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生 我们会牵手吗
清晨,我匆匆赶往医院。
秋风吹过,天蓝色的长裙飘动。有些微凉。我下意识地抱紧了双臂,可还是感觉不到想要的一丝暖。
对于我这样一个重症监护病区的护士长来说,日子总是紧张又忙碌的。以至于,今天早上出了小区的大门,才想起,降温了,该穿件外套的,哪怕搭件披肩也好,可满脑子都是病区的事,还是忘了拿披肩。
五分钟后,我到达办公室。今天提前了近一小时上班。
迅速穿好白大褂后,我庄重地对着镜子戴正燕尾帽。这顶燕尾帽上标有一道蓝杠,是护士长的象征。
在我的心里,这不仅是圣洁的荣耀,更是一份沉甸甸的责任与担当。
马上就是国庆中秋小长假。可在重症监护病区,是没有长假这一说法的。查看了夜班记录和病人体征后,我得赶紧研究假期排班,以合理安排姐妹们轮流值班、休息。
“白荷姐,离早交班还有二十分钟呢,你去歇会儿。早上大成送了几杯豆浆和一笼包子在值班室,你赶紧去吃两口。”值夜班的玲子,边整理病历,边对我说。
大成是玲子的爱人,是我们医院附近移动公司的帅小伙儿,人大方,服务也热情,我们充话费、办流量都找他。两口子刚结婚不久,当初,还是我牵的线呢。瞅着他俩这般恩爱,我也打心眼儿里高兴。
“玲子,我不饿,真的,不想吃东西。”
“姐,不饿你也得吃啊!咱病区可不清闲,不吃饱哪有劲工作啊!你看,这一年来,你都瘦成啥样儿了?你要是身体亏了,小逸怎么办?还有,那个……那个他,也要心疼死的!”玲子说着说着,眼睛有些微红了。
是啊,我的小逸,我可怜的小逸,妈妈必须元气满满的哦,妈妈永远不会倒。大口咬着大成送来的香菇肉丁馅儿的热包子,我对自己说。
小逸是我三岁的儿子,先天性轻度脑瘫,走路、行动都不方便,也不怎么会讲话。可他会叫妈了。经过两年的康复训练,他终于会叫妈了。
一想到小逸看着我喊“妈”的样子,我的眼泪就偷偷跑出来了。这流出的泪滴在包子上,好酸好甜,真不想擦。
而玲子口中崩出的那个他,是藏在我心里的秘密。在科室里,也只有玲子才知道这个他。
他叫安明浩。是我院省重点专科骨科的青年博士专家。今年,援藏去了。
本来这次市卫生系统援藏的名单里,安排的是另一名外科专家,可那位专家的父亲突然病重,暂时走不了,安明浩就主动报名去了。
他走的时候,我和陈泉的离婚手续已经办好了。只是,我没告诉任何人,包括他。
十年前。
我在金陵医学院读大二。
那时,我就认识了明浩。
我读的是护理本科,他,是外省考过来的临床专业的硕士研究生。
我们的学业都很出色,都是党员和学生会的干部,也都是老师的得力助手。
相熟,源于一场九十周年校庆活动。
我们是那场晚会的主持人,经常在一起搞策划、对台词。
我们都欣赏对方的优秀,也陶醉于无需多言的种种默契。
不过,也仅限于此。直到毕业,我们通过自己的努力,考进母校最大的附属医院,他当了骨科医生,我当了与他同科室的护士,我们谁都没向恋人主动迈进一步。
都以为对方太骄傲,都担心对方没有爱得那么深,我们都好怕,万一做不成爱人,积累多年的战友情谊也一去不复返。所以,谁也没开口先说那个“爱”字,尽管,这个字,多年前就已刻在我俩彼此的心尖上。
那时,年轻又自尊的我们,是多么可笑。
而现在想来,又是多么可悲。
六年前。
就在我日夜盼望已成同事的明浩能向我主动表白时,我们医学院一届毕业的同窗,陈泉,找到了我。
他在苏北某县区的人民医院肿瘤内科工作,工作后不久,就被当地医院派往我市的一家肿瘤专科医院进修。三个月进修期满后,他不想回去了,他想留在进修的医院工作。于是,他找到了我。
陈泉得之我在本市规模最大的附属医院工作后,一口认定我有背景。他后来终于打听到,我的伯伯,白沐堂,是本市的纪委书记。
陈泉说,他家世代务农,他是唯一的“读书人”。他恳求我去找我伯伯,帮帮忙,托关系,让他留在我们市区工作,干出一番事业,光宗耀祖。他做牛做马都愿意报答我们家。
说实话,对陈泉,我不讨厌。当然,也谈不上喜欢。
他留给我的印象是勤奋,俭朴,老实,在班里就是一不太出众、安分守己的老好人,不太有主见也从不惹事。
见他如此开诚布公,我也就坦率告诉他,我是有个在市里当领导的伯伯,不过,我的工作,真的是自己找的,没有惊动过他老人家。再说,他明年就退二线了,现在找他帮忙的,反而多了。倒是我们自己家有事,从不去麻烦他。
“白荷,你不要看不起我就骗我,同学们都说,安明浩就一外地的,也没啥背景,能分到这么牛的附属医院,就因为他会讨好你,然后你伯伯帮忙一起安排的。”
陈泉憋了半天,脸都涨红了,终于,还是说出了心里话。
老天,真是人言可畏!
