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在酣睡。

卧铺车厢一片漆黑,窗外偶尔滑入一片狭长的灯光,还来不及照亮熟睡者的脸,就被飞驰的火车抛出窗去。车厢有节奏的“咣当”声中夹杂了时有时无的呼噜,黑夜摇摇欲坠,跌入梦里。

我对面的铺位上躺着一个壮硕的男人,薄薄的毯子外盖着他皱巴巴的外套,一双大号的男士皮鞋歪七扭八摊在床边。

这个男人是天刚擦黑时上的车,那时他携着一个巨大的箱子,一路跌跌撞撞来到我面前。他想把箱子弄到行李架上却总是失败,我慷慨出手相助,令他感激地对我呲牙一笑,那被烟渍浸黑的牙齿和口腔里的酸腐气味令我记忆深刻。

刚一安顿下来,他便絮絮叨叨地对我表示感谢。直到列车员来为他换铺位牌,才终于中止这令我颇为心烦的感恩词。

他把铺位牌随意塞进扔在一旁的外衣口袋,开始从随身的包里翻找着什么,但看样子一无所获。

“妈的!”他从喉间隐约传来一声咒骂,接下来是便是一阵含糊不清的嘀咕,懊恼的神情渐渐清晰地爬上他带着几分凶相的脸。

他这神情不由让我生出几分嫌恶,便将头扭向窗外不再看他。被窗玻璃框住的夕阳把天边映得火红,似乎在做沉沦前的垂死挣扎。近处的平地上时而掠过一间间低矮的农舍,黑乎乎的影子被愤怒的夕阳撕扯得又细又长。

“嘿,哥们。”烟渍牙又开始找我说话,“你去哪?”

“林川。”

“很远呐!”烟渍牙啧啧嘴,“在那上班?”

“我……探亲。”和陌生人交谈令我颇为不自在。

“我去明城。妈的,火车上的时间可真难熬。”他骂骂咧咧地抱怨。

我不置可否地耸耸肩。

“不止火车上时间难熬,人活着就他妈的难熬,难熬啊!”我不由转脸认真看了看他,他丢给我一个满含苦意的笑,扭身向过道走去,“哥们,帮我看下行李。”

和这样一个聒噪的人同行倒是不会寂寞,可惜我现在需要的正是一份寂寞,以便让自己的心静下来。眼看这种需要将会被这个陌生人毁于一旦,不由有些恼火,那是一种自己的权利被他人侵犯了的懊恼。我决意等他回来后不再理他,好让他知趣地闭嘴。

不大一会,一个壮硕的影子映在了车窗上,我装作没有发现,依旧一动不动盯着窗外。

“哥们。喝点?”

烟渍牙微微欠下身子,把怀中紧抱着的东西一股脑铺在茶几上,两三袋花生胡豆、七八罐啤酒不由分说跳入我的视线。

“不会喝酒,谢谢。”我冷冷地回应。

“那可真是没劲!”烟渍牙毫不在意地咧嘴一笑不再邀请。(或许原本也没打算真心邀我。)

他抓起一罐啤酒,将拉环靠近自己,用粗大的拇指抠起拉环,在食指的帮助下轻轻一拉,啤酒罐立即发出“噗”的一声闷哼,白色的沫子趁机从拉环下逃命似的涌上来。他敏捷地将嘴凑了上去,响亮地“哧溜”一吸,结果了这些妄图逃跑的家伙。

之后的时间,烟渍牙开始专注地享用他的盛宴,我也重新得到了宁静。窗玻璃映出他的侧脸,看上去似乎心事重重,大部分时间只是喝着闷酒,下酒的食物几乎都被冷落在了一边。

“唉,探亲?”烟渍牙似乎有了几分醉意,话逐渐多起来,“是去看女朋友吧。”

我一动不动盯着黑漆漆的窗外,装作没听见。

“女人啊……”他映在窗上的影子也有些醉意朦胧地恍惚,“别招惹女人!危险动物!”

