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夜下行走
在那注定不凡的1977,文革结束复高考,全国掀起读书热,百万知青重拾笔,立志跨过独木桥,投身祖国新建设。这一年,我刚上初中,十岁出头的毛小子不懂四化建设跟我有啥关系,穿壁引光为的就是加入非农队伍,住进知青口中的大城市,吃吃那商品粮,讨个细皮嫩肉的俏媳妇。
那面朝黄土背朝天的我爹,每回见到我在煤油灯下看书,总会数落我一番,“你高考,考啥考,初中毕业就了不得啦!一个种地的就老实本分种地,识点字就成,别整天尽想那歪门邪道。咱们老王家祖坟上啊,都没那颗念书的蒿子!”
见我无动于衷,爹那驴脾气一下就上来,背手跺脚,围着我转圈嚷:“你念罢,念罢,考上也没钱供你!”
1982年,建设有中国特色的社会主义被首次提出,不论工农业还是国防科技业,都一派欣欣向荣。高考源源不断为现代化建设输送人才,除了我。
爹拿着铁锹,把我从放榜的地方赶回家,他追我跑,那吃草的黄牛见了直哞哞笑,“臭小子,考也没考上,浪费我那么些灯油!”
落榜后的我整天被爹催着去种地,实在拗不过,我兜里揣本书出门,播完种插完秧后,坐地头看会书谋划来年重考的事。
年节时,嫁到城里的姑姑回村看望我爹,见年轻力壮的我竟然在家里和爹种地,盘腿坐炕头上就唠叨开了。姑姑奋力拉开爹娘那封建思想的大门,我暗暗叫好,心想那城里人就是思想活,这下考试的事终于有了着落。
可谁知姑姑说半天,竟是想拉我去鞋匠那里学手艺。我那直肠子爹架不住说,被姑姑洗了脑,愣是把这事答应下来。
姑姑回城那天,爹把我五花大绑扔上老牛拉的车,一路上我一语不发。姑姑看着我拧巴的脸笑,“傻小子,你懂啥,姑看着你长大,还能坑你不成!天干饿不死手艺人,现在做鞋师傅吃香着呢,你就等着出息人吧!”
一路颠簸进了城,拐进条叫纬十一的路。顺着这条路路东的西门往里走,到东头小广场一个叫西门街的地方下了车。
这是条繁华的商业街,街道两边全是店铺,各类商品应有尽有。张家点心铺、白家百货店、王家乐器铺、葛家包子店……姑姑带我在路南中间停下,进了家字号为“梁派鞋艺”的铺子。
一进门就看到约摸七八个和我年纪相仿的小伙子忙碌着,八方来客正在看鞋试鞋,姑姑让其中一个去里屋请了梁师傅出来。
姑姑弓腰堆笑,忙迎上前说:“梁师傅,我把我乡下的侄儿给您带来了,看在我们老街坊住着的份上,让他跟您学学手艺,好挣口饭钱。”
这梁师傅已是花甲之年,身形消瘦,眉毛稀松而粗黑,呈倒八字型。说话时好瞪圆眼睛,薄嘴片子里吐出的话字正腔圆,带着股疏离感,让人不敢靠近。
我也是后来才知道,这一带的人很是尊敬他。梁师傅的师父曾给大清朝慈禧太后做过鞋,还被封了官。
后来日本人的炮火烧了中华大地,叽叽哇哇的太君看上梁师傅的手艺,叫他做鞋,梁师傅不肯,太君要剁掉他谋生的手指头,他还是不肯。闪着寒光的大刀欲要落地时,正巧八路军赶来,这才得救。梁师傅便随着八路军的队伍迁来这座小城,在这安了家。
梁师傅上下打量我一番,扔下一句:“半个月学不会——给我滚蛋!”说完便拂袖而去,回了里屋。
我自是不想在这学手艺,可不愿姑姑白赔了笑又被人家看轻,便在心里暗暗较起了劲儿,发誓让这怪脾气老头高看一眼。
梁师傅的铺子卖各种年岁人的鞋:学步孩童的虎头鞋,青壮年的白底黑面鞋,还有裹脚老人的三寸金莲鞋,主营的却是柳眉朱唇新嫁娘的婚鞋。五色的丝线穿来引去,展翅的凤凰,盛开的牡丹,呼之欲出,叫人称绝。
这老头虽不讨喜,但制鞋的功夫确实了得,难怪这带的人穿鞋只认梁师傅。按他们的话说:只有这梁师傅的鞋才舒服、喜庆,让人穿了觉着幸福。
