念牙·皮影戏
——呐,你听说了吗?——
秋天的青石城比其他时候更加萧瑟,风理所当然地裹上了寒意,将橡树上的枯叶扯下来。天空虽然是晴朗的,但较夏天却晦暗得多,稍不留意就到了夜晚。往来的商旅也不复喧嚣,行人拉上了兜帽,低着头暗暗地走。
只有小孩子还充满了活力,追着街上的小贩嘻嘻哈哈。
“小云,你觉得这世上是真话多还是假话多?”项缺笼着袖子,一本正经地问道。
少女一脸嫌弃地站在他身边,不情愿地答道:“应该是假话多吧,毕竟这世上骗子多又话痨,老实人话少。”她想了想,补充道:“不过半真半假的话应该是最多的吧。很多时候连说话的人都不知道自己说的是不是真的。”她撇了撇嘴,“这种时候闭嘴不就好了。话说——”
“但有人喜欢这种好像无所不知的样子啊。那些到处散布怪谈的人不就是这样吗?”项缺并没有回头看小云,接着说道:“说起来怪谈也分很多种,有惩恶扬善的侠盗,也有举着镰刀的杀人鬼,你觉得大家喜欢听哪一种?”
“要我选的话,还是那些美好的故事吧。鬼故事什么的,听多了整个人都会变得不好。所以——”
项缺摇摇头:“但在那种阴暗的角落里,滋生出来的大多是黑色的故事哦。不过你说得对,听多了确实要洗一洗耳朵。”
连续被打断几次,小云终于忍无可忍:“这就是你蹲在这里看皮影戏的原因?把小孩子的位子都占了,幼不幼稚?”说完拎起项缺的领子,把他拖了出去。
呼啦一声,一群小孩子立刻挤了上去。
“就差最后一点了,姑奶奶行行好让我看完不行吗?”项缺正经的神情立刻塌了下去,眼看着皮影摊前层层叠叠的人影,又估量了一下自己的体格,默默地放弃了挣扎。
纵马持枪的影子停止了动作,苍老的声音结束了今天的剧情,看着昏暗的天色,小孩子们一哄而散。
英雄好汉的身影从幕布上隐去,瘦削的老者从幕后走出来,向还没走开的两人拱手:“小公子很喜欢皮影呀,我已经连续好几天看到你了。”
项缺振袖拱手回礼,一副成年人的正经模样,如果忽略他的身高,倒也像模像样:“老伯,我有一事不明,还请老伯解惑。”小云翻了翻白眼:“这么文绉绉的干嘛呢?”项缺恍若未闻,“为何老伯讲的故事,与平常听来的不大相同?”
老伯一边收拾皮影,一边答道:“这说来话长,不介意的话,请两位到家中一叙?对了,敝姓叶。”
如果不是老伯领着,小云无法相信有人能生活在这种地方。在残垣断壁间,生长着各种野草。野生的爬山虎覆盖了残破的院墙,炮仗花从二楼的栏杆上垂下来,不少房屋都用木板封死,以防有人误入其中。橘色的猫从木条的缝隙中探出头来,淡绿色的眼瞳闪着光。
被众多危房簇拥着,老伯的屋子也一副濒临倒塌的模样。家具也是极少,令人意外的,书却很多,泛黄的线装书被堆在房间的各处,咋一看过去,让人无从落脚。
两人小心翼翼地找地方坐下,叶老伯从里间端出水来,笑道:“家里也拿不出什么来招待两位,让两位见笑了。”项缺客套了两句,随意地扫视了一圈:“叶伯这里书真不少,那些故事大概就是从这里来的吧。”
提到这些书,叶老伯显出明显的高兴神色,随后眼神一暗,自嘲道:“书里这么说又怎样?向来传颂的故事又不是这样的。就算我说这些才是真的,也不会有人相信。”
项缺举起水杯喝了一口水,宽大的袖子遮住了他的表情:“向来如此,便是对的吗?但执着于这些真真假假的真的有意义吗?”