“对她们再好也没用,善变呐!”他从茶几上又拿起一罐啤酒,费了半天劲才找准拉环,奋力一拉,仰起头就往嘴里灌。

我暗自思忖:这个五大三粗的男人也会为女人伤感,莫非真的被女人伤了心?

“女人善变啊……该死的!”或许是酒精的作用,他忽地忧伤起来,声音居然也有几分哽咽。我不敢扭头看他,也不知道说什么好。

他独自在唏嘘中喝光了剩下的啤酒,筋疲力尽似的躺倒在铺位上,很快就打起高亢而忧伤的呼噜。

车灯熄灭,车厢里突然陷入一片漆黑,只有过道上几盏小灯发出幽暗的光。十点钟。

夜色在窗外勾勒出山峦起伏的曲线,我倚在窗边看着几乎不存在的夜景,任由火车将我载向远方……

当我再次看到窗外的山峦时,已不知过了多久,对面那个男人壮硕的身躯背对着我,依然是他入睡时的姿势。看看时间:凌晨两点。

我伸伸懒腰,打了个呵欠,困意袭来,随手扯开毯子,打算躺下好好睡一觉。耳旁却传来一阵奇异的声响,时有时无若隐若现,像是某个小动物发出的闷声。

到底是什么声音?我的睡意一下子消失得无影无踪,循着声音传来的方向侧耳仔细倾听,原来,竟是那个醉酒的烟渍牙发出压抑着的抽泣声。

这一发现令我大为尴尬,赶紧屏住呼吸轻手轻脚往被子里钻,生怕惊扰了他。但我很快就发现,这种担忧是多余的,他原来不过是在睡梦中哭泣而已。

我不由感到好笑,看上去如此强壮的一个男人居然在睡梦里像个孩子般哭泣,莫非真的是为了女人?

我的神经被夜晚的混沌迷醉,各种思绪满脑子飘忽不定,不知何时又栽入了沉沉的睡梦里。

再次醒来已是凌晨四点,夜的气息死死笼罩着车内的一切,旅客们的呼噜此起彼伏。一切都是凌晨该有的沉寂模样,没有抽泣,没有好奇,没有女人。

我觉出几分尿意,趿上鞋向卫生间走去。昏暗的过道中空无一人,连列车员也回到了休息的小隔间。在经过那个窄小的隔间时,虚掩的门缝里模模糊糊飘出两个列车员打着呵欠的对话。

“……那也不该杀了自己老婆啊。”

“还不是被老婆给气的,听说他特别爱那女的,追了好多年才追到手的,结果还是背叛了他。”

“噫……真是,可惜……但他居然把老婆肢解了带走,太残忍了,听说屋子里到处都是血啊!”

“啧啧啧,搞不好这个男人本来就是个变态。现在到处都在加强警戒,站上通知说下一站会有警察随车巡查。”

“这一下咱们又得忙了……”

“唉,安全第一嘛。听说那男人长得人高马大,万一真在车上,咱俩可对付不了。”

……

女人,肢解,变态……

半夜三更听到这样的话,不禁令我头皮一阵发麻,草草上完厕所,返身回到铺位时早已睡意全无。

此刻,我坐在铺位上,在黑夜中睁大双眼望着面前那个沉醉在睡梦中的壮硕男人。想起他对女人那番蔑视的话语,想起他睡梦里莫名的抽泣,想起他拼命买醉的模样……

思绪翻飞的我抬头望了望行李架上他那个的沉重的箱子,不由自主的联想令我忍不住打了个寒噤。

“15号下铺,马上到站。换一下车票。”列车员捧着票夹走了过来。

我默默地从外衣口袋里掏出铺位牌,列车员似乎用奇怪的眼神看了看我,也许没有。

我揣着换好的车票,在寂寂的夜色里轻手轻脚拎起自己的旅行袋。对面那个男人忽地翻了个身,睡眼紧闭着朝我含糊不清地嘟囔了一声“杀……”我心头一颤,紧张的神经绷到极点,逃命似的向车门奔去。

