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亲手把儿子送进看守所的女人

在那注定不凡的1977,文革结束复高考,全国掀起读书热,百万知青重拾笔,立志跨过独木桥,投身祖国新建设。这一年,我刚上初中,十岁出头的毛小子不懂四化建设跟我有啥关系,穿壁引光为的就是加入非农队伍,住进知青口中的大城市,吃吃那商品粮,讨个细皮嫩肉的俏媳妇。

那面朝黄土背朝天的我爹,每回见到我在煤油灯下看书,总会数落我一番,“你高考,考啥考,初中毕业就了不得啦!一个种地的就老实本分种地,识点字就成,别整天尽想那歪门邪道。咱们老王家祖坟上啊,都没那颗念书的蒿子!”

见我无动于衷,爹那驴脾气一下就上来,背手跺脚,围着我转圈嚷:“你念罢,念罢,考上也没钱供你!”

1982年,建设有中国特色的社会主义被首次提出,不论工农业还是国防科技业,都一派欣欣向荣。高考源源不断为现代化建设输送人才,除了我。

爹拿着铁锹,把我从放榜的地方赶回家,他追我跑,那吃草的黄牛见了直哞哞笑,“臭小子,考也没考上,浪费我那么些灯油!”

落榜后的我整天被爹催着去种地,实在拗不过,我兜里揣本书出门,播完种插完秧后,坐地头看会书谋划来年重考的事。

年节时,嫁到城里的姑姑回村看望我爹,见年轻力壮的我竟然在家里和爹种地,盘腿坐炕头上就唠叨开了。姑姑奋力拉开爹娘那封建思想的大门,我暗暗叫好,心想那城里人就是思想活,这下考试的事终于有了着落。

可谁知姑姑说半天,竟是想拉我去鞋匠那里学手艺。我那直肠子爹架不住说,被姑姑洗了脑,愣是把这事答应下来。

姑姑回城那天,爹把我五花大绑扔上老牛拉的车,一路上我一语不发。姑姑看着我拧巴的脸笑,“傻小子,你懂啥,姑看着你长大,还能坑你不成!天干饿不死手艺人,现在做鞋师傅吃香着呢,你就等着出息人吧!”

一路颠簸进了城,拐进条叫纬十一的路。顺着这条路路东的西门往里走,到东头小广场一个叫西门街的地方下了车。

这是条繁华的商业街,街道两边全是店铺,各类商品应有尽有。张家点心铺、白家百货店、王家乐器铺、葛家包子店……姑姑带我在路南中间停下,进了家字号为“梁派鞋艺”的铺子。

一进门就看到约摸七八个和我年纪相仿的小伙子忙碌着,八方来客正在看鞋试鞋,姑姑让其中一个去里屋请了梁师傅出来。

姑姑弓腰堆笑,忙迎上前说:“梁师傅,我把我乡下的侄儿给您带来了,看在我们老街坊住着的份上,让他跟您学学手艺,好挣口饭钱。”

这梁师傅已是花甲之年,身形消瘦,眉毛稀松而粗黑,呈倒八字型。说话时好瞪圆眼睛,薄嘴片子里吐出的话字正腔圆,带着股疏离感,让人不敢靠近。

我也是后来才知道,这一带的人很是尊敬他。梁师傅的师父曾给大清朝慈禧太后做过鞋,还被封了官。

后来日本人的炮火烧了中华大地,叽叽哇哇的太君看上梁师傅的手艺,叫他做鞋,梁师傅不肯,太君要剁掉他谋生的手指头,他还是不肯。闪着寒光的大刀欲要落地时,正巧八路军赶来,这才得救。梁师傅便随着八路军的队伍迁来这座小城,在这安了家。

梁师傅上下打量我一番,扔下一句:“半个月学不会——给我滚蛋!”说完便拂袖而去,回了里屋。

我自是不想在这学手艺,可不愿姑姑白赔了笑又被人家看轻,便在心里暗暗较起了劲儿,发誓让这怪脾气老头高看一眼。

梁师傅的铺子卖各种年岁人的鞋:学步孩童的虎头鞋,青壮年的白底黑面鞋,还有裹脚老人的三寸金莲鞋,主营的却是柳眉朱唇新嫁娘的婚鞋。五色的丝线穿来引去,展翅的凤凰,盛开的牡丹,呼之欲出,叫人称绝。