“这话谁告诉你的?”我强压心头愤怒。
“是你们护理系王小倩说的。她在一家民营妇产科医院上班,前天在超市碰到我说的。哦,对了,她可到处告诉同学,她和安明浩是老乡,也是最般配的,要不是安明浩为了进大医院,肯定和她在一起了,而不是你。”
我顿时石化。我感觉自己在听一段离奇的天方夜谭。晕菜的是,不知何时,我还成了这虚构故事里夺人所爱的主角。
我一再声明,我和安明浩只是普通校友关系,工作上是人家自己努力的结果,和我家任何人没有半毛钱关系。陈泉这才半信半疑地离开了。
后来,陈泉又来求过我几次。出于同情也出于朴素的同窗情谊,我还是请我伯伯出面,将陈泉调到了他向往已久的地市级医院。陈泉千恩万谢,还说要请我吃饭。我委婉拒绝了。
他又来电话请我去饭店时,我随口抛下一句:“努力工作、善待病员就是对我的感谢。再说,也不是我帮的忙,要说感谢,去找我伯伯说!”
祸从口出。也就是这一段话,造就了一段孽缘。
我没想到,陈泉后来真的拎了两包他们家乡价值50元的土特产,去找了我伯伯。让人意想不到的是,伯伯年轻时当过知青,在陈泉的家乡插过队。
当天,伯伯留他吃了晚饭。而陈泉,一会儿帮忙拖地,一会儿帮忙洗碗、倒垃圾,这勤快的农村小伙儿,很讨伯母欢喜。
伯母后来还告诉我,陈泉的话语中总是提到我的名字,一脸膜拜,充满爱慕。
我也见过王小倩到我们病区找过明浩,满脸写着“我来找我男友”,很招摇的唯恐天下不知。
再后来,医院成立重症监护二病区,需要人手,我被调往新的病区。我和安明浩的见面,少了许多。当然,他会发短信、QQ留言,也就是注意休息、不要太辛苦之类,我有时回个笑脸,有时,不回。
四年前。
安明浩考上了北京院校的博士生。他读博前,几个校友拉我去为他饯行。大家都喝了点酒,有点晕。
有人问:“明浩,你博士毕业后,是留在帝都还是回我们南方?”
他不说话,微红的眼只紧盯我朦胧的眼。
又喝了一轮。校友们开始兴奋,吹嘘各自的趣闻轶事。
明浩趁大家不注意,走到我身边。
“你希望我回来吗?”
该死的自以为是的明浩,我在心里暗暗诅咒。
难道非要等我先表白吗?
尽管,我心里有一万个肯定回答,可嘴里的回答却是:“吾等燕雀安知鸿鹄之志,愿君日后鹏程万里!”
这句话一说完,我就后悔了。因为,我看到,刚才还信心满怀的明浩,一下子就倒在了桌边,开始呕吐不止。
旁人都以为,他醉了。其实,我知道,是他没等到他想听到的回答,趴了。
我心疼得顾不上和他赌气,连忙去扶他,而他的手,也已主动伸向了我。
就在这时,风情万种的王小倩突然出现。
她一上来就对满桌的同学嗔怪道:“明浩酒量小,不能喝的。”
然后,搀扶着明浩,在我们一众人的目惊口呆中,远走。
据说,当晚,明浩留宿在王小倩的单身宿舍,整夜未归。他们的艳闻传遍了校友圈。
再后来,听说,安明浩和王小倩领了结婚证。有人看到王小倩在微信朋友圈里晒出了他俩的结婚证。
三年前。
我已经是医院最年轻的护士长了。当然,这和我伯伯仍然没有半毛钱关系。我拼命工作,得到了院领导和科主任的一致认可。
我日夜加班,只为忘记,一个叫安明浩的男人。
那一年,我也结婚了,和陈泉。
父母年纪大了,婚房早就为我买好了。城中心,双学区,复式楼。他们只等抱孙子。
尽管伯伯已经退二线,但陈泉依旧和伯伯家,还有我家,走得很勤。父母就我一个独生女,所以,他渐渐充当了这个家半个儿子的角色。
当中学老师的父母说,这个小伙子虽然家境不好,但肯吃苦,脾气好,不错。再说,人家还愿意做上门女婿,这种肚量多大啊。
他们什么时间达成了统一战线,我都不知道。
无所谓了,结婚就结婚吧,他们满意就好。
无所谓了,反正我爱的人早已远走高飞,去了别家的温柔乡。
很快,我有了孩子。
我怀孕时,见过明浩一次。
他到医院人事科取什么证明材料。我正好去报名参加职称考试。
再次见面,恍如隔世。
在一堆同事之间,我们不便多言,只微笑着点了点头。
等我报完名,远远地看到明浩在行政楼下。
我知道,他在等我。
待我挺着大肚子,一摇一摆走过去时,明浩约我到医院外的一处安静的小咖啡店坐坐。
老朋友老校友了,叙叙旧也没什么。
再说,如今,我都快当妈了,还能怎样呢?