而我学的就是制那白底黑面鞋。看似小小的一双鞋,做起来并不简单,要经历数道工序才可制成。最主要的便是剪样纳底、裁缝鞋帮、绱鞋楦鞋、修整抹边八道。那鞋底最是讲究,有32层厚,制袼切底、包边粘合、圈底纳底,最后还要槌底定型。
除了学做鞋,还要照顾梁师傅的起居。这带建筑的格局都是前边店铺、后边住家。梁师傅的房子是传统的四合院式构造,他住正北的主屋,我和其他学徒住西厢房,东厢房常年上锁,梁师傅偶尔打开门,在里边神神叨叨说些话,我们向来敬而远之,不敢打搅。
说来奇怪,仅一周时间,我就把制鞋的工序学个大概,梁师傅虽未表态夸赞,却已经让我上手跟他做些简单的活。渐渐的,我便对这一底一面,一针一线产生兴趣,空闲时研究怎么提升技艺,尤其是鞋帮的纳法。
绳子拉紧,才会结实;撑鞋时,要用锤子一点点地敲,力道切记要适中,太大撑破布面,太小形状走样。梁师傅看我认真,偶尔指点一二,别的学徒看了眼红,阴阳怪气说师父偏心我。但我们师徒除了做鞋的事,没有过半个字交流,他大抵不想,我也不愿。万一哪句话没说好,被他一通骂,着实不值。
白驹过隙,三年弹指一挥间。普通的布鞋我已然能独立完成,只是那绣花婚鞋师父不授,说我还未到火候。
1985年,国家决定在长江三角洲、珠江三角洲和厦漳泉三角地区开辟沿海经济开放区。国营企业在全国各地投资设厂,一家手工布鞋厂就设在我们这座小城里。靠着梁师傅教的手艺,在旁人羡慕的眼光中,我成功进厂,成了国企员工。
临行前,我给梁师傅磕了个响头,算是答谢他的授业之恩。梁师傅依然像以前一样严肃寡言,只是那嘴角微微抽动,似有不舍,似是无奈,良久长叹一声,拂手而去。
厂里的工作我很快上手,因为手艺好,主要负责纳鞋帮,工资颇丰,生活有了很大好转。高考的事虽未如愿,可当初的目标已然实现大半,就差讨个俏媳妇了。
我在的车间,年轻汉子为主,水灵的姑娘们大都被派去做绣花鞋,只有零星几个分布在我们车间,其中一个负责绱鞋,唤作桂花。她刚好在我制鞋工序的下一步,每天都要从我手中接过几十双鞋的半成品。
一来二去,我们便熟络起来,桂花细看竟有些面熟,询问才知她陪出嫁的姐姐去梁师傅店里做过婚鞋。
我对她们姐妹颇有些印象,素净脸略施粉黛,水葱手肤如凝脂,无北方女子之豪爽,倒有江南女子之秀气。当时我便对桂花心生爱慕,只是这露水情缘,不便表达情意。没想到几经辗转,故人再见,实在是缘分使然。
桂花得知我是梁师傅的徒弟,不禁敬佩万分。她的手艺是爷爷辈传下来的,同样了得。只是梁师傅声名远播,已然成了布鞋届的权威,难怪她亲姐姐的婚鞋都要找梁师傅来做。
我同桂花郎情妾意,亲事很快便定下。我们在这城里的亲友不多,除了双方爹娘,桂花只叫了她姐姐,我也只叫了姑姑和梁师傅。我同梁师傅虽不亲近,可毕竟师徒一场,一日为师终身为父,他也算我在这城里的亲人了。
梁师傅见我请他喝喜酒,表现出平素里少有的喜悦。
成亲的前几日,梁师傅差人送来份礼物。拆开一看,是双婚鞋。绒缎的面,千层的底,金丝线的双囍,五彩的凤。技法精妙,远超我平生所见,不明师父为何送此厚礼,实在觉得受之有愧。倒是桂花见了欢喜得很,她颊上的绯红告诉我,穿上它的那一刻,她会是世上最幸福的新娘。
成亲当日的酒席间,梁师傅同我姑姑爹娘说起不少陈年往事。酒愈酣,话愈多,众人皆醉,都摇摇晃晃回房休息,只有梁师傅一人还在不停絮絮叨叨,一晚上说了近乎一辈子的话。我搀他回去,却不小心见他眼角落下一滴眼泪。瞬间心脏猛烈抽搐一下,一时间竟不知要讲些什么。
梁师傅用力按着我的肩膀陪他坐下,在碗里倒满酒自顾自地说:“你小子太像我年轻的时候了,气盛不服输,爱捣鼓,有股聪明劲,老是让我想起十七八岁的自己。那时候我还在给师父当学徒,是他最得意的门生。
“民国二十二年,我看上来店里做鞋的官家小姐书瑶。书瑶有自己的脾性,家里给说的亲事统统推掉,愣是要公开招亲,不比武不比文,只要送上样信物即可。她爹宠她,由着她的性子来。