这老头虽不讨喜,但制鞋的功夫确实了得,难怪这带的人穿鞋只认梁师傅。按他们的话说:只有这梁师傅的鞋才舒服、喜庆,让人穿了觉着幸福。

而我学的就是制那白底黑面鞋。看似小小的一双鞋,做起来并不简单,要经历数道工序才可制成。最主要的便是剪样纳底、裁缝鞋帮、绱鞋楦鞋、修整抹边八道。那鞋底最是讲究,有32层厚,制袼切底、包边粘合、圈底纳底,最后还要槌底定型。

除了学做鞋,还要照顾梁师傅的起居。这带建筑的格局都是前边店铺、后边住家。梁师傅的房子是传统的四合院式构造,他住正北的主屋,我和其他学徒住西厢房,东厢房常年上锁,梁师傅偶尔打开门,在里边神神叨叨说些话,我们向来敬而远之,不敢打搅。

说来奇怪,仅一周时间,我就把制鞋的工序学个大概,梁师傅虽未表态夸赞,却已经让我上手跟他做些简单的活。渐渐的,我便对这一底一面,一针一线产生兴趣,空闲时研究怎么提升技艺,尤其是鞋帮的纳法。

绳子拉紧,才会结实;撑鞋时,要用锤子一点点地敲,力道切记要适中,太大撑破布面,太小形状走样。梁师傅看我认真,偶尔指点一二,别的学徒看了眼红,阴阳怪气说师父偏心我。但我们师徒除了做鞋的事,没有过半个字交流,他大抵不想,我也不愿。万一哪句话没说好,被他一通骂,着实不值。

白驹过隙,三年弹指一挥间。普通的布鞋我已然能独立完成,只是那绣花婚鞋师父不授,说我还未到火候。

1985年,国家决定在长江三角洲、珠江三角洲和厦漳泉三角地区开辟沿海经济开放区。国营企业在全国各地投资设厂,一家手工布鞋厂就设在我们这座小城里。靠着梁师傅教的手艺,在旁人羡慕的眼光中,我成功进厂,成了国企员工。

临行前,我给梁师傅磕了个响头,算是答谢他的授业之恩。梁师傅依然像以前一样严肃寡言,只是那嘴角微微抽动,似有不舍,似是无奈,良久长叹一声,拂手而去。

厂里的工作我很快上手,因为手艺好,主要负责纳鞋帮,工资颇丰,生活有了很大好转。高考的事虽未如愿,可当初的目标已然实现大半,就差讨个俏媳妇了。

我在的车间,年轻汉子为主,水灵的姑娘们大都被派去做绣花鞋,只有零星几个分布在我们车间,其中一个负责绱鞋,唤作桂花。她刚好在我制鞋工序的下一步,每天都要从我手中接过几十双鞋的半成品。

一来二去,我们便熟络起来,桂花细看竟有些面熟,询问才知她陪出嫁的姐姐去梁师傅店里做过婚鞋。

我对她们姐妹颇有些印象,素净脸略施粉黛,水葱手肤如凝脂,无北方女子之豪爽,倒有江南女子之秀气。当时我便对桂花心生爱慕,只是这露水情缘,不便表达情意。没想到几经辗转,故人再见,实在是缘分使然。

桂花得知我是梁师傅的徒弟,不禁敬佩万分。她的手艺是爷爷辈传下来的,同样了得。只是梁师傅声名远播,已然成了布鞋届的权威,难怪她亲姐姐的婚鞋都要找梁师傅来做。

我同桂花郎情妾意,亲事很快便定下。我们在这城里的亲友不多,除了双方爹娘,桂花只叫了她姐姐,我也只叫了姑姑和梁师傅。我同梁师傅虽不亲近,可毕竟师徒一场,一日为师终身为父,他也算我在这城里的亲人了。

梁师傅见我请他喝喜酒,表现出平素里少有的喜悦。

成亲的前几日,梁师傅差人送来份礼物。拆开一看,是双婚鞋。绒缎的面,千层的底,金丝线的双囍,五彩的凤。技法精妙,远超我平生所见,不明师父为何送此厚礼,实在觉得受之有愧。倒是桂花见了欢喜得很,她颊上的绯红告诉我,穿上它的那一刻,她会是世上最幸福的新娘。

