享女友?》的帖子,配图有些眼熟,放大一看,竟然是自己的宿舍。龚瑞他大姑给他做的那张东北大花被子,花红柳绿尤其耀眼,整个学校都很难找到第二张。

照片里,龚瑞躺在床上,而趴在龚瑞床边的,是曲敏敏。虽然两个人的头都被打上了马赛克,但是言蔚还是一眼就认了出来。

那一瞬间,言蔚觉得天雷滚滚。他冷静下来,仔细看了看那张图片,理了理暂时短路的思绪,很快就明白了整件事情的大概。

回到宿舍,两个室友依然不在。龚瑞坐在床边看书,看见推门进来的言蔚,紧张兮兮的,打算解释今天发生的事情。还没来得及说,言蔚就打断了他,把自己的猜想说了一遍。龚瑞睁大了眼睛,第一次感受到遗传的可怕,因为中午他想给言教授解释的时候,教授也是这样直接猜出来了整件事的经过。

三个人完全没受这件事影响,空闲下来的言蔚,又加入了三点一线的生活。可是三个人不管走在哪儿,都有人投过来异样的目光。

过了一段时间,言蔚发现这样的目光依然热切。

他趁着课间跑回宿舍,张强和崔枫此刻逃课窝在宿舍玩电脑。张强两只手在键盘上起舞,屏幕上正是那个帖子。

言蔚看着张强洋洋洒洒敲出的内容,火蹭的一下就冒起来了。

“以前怎么没发现你杜撰故事的能力这么强,不去写小说跑来念计算机系,真的是可惜了。”

张强原本听见有人夸自己还挺得意,他一直为自己是个写手为荣。突然又觉得声音有点耳熟,回头就看见言蔚那张黑得像包公一样的脸,赶忙用手挡住屏幕。

还没来得及求饶,就是一阵惨叫。崔枫正襟危坐玩着他的游戏,还不忘回头对正被施暴的张强来一句活该。

我早告诉你这家伙不比龚瑞,是个腹黑,你还惹他。

不少同学此时还在等着帖子刷新,突然之间帖子消失无踪,连楼主的账号都搜索不到了。

这件事情就这样被言蔚轻松解决,他以为生活终于回归到风平浪静,却不曾想还有更大的风浪等着他。

仿佛回到当初那个熟悉的场景。

曲敏敏坐在图书馆顶楼,吹着风,听着歌。

言蔚焦急地跑上顶楼,这次他说了比当初更多的话,可是曲敏敏却好像听不见了。

最后的最后,就像无数个小说里的狗血剧情那样,曲敏敏最终还是跳了下去。言蔚的爱情,也随着那纵身一跃,变得血肉模糊。

好在楼下的一棵树起到了缓冲,曲敏敏只是住了很长时间的医院,好了之后办了退学手续,被父母接走了。离开的那天,她扎着马尾,笑起来一如初见时的天真明媚,露出两颗小虎牙。这场跳楼事件,也算是让她因祸得福,失去了那些让她惴惴不安如履薄冰的记忆。

言蔚这才知道,她一直都有轻微的抑郁症。父母常年不在身边,室友们与她不合,常常排挤她。后来遇到了言蔚和龚瑞,一切都在慢慢变好,直到平衡被那个持续发酵的帖子打破。

她一直没有告诉言蔚,自从那次之后,自己常常会收到奇怪的短信,接到奇怪的电话。里面给她安了无数骂名,言蔚和龚瑞对她有多好,那些话就有多难听。

整件事情过后,龚瑞一直郁郁寡欢,觉得自己害了言蔚,害了曲敏敏。

言蔚却总是笑笑,别自责,她现在也过得很好不是吗?每次安慰完龚瑞,自己的心里却被撕扯地生疼。

就这样,言蔚的爱情无疾而终,他更努力的学习、工作,将自己麻痹。

04

善念APP开发成功后,终于等到正式发布的那天。才短短几个小时,B应用市场的下载量便高达八千万次,数据直逼目前最火的手游。下载区好评如潮,大家都在网络上讨论着善念的使用体验。也有个别人,将开发者全家骂了个遍,其中的缘由,不用说大家也都心知肚明。