叶老伯叹了口气:“是啊,或许把它们当作故事,让人露出笑容,才是它们的意义。”
话题沉重起来,一时无人接话。
屋外传来了脚步声,门吱呀一声开了。小云惊讶地回头望去,好奇着来人的身份。
那是一个扎着麻花辫的少女,背着的书包荷载了过度的重量,让她略微有些佝偻着背。她的眼神飘忽,似乎在想着什么事情,但脚下一点都不含糊,轻巧地绕过一堆堆的书,穿过了房间。直到走到小云身边,她似乎才发现屋子里有客人,尴尬地笑了笑,便钻进里间去了。
面对两人询问的眼光,叶老伯解释道:“她是我闺女叶枫梅,平时就有些怕生。天色也不早了,以后有机会再正式介绍三位认识吧。”
走在回念牙的路上,小云抓着项缺的袖子,偷偷掐了一下。项缺扭头:“怎么了?”小云冷着脸:“你刚才是不是用了什么小手段,我可不认为叶老伯会对一个刚认识的人说那些话。”
“被看出来了……好吧,如果我说这是必须的,你信不信?”项缺嘴角勾起一丝弧度。
“所以你为什么总是看皮影呢?”小云知趣地改变了话题。
“其实也没什么,只是觉得他们的故事现在看来很有趣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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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天的午后总是晴朗的,天空很高,淡淡的阳光在学堂的教室里流淌,怎样的不快都会被熨平。这时候没有课,也是学生们嬉戏玩笑的时候。
“呐,你听说了吗——”一群女生围在一起,叽叽喳喳。她们的话题,往往从帅气的先生的日常开始,结束于最近听到的怪谈。相似的集团不止一个,散布在教室中。
“——听说有人在城里晚上看到鬼影了。就一个影子,旁边一个人都没有。”
“真的吗?怎么回事?”
“肯定是看错了吧,只是那个人站的地方看不到而已。”
“是真的!是我表姐亲口跟我说的,还能有假不成?”
“要不……问一下枫梅?她家不是演皮影戏的吗?”
“你傻呀!皮影和鬼影除了都有个影字还有什么关系?再说她知道些什么?整天泡在旧书里,不就是想讨先生欢心么。”
“就是就是。”女生们一致赞同地点头。
好像听到了自己的名字,叶枫梅从教室的最角落抬起头来。反正不会是什么好消息,皱了皱眉,她又把头埋了下去。
没人理解也没关系,反正自己只是想离爷爷说的真相更近一点。
下午的课是无聊的算学,虽然先生还是风神俊朗,但架不住算学本身太过无聊。努力地想把咒语般的讲课听进去,宣告失败的枫梅抽出了桌子底下的《葵花朝史集注》,继续她的阅读。
身边女生叽叽喳喳的声音隐去,她缓缓沉入历史的河流中,著名人物的生平勾连成网,那个王朝隐藏在阴影中的故事慢慢变得清晰,连着繁华背后的血腥气。
不轻不重的敲击声将枫梅从历史中捞出来,她茫然地抬头,对上面无表情的先生。抽走手中的 书,留下一句“等你想清楚了再来拿。”先生又回到了讲台上,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
先生还是给她留了面子,毕竟先生还是很赏识她的。枫梅咬了咬嘴唇,翻开算学课本。
下午只有一节课,下课后学生也就陆陆续续回家了。叶枫梅想了想,觉得现在去找先生拿回书好像不大现实,于是收拾了一下东西,准备回家。
走出教室的那一瞬间,教室里的声音骤然变大,鬼使神差地,她停在了门口。
“……肯定是故意的……”
“……吸引先生的注意……”
本来已经习惯了,在此时此刻,枫梅还是险些笑出声来。从她进入这个学堂开始,流言蜚语就缠绕着她,就因为她不像是付得起学费的样子,肯定是死皮赖脸求来的机会。她以为只要学得比他们好,他们就会无话可说。没想到他们反而变本加厉,说她肯定是看上了先生,才这么拼命学习。
一开始,她也曾愤怒,曾辩解,曾哭泣。但叶老伯只说了一句话,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她也就慢慢明白了,不过是嫉妒她受先生赏识罢了,就露出这一副可笑的嘴脸。他们也知道自己言辞的无力和虚伪,但那又怎样?只要自己装作相信,不就变成真的了吗?就像书上写的也未必是真的,过得久了,也就没人怀疑了不是吗?