成亲当日的酒席间,梁师傅同我姑姑爹娘说起不少陈年往事。酒愈酣,话愈多,众人皆醉,都摇摇晃晃回房休息,只有梁师傅一人还在不停絮絮叨叨,一晚上说了近乎一辈子的话。我搀他回去,却不小心见他眼角落下一滴眼泪。瞬间心脏猛烈抽搐一下,一时间竟不知要讲些什么。

梁师傅用力按着我的肩膀陪他坐下,在碗里倒满酒自顾自地说:“你小子太像我年轻的时候了,气盛不服输,爱捣鼓,有股聪明劲,老是让我想起十七八岁的自己。那时候我还在给师父当学徒,是他最得意的门生。

“民国二十二年,我看上来店里做鞋的官家小姐书瑶。书瑶有自己的脾性,家里给说的亲事统统推掉,愣是要公开招亲,不比武不比文,只要送上样信物即可。她爹宠她,由着她的性子来。

“我自知出身卑微,没有机会,可得知这样的消息,还是欣喜万分。不眠不休纳了双鞋送到她府上,想着就算娶不到她,好歹也能送她个物件。”

师父喝了碗酒继续说道:“书瑶是个真性情的女子,不爱财也不喜字画。她说钱财是身外物,字画都惺惺作态,只有我的绣花鞋有温度和感情。我与书瑶情定,她爹嫌弃我的出身,禁止我们见面。

“一天夜里,书瑶偷跑出来和我私奔,我们一直走了好远好远,到了一个从没去过的小城里,我们在那里拜堂成亲。没能给书瑶做一双像样的婚鞋,是我一辈子的遗憾。她老是安慰我说,以后补上就好了,我在比什么都重要。”

师父看着酒里映着的月光,抹了抹眼角的泪接着说:“没过多久,书瑶爹就找到了我们,强行把她拉走,回去后才发现书瑶已经有了身孕。他爹气急败坏,但也无可奈何,最后还是成全了我们。可谁知好景不长,我的儿子才一岁就来了日本人。书瑶和我那襁褓中的婴孩,全都死于战火。”

想不到一向铁面的梁师傅,竟也有如此心酸的往事。难怪他要送桂花一双绝美的婚鞋,也许只是想弥补一下当年的亏欠。他原先在东厢房里的絮絮叨叨,该是在悼念那亡去的妻儿吧。早前我对师父的敬畏和一丝丝的厌恶,此刻全都烟消云散,只剩下对这个六旬老人的心疼。

那夜的月光如水,我和师父对饮,直到天明。

1992年南方谈话,提出把社会主义基本制度和市场经济结合起来,建立社会主义市场经济体制。思想进一步解放,中国的经济以前所未有的速度向前发展,人民的物质生活水平极大提高,皮鞋成了时髦青年男女的穿着,就连布鞋也被机器批量生产出来。

巨大的竞争冲击,加上国家逐步对国有企业进行改革的影响,我们城里的布鞋厂最终倒闭了。

我和桂花双双下岗,失去全部的经济来源。怀里的孩子嗷嗷待哺,万般无奈下,我想到或许还可以去求助梁师傅。

谁知梁师傅的日子也并不好过,机器做出来的布鞋结实耐穿又便宜,导致梁师傅的顾客已然失去大半。曾经面对国恨家仇也未曾低头的硬汉,此刻却被冰冷的机器打败,让人不免有些伤感。

没有新客再来买鞋,街坊们也只是偶尔来照顾一下生意。多张嘴就得多碗饭,我和桂花旋即决定离开,可梁师傅坚决挽留,我们最后还是决定留下,师徒齐心共渡难关。

新鞋卖不出去,我们就选择做些缝缝补补的活,不仅补鞋,也补衣服,又把大量的鞋降价处理,虽然还是比机器产的贵出一些,但是好在赚的钱还能勉强糊口。

有一天,店里关门后,师父十分神秘地叫我过去,竟是要将绣花鞋的技法传授给我,他说时候到了。一丝一线,一针一孔,小小的鞋面像一个舞台,没有观众和掌声,没有乐音和配角,师父一个人音起音落,唱了这个年代最后一曲戏。

自此之后,师父的身体越来越差,到了只能卧床休息的地步。我每日给他喂饭擦洗身体时,都要强忍泪水。这个做了一辈子鞋的工匠,惦念了一辈子妻儿的丈夫,授我技艺又看我成家立业的父亲,就快要走到他生命的尽头。师父也只是说:“没事的,人总要走到那一天。”