列车缓缓驶入车站,像个疲惫的行者般长长舒出一口气,终于停了下来。

我提着沉甸甸的旅行袋走在这陌生的站台上,却倍感亲切。几名警察在身旁匆匆而过,奔向我乘坐过的那列火车,与等候在车旁的列车长交谈起来。或许他们就是列车员口中的巡查者。

站台外的广场灯火通明,“明城欢迎您”的字样在醒目的位置望着我微笑。我钻进空无一人的洗手间,将下巴上伪装的络腮胡粘得更紧一些,直到镜子里那个陌生的彪形大汉看上去没有丝毫破绽。

我想那些巡查者会去盘问那个睡在我对面的男人吧,不知醒来后的他会如何对他们解释自己对女人的厌恶和自己莫名其妙的抽泣?他又该如何弄明白自己不翼而飞的车票和这趟坐过了头的旅程?

我对镜子里全新的自己露出一个满意的微笑,再次仔细搓洗了双手,在皱巴巴的外套上随意蹭了蹭,便提起放在一旁的旅行袋,温柔地说:“老婆,咱们走!”

1.喜从天降

曾强是个货车司机,这辈子最大的梦想既不是升官发财,也不是出人头地,而是有个一个健康活泼的儿子。可惜他老婆不争气,接连生下两个丫头,得子便成了曾强此生最大的愿望。

这一天,曾强跟着老板到山东运货,刚离开家半个月,就接到老婆爱珍的电话,说自己刚从医院回来,医生说她又怀孕了,而且这次妊娠反应特别厉害,还光想吃酸的。曾强听说后高兴得差点蹦起来,俗话说‘酸儿辣女’,这次肯定是个男孩。真是老天开眼,曾家有后了。

曾强千叮嘱,万嘱咐的挂掉了电话,老板在旁边打趣:“不就是老婆怀孕吗,又不是第一次当爹,至于那么紧张兮兮的。”曾强无奈的笑了笑:“我家的状况你也知道,两个丫头已经让我穷得叮当响了,这次可是最后的机会,如果还是个女孩,我也就认命了。”

曾强的自白让老板深信不疑。曾强的家的确很贫寒,一家四口全凭曾强开车养活,日子过得很艰难。

货车继续向南行驶,曾强一路上沉浸在喜得贵子的美梦之中。

过了几天,车子开到一个叫荒遥集的小镇。此时天已傍黑,老板打算在这里住上一夜,明天再走。曾强把车开到宾馆,老板在前台开了两个房间。

吃过晚饭,老板让曾强陪他出去走走,看看当地的风土人情。曾强本想早点休息,可又不敢拒绝老板的好意,只好答应了。

2.奇异的风俗

小镇人口少,又是掌灯时分,街面显得很荒凉,零零散散的只有几家商铺还在营业。曾强和老板来进一家很小的商店,买了一包香烟。老板是个性情豪爽之人,借故和店主聊上几句。曾强只好在一旁陪着。

过了一会,进来几个当地人,问店主:“来点纸钱。”曾强一下子愣住了,纸钱?此时既不是清明又不是重阳,这些人买纸钱做什么?看他们说说笑笑,也不像家里死人的样子。店主随手从抽屉拿了一捆放在柜台,继续和老板闲聊。

曾强陪着老板在小店聊了半小时,断断续续有人来买纸钱。曾强忍不住就向店主打听这件蹊跷事。店主说这是当地的一个风俗,已经流传了很多年。

这些纸钱都是烧给那些还未成年便夭折的孩子们的。根据传说,每年的六月初六,也就是今天晚上,那些“孩子”就会来看望他们的父母,并送给父母一样东西。

如果送得是苹果,就代表这个孩子在“地下”过得很好,不用父母担心;而如果孩子送得是草莓或樱桃,则表示孩子对父母有怨恨。

于是那些孩子的父母们就提前烧一些纸钱,“巴结”一下孩子,让他们别怨恨自己。一代一代的流传下来,于是就有了六月初六给夭折的孩子烧纸钱的风俗。

待店主讲完,曾强问道:“今天晚上,那些孩子真的会来找他们的父母?”