他点了一杯卡布奇诺。我只要了一杯淡淡的柠檬水。
良久,我们就这么坐着,最后,还是明浩先开了口。
“白荷,你知道我是爱你的。可是,你怎么成了别人的爱人,我恨我自己……”
才分别不到两年,我心里的男神,眼角竟已生出密密的细纹,还有了隐隐的白发。我的眼已被控制不住的泪,模糊了。
“我好后悔,去北京前没抱紧你。我更恨自己,没有控制住自己的双脚,竟然被王小倩带走了。”
“你知道吗?王小倩告诉我,你伯伯就是市里的实权领导白书记,说外面传我接近你是另有所图,是想攀高枝儿……白荷,我们心里都清楚我们是多么爱惜自己羽毛的人,我知道你不会误解我的一份真心。可我还是上了别人的当。是我死要面子,非要等你先说出相爱不相离才肯下跪求婚……”
“那晚,王小倩拉我走后又陪我喝了许多酒,她说他理解我的纠结和痛苦,最后,我烂醉得不省人事。第二天,我发现,我和她光着身子躺在她宿舍的床上……”
不知何时,明浩已紧紧抓住我的手。
“王小倩的手机里,有我和她的床照。我和她领了结婚证。我没脸见你了,只有逃走。不过,今年,我们又离婚了。”
“她说,没得到我时,觉得千般好。可抢过来了,又觉得无趣。我爱看书,不爱热闹,还穷,毕竟博士还没毕业嘛。可她等不及我拿高工资了,找了个离婚的暴发户,去广州了。”
“这样也好,我也解脱了。只是,我不服,我恨命运,为什么那晚会让王小倩这个坏女人盯上我!如果不是这样,我们的结局就会被改写,你也不会和陈泉结婚的,对不对?”
我的心,如刀绞,似火烧。
后来,明浩还说了什么,我已听不清了。我几乎逃也似的,从安明浩的手里,用力抽出我的手,拦了辆出租车,飞奔回家。
回家后,我就病了。整整两天,高烧不退。
母亲以为我受凉了,自责没有帮我加件外套就让我出门了,守护了我几夜。
我感觉,陈泉多少知道些什么,只是,他依旧扮演着老好人,忙前忙后,一句话都没多说。
那年冬天,儿子小逸出生。先天性脑瘫。
整个家的正常生活被彻底打乱。
从此,父母带着小逸,投入了巨大的财力与精力,走上漫漫康复路。他们,三年里,似乎老了十岁。
陈泉,渐渐远离了这个家。他现在,已经有了自己的社交圈,也当上了肿瘤内科的大主任,女人,不缺。想帮他生个正常儿子的女人,也不缺。
在我伯伯出面调解后,我和陈泉,平静分手。他说,儿子本来就姓白,不和我们家抢,抚养权给我。房子,本来就是我爸妈买的,是我的婚前财产。但是,存款,一人一半。我同意,很快签字,离婚。
而今,小逸已经三岁了。
安明浩博士毕业后,又回到我们医院骨科。不过,这次,医院是作为人才,将他从北京引进的。
他说,他再也不离开这座江南的小城。
他说,他一生的至爱在这里,去了北方,也是流浪。
他说,我和陈泉不是一路人,如果过不下去了,就分手。他愿意一直等。
他说,他要去援藏,是因为,他想去看看最纯净的天空和最虔诚的信仰。真爱就是他的信仰,朝拜的路上,再多的苦难和曲折,都不能阻挡前往圣山的一步一叩首。
可是,明浩,余生,我们还会在一起吗?我,真的不知道。未来的路,谁又能说得清呢?我只想,陪着父母慢慢变老,陪着小逸慢慢长大。
静望窗外。远处,不知何人,在唱那首《彼岸花》:
看见的熄灭了,消失的记住了。
我站在海角天涯,听见土壤萌芽。
等待昙花再开,把芬芳留给年华。
彼岸没有灯塔,我依然张望着。
天黑刷白了头发,紧握着我火把。
他来我对自己说,我不害怕我很爱他。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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