那一天很快就来了。师父握着我给他喂饭的手,迟迟不肯松手,缓缓才说:“我做了一辈子鞋,这一针一线的功夫,太多人都可学得,但乡亲们却只认我。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很多人误以为区分一个手艺人水平的高低,是看他掌握了多少专业的技巧,其实不是。

“感情,感情才是最重要的。当做出的鞋有了感情,才能打动人,这才是评判的最高标准。所以乡亲们只认我,因为只有我肯在每双鞋里投入感情。现在的人们呐,太急于求成,只看价格不问诚意,老祖宗传下来的好东西,都被冰冷的机器取代,被人们毫不留情地丢了……”

师父浑浊的老眼流下一滴热泪,我的眼泪也如断线的珠子般不受控制。师父扭头看向我说:“你是最像我的徒弟,也是我手艺最好的徒弟,你可愿意把这份诚意一直传承下去?”

我握紧他的手,郑重地点头。师父微笑着闭上了眼睛。

在一批又一批人投身下海的热潮中时,我和桂花选择坚守。日子过得很惨淡,我们经常食不果腹,却自得其乐。

但这不是长远之计,为了让师父的遗志更好地完成,我和桂花决定在原先的工艺上进行改造,把目标顾客定位成孩子和老人,为他们专门设计促进生长和足底保健的布鞋,销量出奇的好。

生活渐渐有了好转,我们的小店有了些名气。一日,一个戏子拿着一双手工绣花鞋来找我做,我突然萌生做戏曲绣花鞋的想法。

传承手艺人的这份诚意,是师父的愿望。但若能借着国家大力发展京剧这股东风,把手工布鞋这传承了三千多年的民族技艺发扬光大,该是一个手艺人毕生之幸事。

如我所料,重新定义目标市场之后,收到的订单与日俱增,我和桂花也教起徒弟。与此同时,国家逐步加大对民间艺术的保护,这份来自手艺人的诚意和流传上千年的古老艺术,终于得以传承。我松了一口气,总算是没有辜负师父的信任。

清明时节,杏花微雨,我带着二两薄酒去看望师父,把一双新工艺制作的布鞋放在他老人家的坟前。

师父,我明白,当一个鞋匠做的鞋有了灵魂,他便不再只是一个鞋匠。

可我也只是一个鞋匠,传承文化和诚意的这条路,还有太久太久要走。

(1)

寒冬的夜里,卖火柴的小女孩一盒火柴都没卖出去。

大雪覆盖了整个城市,凌冽的风在耳边呼啸,卖火柴的小女孩拖着不合脚的鞋子在雪地里行走,发出咯吱咯吱的踏雪声,她的脸已经被冻的通红,刚烫的金色卷发在风中飞舞。

说起金色的头发,还是她偷了爸爸放在抽屉里的钱烫的。因为这事,她还被打了一顿。

自从她的妈妈死后,爸爸娶了后妈,她变得更加叛逆,以前,她也是班里的三好学生,这事之后,她就结交了一些校外的社会人士,抽烟打架烫头,叛逆三件套,她学了个遍。

风中飘来了一阵烤鸡的味道,她想起了外婆做得烤鸡,那可是一绝,金黄酥脆的外皮,里面的肉质细嫩却有嚼劲,想想就流口水。外婆去世之后,她再也没有尝过这样的美味了。

又是一阵疾风吹来,卖火柴的小女孩裹了裹单薄的衣服,冻得瑟瑟发抖。

爸爸让她出去卖火柴,要她赚烫头发的钱,而她却一根火柴也没卖出去,她想到回家又要受后妈的奚落,说不定还要挨爸爸的打,她就不想回那个没有温度的家。

小时候,她也是父母的掌中宝,她也曾坐在爸爸的肩头,玩骑大马的游戏,可是自从爸爸心心念念的儿子出生以后,她在家里越来越没有存在感,热闹都是他们的,她什么都没有。

(2)

既然这样,那就不回去了吧。

卖火柴的小女孩下定了决心,世界那么大,她想去闯闯。

M城不大也不小,有两个汽车站,一个火车站。要去哪儿呢?卖火柴的小女孩陷入了沉思。

那就去南方吧,那里四季如春,没有严寒。

小女孩缩着脖子,双手环抱,弓着背,向火车站走去,在洁白的雪地上留下了一连串的脚印。

深夜的火车站,只有零星的行人。

到了这里,她才想起了一个现实问题――没有钱。

她颓然地坐在火车站里的座位上,低下头,从口袋里拿出了一支火柴,划了一下,火花顿时就窜起来了,她用手拢着这弱小的火苗,感到了一丝丝温暖。

“小妹妹,喝杯热水吧。”