“我自知出身卑微,没有机会,可得知这样的消息,还是欣喜万分。不眠不休纳了双鞋送到她府上,想着就算娶不到她,好歹也能送她个物件。”
师父喝了碗酒继续说道:“书瑶是个真性情的女子,不爱财也不喜字画。她说钱财是身外物,字画都惺惺作态,只有我的绣花鞋有温度和感情。我与书瑶情定,她爹嫌弃我的出身,禁止我们见面。
“一天夜里,书瑶偷跑出来和我私奔,我们一直走了好远好远,到了一个从没去过的小城里,我们在那里拜堂成亲。没能给书瑶做一双像样的婚鞋,是我一辈子的遗憾。她老是安慰我说,以后补上就好了,我在比什么都重要。”
师父看着酒里映着的月光,抹了抹眼角的泪接着说:“没过多久,书瑶爹就找到了我们,强行把她拉走,回去后才发现书瑶已经有了身孕。他爹气急败坏,但也无可奈何,最后还是成全了我们。可谁知好景不长,我的儿子才一岁就来了日本人。书瑶和我那襁褓中的婴孩,全都死于战火。”
想不到一向铁面的梁师傅,竟也有如此心酸的往事。难怪他要送桂花一双绝美的婚鞋,也许只是想弥补一下当年的亏欠。他原先在东厢房里的絮絮叨叨,该是在悼念那亡去的妻儿吧。早前我对师父的敬畏和一丝丝的厌恶,此刻全都烟消云散,只剩下对这个六旬老人的心疼。
那夜的月光如水,我和师父对饮,直到天明。
1992年南方谈话,提出把社会主义基本制度和市场经济结合起来,建立社会主义市场经济体制。思想进一步解放,中国的经济以前所未有的速度向前发展,人民的物质生活水平极大提高,皮鞋成了时髦青年男女的穿着,就连布鞋也被机器批量生产出来。
巨大的竞争冲击,加上国家逐步对国有企业进行改革的影响,我们城里的布鞋厂最终倒闭了。
我和桂花双双下岗,失去全部的经济来源。怀里的孩子嗷嗷待哺,万般无奈下,我想到或许还可以去求助梁师傅。
谁知梁师傅的日子也并不好过,机器做出来的布鞋结实耐穿又便宜,导致梁师傅的顾客已然失去大半。曾经面对国恨家仇也未曾低头的硬汉,此刻却被冰冷的机器打败,让人不免有些伤感。
没有新客再来买鞋,街坊们也只是偶尔来照顾一下生意。多张嘴就得多碗饭,我和桂花旋即决定离开,可梁师傅坚决挽留,我们最后还是决定留下,师徒齐心共渡难关。
新鞋卖不出去,我们就选择做些缝缝补补的活,不仅补鞋,也补衣服,又把大量的鞋降价处理,虽然还是比机器产的贵出一些,但是好在赚的钱还能勉强糊口。
有一天,店里关门后,师父十分神秘地叫我过去,竟是要将绣花鞋的技法传授给我,他说时候到了。一丝一线,一针一孔,小小的鞋面像一个舞台,没有观众和掌声,没有乐音和配角,师父一个人音起音落,唱了这个年代最后一曲戏。
自此之后,师父的身体越来越差,到了只能卧床休息的地步。我每日给他喂饭擦洗身体时,都要强忍泪水。这个做了一辈子鞋的工匠,惦念了一辈子妻儿的丈夫,授我技艺又看我成家立业的父亲,就快要走到他生命的尽头。师父也只是说:“没事的,人总要走到那一天。”
那一天很快就来了。师父握着我给他喂饭的手,迟迟不肯松手,缓缓才说:“我做了一辈子鞋,这一针一线的功夫,太多人都可学得,但乡亲们却只认我。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很多人误以为区分一个手艺人水平的高低,是看他掌握了多少专业的技巧,其实不是。
“感情,感情才是最重要的。当做出的鞋有了感情,才能打动人,这才是评判的最高标准。所以乡亲们只认我,因为只有我肯在每双鞋里投入感情。现在的人们呐,太急于求成,只看价格不问诚意,老祖宗传下来的好东西,都被冰冷的机器取代,被人们毫不留情地丢了……”
师父浑浊的老眼流下一滴热泪,我的眼泪也如断线的珠子般不受控制。师父扭头看向我说:“你是最像我的徒弟,也是我手艺最好的徒弟,你可愿意把这份诚意一直传承下去?”