像往常一样走回家去,枫梅却不觉加快了脚步。今天的风似乎分外的冷,她裹紧了衣服。是以为下午发生的事吗?她隐隐有些不安。
危房如常,野草如常,连猫都和平日一般。但为什么,自己心跳得那么快?
推开门,老人倒在书堆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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似乎有段时间没看到皮影戏的摊子了,项缺在几次扑空后,就又把自己关在念牙里。却死皮赖脸地叫小云去帮他看。小云一边腹诽着,一边拎着菜走在街上。反正她每天去买菜也是走这条路,多看一眼也没什么,只是一想到项缺颐指气使的样子就来气。
依旧没有看到叶老伯,小云摇摇头,往回走去,余光看到一条麻花辫,心里一动。
“你就是上次来我家的人对吧。”枫梅眼下有着深深的黑色,好像很久没有好好休息过一样。
“问一下你爷爷呢?好久没有看到他了,他现在怎么样?”小云问道。
“后天头七。”
“啊?”小云顿了一下才反应过来,“节哀。”
“谢谢。”礼貌而疏远,在爷爷死后,她就用比以前更厚的壳把自己包裹了起来,只剩下自己一个人了,自己要学会保护自己,不只是在学堂里,每时每刻。
就这样,有好心人帮忙料理后事,她抽出时间回了学堂。
她要拿回她的《葵花朝史集注》,然后她可能就不会在去学堂了。毕竟她要能养活自己,虽然她还没有想到办法,但办法总会有的。
至于其他人或善意或恶意的目光,与她无关。
走过相伴多年的教室,她心里还是有些酸楚。虽然也是孤单一人,但在学堂里,她还可以全身心沉浸在书里,以后这样的机会就少了。
办公室里,先生看着她,脸色有些不自然。先生还是希望她留下了的,大概在想怎么措词吧。
“如果不嫌弃,以后住我家可好?”沉默后,先生说道。枫梅意外地睁大了眼。
先生挠挠头:“我知道突然这么说有点奇怪,我和你爷爷原来认识,照顾你是应有之义。请不要太在意。”
“不,我只是有些吃惊,爷爷以前从来没有说过。”但这样她能在学堂读书就容易解释了,枫梅并没有多少怀疑。
“大概他不愿意提及那一段历史吧。叶先生本来是冶史的,后来因为一些事情……不提也罢。总之,我对他心里有愧,这么做也算是给自己一个交代吧。”他顿了顿,“你喜欢历史,这很好。”
“谢谢。”
“后天料理完,出去走走吧,你爷爷不会希望你一直这样的,开心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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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空是灰白色的,一切都陷入了静默。纸钱燃烧着,卷曲成黑色的灰烬。熏香的气味盖住了其他的味道,但这无法掩盖一个灵魂的空缺。
意外的,给叶老伯送终的科仪是项缺做的。虽然觉得让一个小孩子招魂有些奇怪,但项缺站在台上时给人一种安心的感觉。而且他愿意免费做法事,着实减轻了枫梅不少的负担。
念完冗长的咒语,掐完繁复的法诀,长长的红烛烧完,项缺拿起系着红绳的铃铛摇了摇,清越的铃声荡开,消散在无穷远处。正如那离去的灵魂。
“这样就完了吗?”枫梅喃喃道。
“只要你心里还有老伯,他就不会离开。”项缺一边脱下法袍,一边开解道。虽然知道他只是在安慰自己,枫梅心里还是好受了一点。
收拾完法器。项缺背起包:“叶姑娘还没准备吃的吧,不如我请客,就当作听了那么多场皮影的回礼吧。”
项缺选的店叶枫梅没有去过,或者说,那个区域她都没有去过。那里住的人家境要比她好得多,她的不少同学就来自那里。看着菜单上难以承受的价码,枫梅有些手足无措。