小女孩抬起头,看到了一个慈眉善目的女人,大约三十多岁,她的声音好像一阵春风般柔和,让人想要信赖。

她接过女人的水,捧在手上,顿时感到了一股暖流流向心里。

有时候,陌生人比家人还温暖。

(3)

女人得知小女孩无家可归时,邀请她在她家暂住一晚。

小女孩没有丝毫怀疑的就跟她走了。

她把自己的围巾给了小女孩,不断提醒小女孩路上滑,小心点。

走了大约十多分钟,就到了女人的家。

她的家在一座古老的单元楼,人烟稀少,远离市区。

女人热情地招待小女孩进门,门里面,一个男人直勾勾地盯着她,他的眼神让她感到很不舒服。

“你先进房间里休息,我有些事情要处理。”

小女孩进了房间,越想起那个男人的眼神,越觉得不对劲,她趴在房间的窗户上,仔细听外面的动静。

“这么水灵灵的姑娘,最少要四千。”传入耳朵的正是那熟悉的温润的声音。

原来,女人是个人贩子。

小女孩的心情跌落到了低谷,世界上已经没有再对她好的人了。

现在不是难过的时候,要赶紧想办法了。

“住着还习惯吧。”女人推开门进来,一如既往得和善。

原来有的人还有两幅面孔。

小女孩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挺好的。我这次出门就是为了去找工作,我还有两个女同学要一起去。”

女人听到还有两个女同学,自己还可以多赚一笔,心里不禁一动。

“明天一早,我带你去找你同学,今天晚上就安心在这里睡吧。”女人温和得笑了笑。

(4)

小女孩一夜无眠。

阳光从窗户里飘了进来,今天是一个好天气。

小女孩坐在女人的车上,向她指定的地点驶去。

“姐姐,你就在车上等我,我找到同学了,就带她们过来。”小女孩朝着女人一笑,一脸人畜无害。

这下,总算摆脱了她,小女孩高兴的蹦蹦跳跳。

前方,有一个精瘦的四十岁左右的男人在烤火。

小女孩灵机一动。

“大叔,你一个人在这烤火呀,你的妻子孩子呢?”

“嫌我穷,早跟别人跑了。”

“那我给你介绍一个,三十多岁,长的还不错,你看怎么样?”

“多少钱?”

“我就赚个介绍费,四百就成,不过就怕那个女人不乐意。”

男人嘿嘿一笑,“你把人带来,剩下的事不用你操心。”

小女孩心情很愉悦,蹦蹦跳跳的跑到了女人的车上。

“姐姐,我那同学的父母不同意,还要拜托你去跟她们的父母说一说。”

女人一听,没有丝毫怀疑的就跟小女孩走了,小女孩把她带进了男人家,那女人就再也没有出来。

最近老太太总念叨着要回家,我半夜醒来发现她直直坐在我床边,吓得我一身冷汗,把我的衣服一遍又一遍塞进洗衣机里,回家就闻到烧焦了的牛排味……

本来就混乱的生活现在更加混乱了,所以我决定送她回国。

一大早起来我就给她定机票,没想到国际航班这样紧,最早的一班也是三天以后了。可我一分钟都忍不了,所以吃过早餐我把姥姥送去了机场,我告诉她要送她回国了,她开心地直拍手,坐在车里说着一大堆中国人的名字,一路上我都加足了油门,生怕自己会后悔。

机场的人声鼎沸淹没了我的小情绪,也将姥姥最后的唠叨生生打断,我的世界终于清净了,打电话通知了某人把她老妈送走之后我关掉了手机。

我想过警察会把她送回来,可当网络上铺天盖地的找人消息发出时,我还是懵了。懦弱如我,只能选择视而不见,如果这时候我承认了,舆论会把我推到风口浪尖,以后的生活就精彩了。不过幸好,她回去了,与我无关了。