我握紧他的手,郑重地点头。师父微笑着闭上了眼睛。
在一批又一批人投身下海的热潮中时,我和桂花选择坚守。日子过得很惨淡,我们经常食不果腹,却自得其乐。
但这不是长远之计,为了让师父的遗志更好地完成,我和桂花决定在原先的工艺上进行改造,把目标顾客定位成孩子和老人,为他们专门设计促进生长和足底保健的布鞋,销量出奇的好。
生活渐渐有了好转,我们的小店有了些名气。一日,一个戏子拿着一双手工绣花鞋来找我做,我突然萌生做戏曲绣花鞋的想法。
传承手艺人的这份诚意,是师父的愿望。但若能借着国家大力发展京剧这股东风,把手工布鞋这传承了三千多年的民族技艺发扬光大,该是一个手艺人毕生之幸事。
如我所料,重新定义目标市场之后,收到的订单与日俱增,我和桂花也教起徒弟。与此同时,国家逐步加大对民间艺术的保护,这份来自手艺人的诚意和流传上千年的古老艺术,终于得以传承。我松了一口气,总算是没有辜负师父的信任。
清明时节,杏花微雨,我带着二两薄酒去看望师父,把一双新工艺制作的布鞋放在他老人家的坟前。
师父,我明白,当一个鞋匠做的鞋有了灵魂,他便不再只是一个鞋匠。
可我也只是一个鞋匠,传承文化和诚意的这条路,还有太久太久要走。
阳光般的少年/阳光般的记忆/阳光般的岁月/一如阳光般的你
1.今年春浅侵年
班主任丁老三在讲台上唾沫横飞地讲述苏格拉底死亡之谜,再妙语连珠地延伸到为什么说“最高贵的爱是两个男人之间的爱”的时候,我同桌小乔和她的体育委员男闺蜜正传递着惹人旖旎的小纸条。
蓦地,一个粉笔头弹到我脑门正中。我下意识的顺了下刘海,稍作遮掩眉心上方到右眼角的红色增生疤痕。
丁老三这“二指弹”技术是越来越炉火纯青了,右手拇指和食指拈住粉笔头,一个抛物线,准确无误砸到我额头。
我看见同桌小乔快速把手心攥紧的纸条放进我课桌。我后脑勺又开始疼了。
“吕思琪,站起来。”
我站了起来。
“吕思琪,纸条拿出来。”
我没出声。
丁老三怒了,走过来从我课桌里翻出纸条看了看,轻蔑地说“考了二十分还好意思学别人写情书。”全班哄堂大笑。
我前桌韦护回过头来看我,眼里满是担忧,我冲他一笑,示意我没事。
“站到后面去,别挡着要学习的同学。”丁老三回到讲台继续他词藻华丽的演讲。
小乔泪眼婆娑轻轻说了句小琪,对不起,然后挪了挪凳子,给我让路。
我走了出去。
“年轻人,回来把书拿上,站了这么多次了还要忘记拿书?”