店主说:“这只不过是流传下来的传说而已。以前我们这里很穷,为了填饱肚子,有些人家就不得不把亲生骨肉送人或扔掉。人们内心有愧,所以才有了这个风俗。至于夭折的孩子是否真的会在今晚出现,反正我的孩子们都活得好好的,所以我就……。”

店主和老板都自嘲似的笑了起来。曾强没有笑,窗外吹来的夜风让他感到阵阵寒意。

此时正是一年当中最热的时候。

从小店出来,老板看曾强有些不对劲,关切的问道:“自从刚才听了那个传说后,你就脸色苍白,好像留了魂一样,难道你那两个女儿也夭折?”

曾强擦擦额头上的冷汗,语无伦次的说:“老……老板……你可别……瞎说,我家……大丫和二丫……好着呢。别开……这种……玩笑。”

一回到宾馆的房间,曾强就把所有的灯打开,屋里顿时灯火通明,然后他才脱衣服睡觉。

3.两个小女孩

躺在床上,曾强失眠了,翻来覆去想着那个奇异的风俗。折腾到半夜,他想喝点水。刚下了床,突然,屋里的灯,全灭了。

这时,门外响起了敲门声,笃笃笃、笃笃笃,在漆黑而又寂静的夜晚显得格外清脆。“谁……谁呀?”曾强鼓足勇气问道。

敲门声停止了,没有人回答。

“你到底是谁,别装神弄鬼的吓唬人。”

依旧没有声音。

曾强颤抖着双手去开门。走廊里的灯也灭了,长长的走廊只有几盏消防应急灯发出微弱的光芒。

门外没有人。

也许是哪个冒失鬼走错了房间吧。曾强安慰着自己,打算继续睡觉。就在门锁将要合上的一瞬间,曾强从门缝里看到两个身影——两个不大的孩子,就站在他的门外。

门,不由自主的开了。那两个孩子,一个三四岁,另一个一两岁,梳着小辫,都是女孩。

“你们……你们是谁?”

“爸爸,你想我们吗?”年龄大点的孩子说道。

“你们……你们认错人了。”曾强尽量克制自己紧张的情绪,“我的两个女儿都上小学了,你们是谁家的孩子,赶紧走吧!”曾强说完就要关门。

“爸爸,我们来送你一个礼物。”两个孩子伸出他们的小手,各自拿出一样东西——

大孩子手里拿的是草莓,小孩子拿的是樱桃。

红红的草莓和樱桃,像血一样鲜艳。

看到这两样东西,曾强再也控制不住自己,浑身颤抖:“你们……要怎样?”

两个孩子依旧保持着甜甜的微笑:“爸爸,我们恨你……”

4.车祸

“不要啊……”曾强一下子惊醒过来,看看周围,自己就在床上,屋里依旧灯火通明。曾强擦擦身上的冷汗——原来是个梦啊!

他拨开窗帘,外面已经有些蒙蒙亮了。就在此时,门外响起了清脆的声音:笃笃笃、笃笃笃……

和梦中的敲门声一模一样。

曾强顿时又紧张起来,他不敢贸然开门,问:“谁呀?”

“怎么,难道连我的声音都听不出来了吗?”——原来是老板。

进屋后,老板对曾强说:“我刚刚接到电话,公司出了点小麻烦,我要回去处理,剩下的路只好由你一个人走了。怎么样,没问题吧?”

“没问题,您放心好了。”曾强拍着胸脯向老板保证。

“那我回就去了,祝你一路顺风。”老板说完就要告辞,曾强一把将他拉住:“老板,昨晚你听到啥动静没有?”