我叫钟离,十五岁来到亚特兰大,没有完整的家庭,我的人生里,没有爸爸这个概念,我妈妈是个女强人,但她不爱我,她现在有一个美国老公,那是一个丑陋又残暴的男人。

我从小被姥姥养大,钟是姥姥的姓,离应该是我爸妈在我一岁时离婚了吧。

从我记事起,就常常被关在家里,哭哑了嗓子,哭累了就随便趴哪睡着了,醒来继续哭,然后再把床上的枕头被子拉到地上踩。

姥姥是老师,每天要去学校上课,没时间管我,中午回家看着乱成一团的家,一边骂我,一边收拾,然后再做饭,下午快两点又锁门走了。

周末她就在家洗衣服,洗被我踩脏了的床单,一句话都不说。

有一天她从学校带回来一只小猫,说是学生送的,给我解闷。黄色的小猫,奶声奶气地叫着,我把它抱在怀里,手死死掐着它脖子,没一会,小猫就断气了。我哭着对姥姥说,小猫死了,姥姥眼神复杂地看着我,后来我才明白,那个眼神里,有无奈,还有惊恐。

很快我到了上学的年龄,第一次见到了我妈,很高挑的身材,浓妆艳抹,黑色风衣盖不住她的风情。对,就是风情,神情却是淡漠的,我狠狠地吸着鼻涕,躲在姥姥身后,她没有多留,只是放下一笔钱,甚至没抱抱我,让我喊她一声妈妈。

我跟着奶奶到了学校,认识了许多跟我一样大,还冒着鼻涕泡儿的小孩,我们的老师是一个跟我妈年龄差不多的阿姨,笑起来甜甜的,眼角堆积着鱼尾纹,穿着保守的衬衫,看不到跟我妈一样的波涛汹涌。那时候多希望她是我妈妈。

她是姥姥的学生,所以对我颇为照顾,顺理成章,我成了这群小孩子的小班长。她儿子肖杨也在我们班里,没让他当班长还跟我生了好几天气呢!从此,我成了肖阿姨家的常客,老过去蹭饭,最喜欢她做的饺子,我可以吃一大盘,惹得肖杨每次说我是猪,我也不反驳,只是悄悄撕了他的作业。

我居然也像模像样做起了好学生。好好学习,就可以离开这里,到一个谁也不认识的地方重新开始。在那里,我没有不堪的童年,没有人说我是野孩子。这里,除了肖阿姨,没什么可留恋的。

大概是小学课程太过简单,我连跳两级,十岁念完了小学,并在联考中拿下全市第一。除此之外,我还学习舞蹈、古筝,这些课程将周末塞得满满的,这样我就不用害怕别人说我是没人要的野孩子。我也渐渐地,能够从姥姥脸上看到笑容。

夏天很热,我又怕蚊子,那时候电风扇、空调还没普及,我写作业,姥姥就在一旁扇扇子。晚上睡一觉醒来,姥姥就坐在我床边静静地看着我,手里摇着扇子。

我又看到我妈了,时隔四年,我从小丫头长到了到姥姥肩膀那。这个女人还是当年的样子,或者更精致了,依旧是红唇欲滴,眼角不甚看得到皱纹。这次与她一起来的,还有一个中年男子,微微有点发福,头发梳得一丝不苟,手上的金戒指晃得我眼睛疼,应该是她新晋的丈夫吧。

她说要带我去上海读书,那里条件更好。姥姥把杯子重重地放在桌上转身进了卧室,我也跟着进去,看见姥姥眼睛红红的,抱着我开始哭。

姥姥从来没在我面前哭过,姥爷在文革时期就被害了,听说他们两家是世交,家境都不错。姥爷念书多,带着姥姥也识文断字,后来还念了师范学校。姥爷去世时还很年轻,只留下我妈一个孩子。

我妈生得好看,却不好好念书,十七八岁跟镇上一男的厮混,有了我,两个人结婚了。在我妈生养我的一年里,那个男人又有了新欢,我妈果断跟他离婚,然后把我扔给姥姥去了上海。

最后姥姥答应我妈带走我,但前提是也带上她。我妈居然答应了,姥姥放弃了她的工作,锁上门,一起到了上海。

上海的确跟小城市不一样,灯火辉煌,行人步履匆匆,在这里,没人关心你的故事。

我被安排到一家私立中学读书,想来倒也是过了两年安稳日子,虽然我妈还是经常不在家,在家也是跟那个中年男人吵架。姥姥也变得越来越沉默,只是告诉我要好好读书,古筝考了八级,舞蹈却没再学。