丁老三无奈叹气摇摇。他光亮的脑袋上仅剩的几根头发随着他摇头的举动都摇摆了起来。
又是一阵哄堂大笑。
小乔把书递给我。我拿起历史书站到最后一排无人的角落里。
丁老三说站着听课可以集中我的注意力,常常和同学们说,他这样不是体罚我,全是为了我好。
下课铃声刚想起丁老三就拿着课本走了,我还傻站着,他每次罚站都不说我什么时候可以回到座位上,我觉得我可以多站会,这样他或许能够不那么生气。
每次罚站都是韦护走向我,冲我笑笑“好了,他已经走了,我们回座位上吧,”然后一边帮我拿书本,一边拉着我走回座位。
有同学笑话韦护“班长,你考第一,你女朋友却考倒数第一。”
体育委员调侃“你懂什么,人家班长喜欢。”
我抬眼看韦护,他似乎没有听见,见我看他,仍是冲我笑笑,说“这次分数有进步了,等晚自习的时候我再给你补习。”
他笑起来的样子很温暖,像极了学校中央花坛里明亮的西府海棠。于是我也冲他笑笑。我想我笑起来的时候,我眼角的伤疤一定很可怖。
我拿着二十分的卷子回家找妈妈签字。妈妈说,这次不错,有进步哦,你看选择题比上次考试多对两道呢。妈妈拂开我的刘海,亲了亲我那丑陋的额头。
其实我不喜欢妈妈亲我额头,不是因为伤疤自卑,而是她每次亲的时候我后脑勺都会隐隐作痛,可是她似乎很喜欢。
我想对妈妈说声抱歉,可是我不知道除了抱歉我还应该说什么,于是我沉默了。
我想我不是读书的料,我的记性总是很差,我觉得她应该是难过的,因为她的笑容让我想到了阳台上那株因缺水而枯萎的白玉兰花。
2.摇落钗头豆蔻枝
韦护对我越来越好了,小乔对我也越来越好了。我很开心,有这两个朋友是我记忆里最开心的日子,虽然我的记忆有很大一片空白。
例如,我不记得我小学时候情景,也不记得我初中时候片段,连高一分班前我同桌的名字都忘了。
我只记得小乔是我同桌,韦护是我的前桌,还有韦护旁边的赵米,只是他很少同我说话,远远没有小乔和韦护多。
妈妈说我曾经出过车祸,失忆了,所以能记得的事情和人都不多。
妈妈还说,只要重要的人,我还记得,那就够了。
我不知道爸爸算不算妈妈口中重要的人,我不敢告诉妈妈,我已经不记得离婚之前的爸爸长什么样了。
韦护依旧每天都会帮我补习,我跟他说我记不住,他也不生气,很有耐心地从头讲解。
班上同学都说我俩早恋。其实我知道不是的。他长得那么明亮阳光,有很多女孩子喜欢他,和他在一起的时候我也是最自卑的,自卑到尘埃里。
多年之后,我想起他眉眼弯弯的笑容,温暖了我自卑到尘埃里的心,却没有温暖他自己。
小乔会在早上给我带路边早点,中午拉我去食堂吃饭,甚至课间拉着我一起去洗手间。我觉得我很幸福,因为其他同学多数都是不愿理我的,谁会愿意理一个连他们的名字都总是记错,眼角有着一道斜长红色疤痕的差生呢。
小乔也会在某个清晨,带四份不同味道的甜甜圈,每当这时,早自习下课后,韦护和赵米就会转过来,然后我们四个围着课桌一起分享四种味道的甜甜圈。每当这时候,小乔脸上的笑容就会荡漾好几节课。
同学们都传小乔喜欢韦护,而韦护却看上了我。我不知道在同学们的眼里,为何韦护会放弃冰雪聪明的小乔而能够看上我。
每次我同韦护说这些的时候,韦护都会一笑哂之。我一再追问,韦护会说,我是喜欢小琪啊,所以你要努力学习哦,我帮小琪补习,如果我们三个能考上同一所大学,我们就可以永远在一起了。三个,自然是指他,我和小乔。
我哂笑“你和小乔成绩都那么好,我是和你们考不上同一所大学的,我实在太笨了。”
但是他依旧每天帮我补习,和小乔一起在我妈妈没来接我的时候送我回家。
小乔依然会在某个清晨,突然带四份不同味道的甜甜圈。
3.何处买青春
美好日子,总是幸福的很短暂。
高中最后一节计算机课结束了,下课之后,很多同学围着老师倾诉离别苦。我和小乔被人群冲散。我从阶梯教室出来,没有见到小乔的身影,我便在附近寻她。在图书馆前的中央花坛西府海棠树下看到了一袭红裙的小乔,我正准备过去,突然想起了韦护的声音。不知为什么,我心里有些害怕,于是我躲在一边偷听。
我听到韦护说,小琪只是我妹妹,你不要多想,等她考上大学就好了。
小乔有些生气,假如她考不上呢?