“动静?没有呀,都挺好的。昨晚发生什么事了?”老板看着曾强。

“没什么,做了一个怪梦,挺吓人的。”

……

几天后,身怀六甲的爱珍接到山东聊城警方打来的电话,说曾强出了车祸,正在医院抢救,请速来。爱珍顿时昏厥。

当爱珍和老板急匆匆赶到聊城医院的时候,已经是车祸发生后的第三天了。曾强从昏迷中苏醒,爱珍坐在旁边喜极而泣:“你可算醒了,可把我吓坏了。”

曾强艰难的挪了挪身子,感觉不对劲,用手一摸,这才发觉——自己的双腿被截肢了。

曾强没有像爱珍预料的那样大哭大闹,而是静静的躺在床上,眼神望着窗外。

爱珍以为曾强气糊涂了,劝他想开些,毕竟人活着就好。曾强扭过头看着爱珍,惨淡一笑:“她们回来了。”

“她们?她们是谁?”爱珍一下子愣住了。曾强的这句话太莫名其妙了。

“从那天晚上开始,她们就一直跟着我,我能感觉出是她们,一定是她们。直到出事的那一天,我在副驾驶的位子上发现了那个小枕头。当时我吓呆了,拿起枕头细细的打量,就在注意力分散的一瞬间,一辆逆行的电动三轮车突然急速驶来,我赶紧猛打方向盘,结果掉进了沟里。”

“你说的那个枕头,就是我们烧掉的那个?”

“是的,肯定错不了。”

病房里很安静,曾强和爱珍失语了。

过了一会,几个民警走了进来,说那辆逆行的电动三轮车找到了,就在楼下。依照交通法规,三轮车主对这起交通事故负全部责任,他将会承担你们的全部损失。

曾强强打着精神对民警说:“麻烦警察同志了,请让那个三轮车主回去吧,这件事跟他没关系。赔偿损失也就不必了。”

警察带着满肚子的疑惑走了。爱珍望着他们远去的背影,长叹一声:

“报应啊!”

5.真相

出院后,曾强和爱珍没有立即回他们所在的城市,而是先回了一趟农村老家。在一座废弃的枯井旁,两个人烧了很多纸钱。

枯井里,有两具很小很小的尸体,都是未足月的婴儿,女孩。死亡时间相距两年。

他们也是曾强和爱珍的孩子,如果活着的话,按照习惯,应该叫三丫、四丫……

她们都是出生后不久,被曾强用枕头活活捂死的。至于捂死她们的原因,只是曾强想要一个儿子。对于曾强来说,她们是多余的。

在接连捂死两个亲身骨肉之后,曾强夫妇烧掉了作案工具——枕头。

6.尾声

八个月后,爱珍生产了,一个男婴。一个不会哭、不会笑的弱智儿。医生说,这是在分娩过程中,婴儿在产道中长时间缺氧而窒息造成的。然而令医生费解的是,爱珍的分娩很顺利,根本不可能造成缺氧。

爱珍知道原因。

在产房门口,她曾经看到过两个小女孩,一个拿着草莓,另一个拿着樱桃,像血一样鲜红……

我不快乐,我无法快乐,我这么美艳,想不通周安为什么折磨我。

1

我病了所以来看医生。

工作室的背景墙是纯白色的,一笔涂鸦都没有。我第一次来,就觉得这里不是心理诊疗所,它更像一家医院的太平间。

我第一次这样描述的时候,坐在对面穿灰色毛衣的男人,我的医生杜铅华,平静的眼神没有一丝波澜。他朝穿着翠绿翠绿垂到脚踝的长裙子的我,摊开双手,表示早对我的豪言壮语见怪不怪了。

风从窗户吹进来,裙子随风飘荡,露出我一截雪白的大腿,他的眼神错开,轻轻咳嗽一声。

可以开始了,朱小姐。

我不管不顾地脱掉红色高跟,跳上沙发,端起杜医生喝剩下放在茶几上的半杯卡布奇诺慢慢喝。

太甜了,我皱起眉,胃里起腻,一直不明白喝咖啡加糖,跟服毒的同时吃解药有什么区别,有什么区别?