善念发布一周后,国内数一数二的社交APP——XIN,在他们的程序中加入了阻止善念与之关联的程序。之后,各大APP争相效仿,善念从大热,一瞬间失去了所有的市场,犹如一个网络病毒般被隔离。

那些曾在网络上呼风唤雨的媒体人,因为善念,写出来的帖子失去了热度。那些哗众取宠的噱头,被善念剖析了真相,无法再被反复消费。人们养成了理性看待问题的习惯,标题党的套路再也玩不下去了。可也正是因为用户的理智,让平台失去了流量,失去了赚个盆钵满盈的机会。

为了平衡自己的利益,各路平台一致做出抵制善念的决定,甚至还以善念擅自与他们平台关联,收录内容为由,反告善念侵权。他们不在乎人们的道德谴责,时间会消磨一切情绪,只有利益是永恒。

善念失去市场后,人们一开始还会站在善念的角度,义愤填膺的唾骂这些APP。可是那些帖子总是被秒删,愤怒也就逐渐冷却,被遗忘,人们最终默默卸载了这个再无用处空占手机内存的善念。

投资商们在一周内赚够了钱,同时也认为善念的利用价值走到了尽头,马上撤资扬长而去。

广告商的广告资源还没到期,纷纷要求退款。一时间,言蔚的公司,从即将成功,跌入了面临倒闭的谷底。

善念的风潮过后,网络上又恢复了当初一派欣欣向荣的假象。

言蔚觉得自己果然还是太天真。鲁迅先生说过,面具戴太久,就会长到脸上,再想揭下来,除非伤筋、动骨、扒皮。

善念起到的作用,无非就是为世人洗去了覆盖在面具上的浮尘。真正的战斗,其实才刚刚开始。

言蔚的团队人手不多,但都是从一开始就对他百分百信任的同学和朋友。他们本可以有更好的前途,却在最困难的时候选择留下。

龚瑞一向沉默不语,只顾埋头工作,这次也激动地涨红了脸。

“蔚哥,不能放弃善念啊,我们应该坚持下去,直到善念得到所有人的认可。”其他人也都坚定着附和。

龚瑞最初提出要做善念这个类型的APP时,言蔚就知道,他依旧很在意曲敏敏那件事,其中还有一部分原因,来自于他的父亲。

05

龚瑞来自偏远的北方山村,那里人们的生活,一眼能望到头。

龚瑞的爸爸和那些传统古板的村民不一样,他年轻的时候不羁爱自由,曾义无反顾一个人到大城市闯荡。虽说最后没有闯出什么名堂,却也摆脱了村里封建落后的枷锁。

龚瑞是他在城里捡垃圾度日,最艰难的那段日子里捡到的孩子。他在外面打工,赚了钱做生意,却被人骗光了钱财。

因为小小的龚瑞,他放弃了漂泊的生活,咬咬牙回了家乡。

他开始过着自己当初最厌恶的生活,却总能在日子过不下去的时候,变魔术似的变出些钱来,给龚瑞买各种各样的书,让他从小就能从书本里,知道山沟以外的广阔世界。

后来村里来了一批采石的老板,他又靠着在采石场做苦力,供龚瑞上了大学。

龚瑞上大学的A城离家很远,远到要坐一天的火车,辗转好几次汽车,走上半天的山路。回家的车费,对于这个贫穷的家庭来说,是一笔不菲的费用,父亲在龚瑞回家这件事情上,有着异常的固执。