“不知道点什么?那我来点吧。”小云看出了枫梅的窘迫。“这家店的面做得不错,你可以试一试。”
三人的面不多时都上来了,碗很大,汤汁浓而不腻,肉层层叠叠地挤在碗里,葱花堆成嫩绿色的一小堆,用筷子拨开表面的肉片,让香气散出来,让人食指大动。也没有多说话,三人默默地吃了起来。肉入口即化,面很有嚼劲,让人的嘴停不下来。枫梅吃得很快,项缺偶一抬头看到她的速度,怔了一下,举手又叫了一碗面。
她自己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样。是因为面太好吃,还是因为这几天她都没有好好吃过饭,还是只有食物能填满心里的空虚?或许只有食物是最后的慰藉吧。
她埋头吃着,没有注意到远处座位上,几个女孩盯着她的视线。
吃完,三人慢慢往回走。在两个路口外,他们被一群混混挡住了去路。项缺皱眉:“有何贵干?”人群散开,枫梅的几个同学走了出来,为首的女生挥了挥手:“和你没关系,我们只是找叶枫梅这个贱人。”
小云不退反进,不动声色地挡在枫梅身前:“嘴巴干净一点。”项缺抖抖袖子,把手隐藏在袖子里。
女生咬牙:“那你先问你后面那个贱人干不干净!前脚家里才死了人,后脚就爬到先生床上了,倒是干净得很呀!”
枫梅摇头:“是先生请我去他家住的,而且我们也不住在同个房间。”
女生冷笑:“谁知道你晚上在谁的床上?不要废话了。动手!”
看着冲过来的小混混,小云下意识把手伸向肩后,摸了个空,暗暗咒骂了一声,空手迎了上去。项缺同样动作迅速,抓起枫梅的手就跑:“快走,不要让小云的努力白费。”
拐过几个弯,躲在墙角,听着渐渐逼近的脚步声,项缺轻声说道:“看来小云已经完成了她的使命。”枫梅紧张地攥起拳头:“小云姐没事吧。”项缺苦笑:“比较有事的应该是我们吧。我去引开他们,你躲在这里,等会小云会来找你。”说完就冲了出去。同时一层幻术叠在了他的身上,给与他“叶枫梅”的形象。
蹲在阴影中,枫梅连气都不敢喘。听着脚步声渐渐远去,她紧绷的心也稍稍放松下来。他们两个应该不会有事吧。她安慰着自己。
脚步声由远及近,缓慢而轻柔。
“是小云姐吗?”枫梅从藏身处走出来,随后一怔。
是那个领头的女生,她没有随其他人去追项缺,而是在一路上搜索:“当前面只剩下一个人的时候,我就知道出了问题。”她从腰间抽出匕首,走向枫梅。
枫梅后退:“你真的觉得你说的话是真的吗?”那个女生回答道:“是不是真的无所谓,只要我相信就行。不然,你怎么能那么讨先生欢心?不过这一切都会在今晚结束。”她脚步加快,开始奔跑。
枫梅闭上了眼,她不认为自己能躲过这一击,那么长痛不如短痛,只是让小云姐和项缺的努力白费了。面对明晃晃的刀刃,她笑了:爷爷,我要去陪你了。
远处突然传来了马蹄声,声音如雷鸣!
一道纵马的身影从远处而来,持长枪。女生抬头便愣住了:“影子?”在这一瞬间,那个影子从地面上脱离,堪堪架住了匕首。
匕首咣当一声落地,女生被吓得头也不回地跑了。影子也随之消散。但在消散之前,枫梅记住了影子的形状。
那是她爷爷做的第一个皮影,也是她最喜欢的一个。
原来爷爷一直在身边保护着我。不知不觉中,枫梅泪流满面。
远处,小云气鼓鼓地看着项缺,在影子出现前,她本来可以及时赶到的,却被项缺拦住了。“这都在你的计算里,对吧。从选吃饭的位置开始。”
项缺摇头:“我到最后才明白的。拦住你是因为,叶老伯不能长留,不如趁此机会让他离开。走吧。”他把那张皮影收入袖中,转身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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