他听见我转动咖啡里的小勺,不疾不徐地说:

我在高中是没有朋友的。

没有女生愿意和我玩,不是因为我特立独行,和别人不一样,穿得邋里邋遢,或者性格懦弱好欺负。

很显然一直到今天我都很时尚。

看到杜铅华一丝不苟地听,我放心了,果然是G市最专业的心理医生。我逆着光朝他微笑,扬了扬刚买不久的宝利来太阳镜。

我特别要强,刚升高中就知道挑班里首屈一指的霸王一起玩。我承认我虚荣,什么飞扬跋扈的痞子,校队的大队长,学生会成员特别入我的眼。

每当我从女生身边经过,去讲台交作业,去走廊上洗手间,都能感到背后她们杀气腾腾的眼神,她们总是议论我。

高二有一次,我体育课跷课,和班里几个男生翻墙去网吧,一个男生将我举过头顶,另一个叫阿强的男生蹲在墙的另一边,我踩着墙跳进他的怀里,他的脸烧成了火焰山,我的脸没有。

网吧,我们一对一打王者荣耀,我在聊天框输入男生们喜闻乐见的脏话,谁打怪反应慢了一拍,拉低我们的战绩,我张口就朝他狂飙德玛西亚,操你妈之类。

和我对局的是阿强,一局游戏下来没少受我的窝囊气,他坐在我旁边皱起眉,讲,朱砂你一个女生,嘴贱成这样,不怕挨揍啊?

我搭上他的肩膀,轻描淡写扯了一个笑,谁让你笨,想揍我啊,先问过我的兄弟。我笑着吼一声,是不是啊兄弟们?

其他几个男生配合地回应我:是是是,你是老大。

阿强听到后反手握住我的掌心,声音软下来:得,怕了你,别人不见得有我这么好脾气。

我挥手打掉他的手,心里猜到,他一定是喜欢我的。

这很好,极大满足了我的虚荣。

2

回到班里我用一个游戏账号交换,跟阿强的同桌换了座位,阿强受宠若惊。

同桌了以后,我每天颐指气使,命令阿强帮我抄数学作业,帮我去超市跑腿买可乐、买零食,傍晚替我去锅炉房打热水……每一次,阿强都甘之如饴地领命。

我过得很快乐,我真的过得很快乐。

那段时间,我们在班主任眼皮子底下高举课本掩着脸,交替着讲明明不好笑的笑话,然后相视一眼,我和阿强各自笑得前仰后合。

可是那天,当胖子周安带领一群高年级学生踹开班里的门,冲到我面前愣头愣脑地问,你就是朱砂吧?

我不安地点点头,他不由分说给了我一耳光时,阿强坐在我身边,嘴巴紧紧抿着,一动也没有动。

周安噙着笑大叫一声“婊子”,又给了我几声响亮的耳光,我来不及反应,眼前冒出大片大片的星星。

班里平时和我称兄道弟,一起在游戏冲锋陷阵的男生们远远望着这一切,没有一个人走过来。女生们憋了很久,终于爆发出一阵大笑。

我瞪周安,问他为什么。

他回视一眼身后虎视眈眈看着我的兄弟们,戏虐地笑道,听过人怕出名猪怕壮吗?别误会,哥几个就想开开眼。看看咱们大名鼎鼎的朱砂同学到底能有多牛逼。听说四海之内皆兄弟,你他妈倒是来一个兄弟啊!