每一年的寒暑假,龚瑞多想回家,看看父亲,帮家里做农活。每回龚瑞提出来,父亲总会严厉的苛责。

自上大学以来,龚瑞没有回过家。他拼命的学习,也想着趁假期去做兼职,却不知怎么被父亲知道了,骂得狗血喷头。

父亲说,我供你上大学,不是让你去打工做苦力的。做兼职那点微薄的工资,和你留在家里种地有什么分别。

龚瑞一向对父亲言听计从。

此后的时间里,除了上课,他就闷在图书馆里,两耳不闻窗外事。

再后来,父亲的电话越来越少,从少到无,最后变成两个月一封的信。

父亲在信里说,正好我也想跟你学着写点文化人的东西。

龚瑞看后很想哭。他知道,村里只有一台电话,父亲每给他打一次电话,要好几块钱,那些钱,可以买几天的米。

龚瑞成绩很好,可是奖学金需要参加社团和学生会,拿到额外的综合分才有资格评定,光凭考试的分数,拿了满分也不行。

龚瑞跟父亲说过自己想进社团的事,他想要拿到奖学金,给父亲分忧,最后还是遭到了父亲的反对。

父亲强势的性格,让龚瑞从小没有主见。他知道父亲有时并不全对,却不敢反抗,他打从骨子里觉得,反抗便对不起父亲的养育之恩,那是一种不孝的表现。

这样的生活延续到大四,同村隔壁王叔的女儿,也考到了龚瑞的学校。她帮龚瑞带来了旧报纸包着的一万块钱,还有一个消息。

王大叔的女儿叫王莲,小时候,她总爱跟在龚瑞屁股后面,哥哥哥哥的叫个不停,像个小跟屁虫。

她不喜欢村子里其他的男孩,觉得他们调皮、无趣还无知。而龚瑞不爱闹腾,有和他们与众不同的气质,会许多别人不知道的深奥知识,让她既喜欢又崇拜。她暗自下决心,要努力学习,以后和他上同一所大学。

他们约在图书馆见面,龚瑞像以前一样对着她宠溺的笑,王莲却面无表情。龚瑞想要开口打破沉默,王莲却突然把手里的旧报纸,重重砸在龚瑞的怀里,龚瑞被砸的踉跄后退两步。

旧报纸包成的包裹掉在地上,这一声在寂静无声的图书馆尤其突兀。报纸里红彤彤的钱洒落了一地,尤其扎眼。

同学们纷纷侧目,王莲掩饰不住的厌恶传入龚瑞的耳膜。

“龚瑞,到了城里,当了大学生,很得意吧。得意到连你阿爸在老家被乱石砸死了都不回去看一眼。你知道吗,从你爸受伤到现在,都一年了,谁都联系不上你,自从三年前你离开村子,心怎么变得这么黑!”

龚瑞凝固在脸上的尴尬笑容终于自己收拢,耳边嗡嗡作响,这是在做梦吧。看,王莲她从来都不会这样对自己说话,她一向是个开朗爱笑也会害羞的女孩。父亲也好好的,昨天还收到他的信,是他亲笔写的。

他在信里一如既往的固执、严厉,让自己好好念书,将来走出大山,做个有用的人。

王莲低声抽泣的声音把龚瑞拉回现实,她看着龚瑞呆滞受伤的神情,终究是有些心软。

“龚瑞,你父亲去年在采石场,因为意外被砸成重伤。采石场的老板赔了钱,但是他舍不得花,说要留着给你交最后一年的学费。他在最后的那段日子里,还坚持给你写了很多信,让我阿爸分开时间寄给你,瞒着你。

这一万块钱,他临终前说,让我开学的时候带来给你,还特意嘱咐我,不要告诉你他的事情。可是,龚瑞,我看错你了,你这个人,没有良心。我觉得这件事情,你应该知道。”

王莲说完便跑出了图书馆。

龚瑞没有心情去追究自己所蒙受的冤枉,连他自己都不能原谅自己。

他的耳朵仿佛却强制安装上了无数个巨型的声呐,他被团团包围,周围议论纷纷的声音他都听不见,自己只是一只被声波行刑的海豚。

那声音,快要将心震碎。

是言蔚,在那个时候喝止了周围看热闹的人,帮龚瑞收齐了撒落满地的钱,带着他回了宿舍,然后给他买了最快的车票回家。

06

在坐完最后一趟汽车后,龚瑞已经很是憔悴。他感觉不到疲惫,有的只是无边的荒凉。

他在回家的路上狂奔。他跑掉了一只鞋,那双鞋是父亲上个月才托县城的人寄来的,他还在信里说,家里一切安好,我儿勿念。龚瑞顾不上捡鞋,顾不上石子膈得脚掌生疼。

龚瑞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跑回家的。那条父亲带着他走过无数遍的泥巴路,此刻成了一段放映的默片。

每往前跑一步,就播放一个父亲的镜头。龚瑞希望这场默片不要结束,却又想着要快点见到父亲,活生生的父亲。然后他就会发现,这一切都不过是王莲的一个恶作剧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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