承蒙我妈的基因,我随着年龄增长,渐渐有了少女的姿态,眉眼间媚态流转。虽然平时在学校已经很低调了,老老实实读书,稳坐年级第一,可还是有人找我事。

放学回家的路上,我被一群女生堵住,为首的那个女生说我勾引了她的男朋友。我不敢说话,没想到沉默却引起了她们的愤怒,一把水果刀扎进我的小腹,然后她们就跑了。

我被路过的人送到医院。失血过多,我的免疫力变得很弱,经常感冒生病。索性就不再去学校,在家里读完了初三和高一的课本。

在我十五岁那年,我妈生意失败,还惹上官司,那男人卷了家里存款一走了之,留给我们一个烂摊子。几天时间,姥姥头发全白了,我妈也不再光彩照人,天天有人上门要债。姥姥说,我回去卖了房子,咱出国吧。

我看到我妈眼里又燃起了希望,我跟姥姥回老家卖了房子,我妈办签证。不久,我们就毫无眷恋离开了上海。

在亚特兰大我读了当地的学校,我妈用剩下的钱又做起了生意。很快,她又跟一个美国男人在一起了,又老又丑,还脾气不好。在家经常色眯眯地看着我。

有段时间我妈出差了,他每天晚上来敲我卧室的门。有一天晚上不知道他用什么工具打开了我卧室门,当时我正熟睡,等我反应过来时,他已经压在我身上了,我刚想出声,嘴里就被塞了不知道什么东西,他粗暴地扒光我的衣服,开始蹂躏,当身下的剧痛袭来,我差点昏死过去。

我被他折磨了一晚上,第二天姥姥见我迟迟不起床便进去看我。看见一片狼藉的床,她就像疯了一样冲出去,随后就听到了姥姥绝望的哭声和那老男人骂人的声音。

我妈回来之前,我已经搬出去了,在学校外面租了一间公寓,再也没回去过。

我没日没夜地读书,看书累了,我便弹古筝,只是房间隔音效果并不好,每次只能弹一小会。

最爱的曲子是《江南调》,拼命想忘记那天晚上的屈辱。三年我修完了所有的课程,进入报社实习,遇到了华裔男孩阿荣,他用中文叫我阿离,带我吃中餐,让我找回了一点点的温暖。

下班回家,看到公寓门口站着我妈跟我姥姥,姥姥神情呆滞,四年了,我竟从没回去看过她。我妈说让我照顾一段时间姥姥,她很忙,然后就走了。

我把姥姥带回公寓,阿荣回来后看到家里多了个老人,有点不舒服,但也没多说什么。

姥姥来这边之后就很少出去,语言也不通,她不愿意学。

有时候我跟阿荣用英语交流她就会粗暴地打断,她会神不知鬼不觉出现在我们身边。有时我们正在接吻,她也不回避。直到有一次我跟阿荣正在缠绵,姥姥推开卧室门就进来了,直勾勾看着我们。阿荣彻底爆发了,他跟我吵架,不回家,最后留下一句分手吧,彻底离开。

我也莫名烦躁,开始不停地抽烟,有时候一天两包,甚至一怒之下砸了那把陪我多年的古筝。琴弦断开,哀鸣阵阵,心却渐渐麻木了。

晚上下班就去泡吧,跟各种各样的男人厮混。有时候还带回家去,人来人往的街道,我却孤独得像条狗,夕阳撒在教堂上,祈祷声不断传出,很想很想看看幸福的样子。

工作上也出了问题,报社安排的采访任务对象居然是我妈的男人,于是我落荒而逃,被炒了。漫无目的重新找工作,回家还要面对一个神经质的老太太。只能狠心把她送走了,正好,她念叨着要回国。

……

今晚是除夕夜了吧,国内应该是举国欢庆,阖家团圆的日子。

老太太回去也一年多了,正想着呢,电话响了,接起来,耳边响起熟悉的声音:“阿离,过年了,姥姥想你。”

我定了当天晚上的机票,回去看姥姥。出了首都机场,听见有人叫我,眉眼有点熟悉,中年妇人笑得安然,我认出是当年的班主任,这一年,是她在照顾姥姥。她身旁是长身玉立的男孩子,一笑晴空万里。

“阿离,我们一起吃饺子吧!”

姥姥对不起,终究,我们母女欠你一个完满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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