嗯?我问你兄弟呢!他突然一拳头打过来,击中我的胃部。那天我刚来了大姨妈,捂着小肚子疼得滚到了地上,汗从额头流下来。

周围响起一阵大笑,这一次的笑声里,夹杂着本班的男生。

我朝他们望了一眼,也跟着笑了。

周安的弟兄们三五成群走过来,轮流骑到我的身上,屁股象征性地上下起伏,抖动,做着学生时代最不堪入目的动作。

我的裤子随着他们的颠簸溢出黑红色的血,顺着大腿晕开来,班里传出一阵倒气声。

周安看了更加兴奋,眼里红着血丝大骂一声骚货,抬起脚踩在我面色蜡黄的脸上,碾了又碾。

3

我以为杜铅华,至少会走过来拍我的背,给我倒一杯崭新的无糖的卡布奇诺。我还特意顿声,等了又等,他没有走过来拍我的背,他什么也没有说。

我奋力跳下沙发,丢下一句杜医生我累了,什么都不想再讲了。我朝着外面的阳光走去,我太久没有认真看一眼外面的阳光。

是不想讲,还是不能再讲了?杜铅华从背后厉声叫住我。

我回过头,看到他一脸讽刺的表情,如鬼魅一般的声音,一字一顿道:你是怕再讲下去,该不小心透漏藏凶地址了,对吗?说说吧朱小姐,你把周安藏哪了。

恍惚之间,我开始脚跟站不稳,倒退几步,一个趔趄跌回大红色的沙发。

我仰起脸,朝他噙了一丝苦笑,勉强从牙缝里挤出一句,您不是警察,你是我的医生,没资格像审罪犯一样质问我。道理还是要讲的不是吗,杜医生,我可是付了钱的。

五年前,周安失踪案,一夜之间轰动了G市。

周家人心急如焚,G市警局全员出动,找遍城市的每一个角落,没有再见过一眼他的影子。

同学们私下相传,是我绑架了周安,藏在没有人知道的地方。他们不去考虑,蚊子胳膊绿豆拳如我,能成功将180斤的周安弄晕,再成功运走,是一个不可能实现的体力活。

我在高中的日子更加如履薄冰,没有一个人跟我玩,他们背后叫我,杀人犯。

阿强也总是躲着我,有时候逃课去酒吧,酊酩大醉地回来,被孤立的人是我,不知道他给自己加的什么戏。

这么多年过去,我离城而去,以为逃离了过去,逃离了所有不开心。

直到最近一次感冒,我挂着点滴脑海里频繁闪现阿强的样子,他一遍一遍对我说,朱砂,你跑到天涯海角,周安也不会放过你。

我一遍一遍梦到阿强,醒来大汗淋漓。

第一次来这家诊所的时候,我面色苍白,呼吸紊乱。

杜铅华听着我七零八乱的自我介绍,皱起了眉。

我说完了一切,杜铅华说,这位小姐,费用现金还是刷卡?他的样子沉静如水,他的眼神也让我开始冷静,不愧是见惯了心理问题,趟惯了尸山血水的人。

可是,没一会的功夫就让我改变了看法,杜铅华,不是一个专业的心理医生。我边刷卡边一脸迷信地问他,我现在过得好辛苦,每天晚上都做噩梦,感受不到任何美好的东西,医生,我是不是不会好起来了?

杜铅华只字不提治疗的事情,他给我倒了一杯卡布奇诺,倒完洒了整整一勺糖精,他看着我喝完,不怀好意地憋着笑问:朱小姐,想不想吐?

我来这里是想要忘掉周安,忘掉阿强,他眼里似曾相识的戏虐让我不断想起了他们,我忍住胃里的甜腻,带着一丝恨意瞪他。

他问我多久没有睡了。

我挣扎着爬起来,求救的语气转为冷漠:杜医生,你的态度让我很不舒服,先这样吧,我改天再来治疗。

我扬长而去,离开这个说不出哪里不对劲的人。他没有追出来,是我看错了,现在的人眼里只有钱,就算是医生,也不能体会病人的水深火热。

4

我回到家继续晚睡,还是会梦到阿强,第二天顶着硕大的黑眼圈去见杜铅华。

他重重叹着气,说,我昨天是想要告诉你一个人生哲学,再苦的生活只要给你一点甜头,你就有满足的可能,为什么不给自己这样一个机会?

信他我才是有病。我不为所动地看着他自吹自擂:朱砂小姐,听说过村上春树的小确幸吗,幸福是从一件小事开始的。所以,不妨试着去恋爱,去交朋友,去烧烤摊喝啤酒吃小龙虾,好好和别人说说话。

他说的跟废话有什么区别,市面上随便一本三流心理学都是这么讲,朋友圈横流的爆款鸡汤比比皆是,我为什么花钱来找这样一个骗子。

我难受地安慰自己,这都是我的标准,说不定杜铅华的所作所为真的是心理医生的对症下药呢,钱都交完了的啊。

我眼一闭,心一横,按照接下来的诊疗流程,将不愿意回忆的过往和盘托出,死马也当成活马医吧,只盼杜铅华能妙手回春,一劳永逸,让我忘掉过去的人。

杜铅华的业余程度没有让我失望,他竟然用警察的语气质问我,你把周安藏哪了?

他以为自己是谁。TVB看多了,失踪十年,我怎么知道周安在哪里。他伤害了我,我就化身复仇女侠将他五花大绑大卸八块,人生真有这么畅快,我就不会生病了。

我不打算继续消耗时间,我要离开这里,去另一个城市,这世界上的心理医生这么多,我干吗非得吊死在一棵歪脖树上。

外面的阳光太烈,刺痛了我的眼睛。

就在我前脚踏出门槛的时候,背后传来杜铅华阵阵尖酸刻薄的笑:你现在走了,阿强晚上还会找你,还会揪住不放地对你说,就算跑到天涯海角,周安也不会放过你的,哈哈哈哈哈。

我浑身开始失去力气,直视烈日的瞬间双目失明,垂直倒了下去。

5

我撒谎了。

周安从来没有失踪,离开校园的人是我。

高中的时候家庭贫困,萎靡邋遢,我没有朋友,一个人总是孤零零地上课,下课,去食堂打饭,穿着脏兮兮洗不干净的校服。只有阿强一直陪在我身边,有时偷偷往我桌洞塞牛奶。

我卑微的样子吸引了校霸周安的注意,忘记了什么时候起,他每天带领一群高年级学长来我们班,花样翻新地羞辱我,嘲弄我。

我一声不吭,趴在桌子上流眼泪。

我有时候假装自己睡着了,一开始周安看到会悻悻离开。后来他变本加厉愚弄装睡的我,在我头上放从田间抓来的蝎子,我哆嗦着摇头甩开,引起同学们的阵阵哄笑。

我从来不会保护自己,只会抓住唯一的救命稻草阿强,眼睛红红地问,我没有害过人,他们为什么这样对我。

后来从书上看到,不同的世界,有不同的运行规则。丛林生活,本来就是弱肉强食,哪里有什么对与错。

阿强恨铁不成钢地打了我一巴掌,就知道哭,你能不能振作一点,坏人不会因为你哭就手下留情。放过你,生杀大权掌握在别人手里,他们只会变本加厉,你明白了吗?

我不明白,但我害怕他生气,如捣蒜一般地点了点头,我不想失去唯一的朋友。我没有像阿强说的振作起来,所以不久以后,阿强再也没有理我。

他们每天愈演愈烈,捉弄我的兴趣浓厚,不管我是不是伤心欲绝。

我的成绩每况愈下,直到考了全班倒数第一,我递交了休学申请,在宿舍将被子塞进蛇皮袋。

阿强隔着女生宿舍的窗户大声喊,你跑吧,你跑到天涯海角,周安也不会放过你!

我停下动作,听得有点云里雾里,只要离开这座城市,我就可以重新生活,塑造一个全新的自己。他何苦没头没脑地诅咒我,但是阿强下一句话让我顿时明了了。

阿强走之前最后说了一句,面无表情地说了一句——天下之大,周安何止一个。

6

我们都喜欢听飞扬跋扈的故事,就算是倒霉,至少也要有一个惊天地泣鬼神的大反转。可是生活,从来不给倒霉的人加那么多戏。

故事里的杜铅华,等了阔别校园的朱砂好多年,等到她愿意看清楚,逃避解决不了问题,绕过去的麻烦总有一天找上门。

杜铅华追着朱砂来到这座城市,开了一家心理诊疗所,他一直暗中观察她。

朱砂在醒来的心理诊所,心甘情愿地喝了一杯甜丝丝的卡布奇诺,她望着外面的艳阳,也望着坐在对面的心理医生杜铅华。

你把周安藏哪了?杜铅华直勾勾地盯着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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