韦护说,假如她考不上,我就陪她复读,这是我欠她的。等她考上大学,你还愿意,我们就在一起。如果我复读了,你也别再等我。
我听到小乔哭出声。
我也哭了,我觉得我不能让韦护陪我复读,我也不能失去小乔,我只有努力再努力学习。
他们成绩那么好,不能因为我拖累了他们。
我似乎没有抓住重点,韦护的那句“妹妹”,他在全班同学面前都没有一句解释,却肯低声下气的对小乔解释。
我好想记起了一些事情。
我记起了某节体育课解散后,韦护和赵米一边玩篮球,一边嬉笑打闹,韦护让赵米猜他最喜欢的一种食物,赵米说是糖醋排骨,韦护说,错了,是巧克力甜甜圈。然后他俩就一起笑了起来。
我记起了丁老三拿走的纸条上的一句话,小乔的男闺蜜体育委员写的那句话。“我们认识三年了,你到手了的东西,就不会再珍惜了,所以我只能做你的闺蜜。”
4.别时容易见时难
高二学期快结束了,期末考试成绩出炉。
学校总喜欢排名,家长也喜欢。
家长会的时候,妈妈还是来了,尽管每一次都会被老师点名批评,但是妈妈每次都不会骂我。其实她骂我一次我还好受些。
但这次,好像有些不同了。
韦护从全年级第三名下降到97名,而我从全年级倒数几名挤到了198名。
同学们都在传我和韦护早恋,我想丁老三应该知道了。因为丁老三找我去办公室谈话,这次韦护因为我,成绩下降了很多,我进步很大,但是也不能拖累他,毕竟他是学校重点培养的好苗子。还说早恋对韦护影响太大了,家长会会告诉我妈妈。
我发现我能想起丁老三以前上课时候说过的话了。
比如他说,自卑不可怕,可怕的是自弃,自弃不可怕,可怕的是弃子。
比如他说,两人间,只有美德与知识的交流最为崇高。
后来妈妈知道了,她说她不想我早恋,说我配得上全世界最好的男人。我说韦护就很好啊,但是妈妈却变了脸,说他不是。我第一次见妈妈生气,即使我考试有了进步。
我想韦护的妈妈应该也知道了吧,会不会也对他生气呢。
于是我决定不理韦护了,我要自己努力,和他和小乔考同一所大学。
这学期就这么结束了。
整个假期,小乔没有来找过我,以前的假期,她每周都会来我家一两天,我们一起学习一起写作业,一起玩,然而这次假期却没有。
妈妈也没有奇怪的问我,小乔怎么突然不来了。妈妈只是在假期里很郑重其事的找我谈了一次话,至少对我来说是很郑重其事的,因为在我记忆里,妈妈从没有用过这种语气和我说话。
妈妈说,琪琪啊,你以后不要和韦护一起玩了,好不好。
妈妈,韦护和我没有早恋,他帮助我学习了,我进步了。
妈妈知道,他是个好孩子,你也是好孩子,只是他帮助你学习了,他的成绩却下降了,他的妈妈会不开心的。
我点点头,答应了。因为我不想韦护的妈妈不开心,我想韦护也是这么想的。
新学期开学,丁老三给换了位置,把我换到了讲台旁边的位置上,旁边的女孩叫景飒,学习委员。我想丁老三还是对我蛮好的,给我找了个比小乔还优秀的女孩做同桌。小乔换到了左边第四排靠窗的位置,韦护换到了右边角落里。
我们都分开了,隔着很远,至少和以前我们的座位相比。
我没有主动找韦护说过话,韦护也没有来找过我。我想他的妈妈也很郑重其事的找他谈过话了吧,他看上去也是一个听妈妈话的好孩子。
我找过小乔,一次下课,我去找小乔借中性笔,她只说了两个字“没有”便不再理我。我讪讪地回到了我的座位,问景飒借了。景飒很友好,我们经常互相听写英语单词和抽问历史年历事件。
我发现,原来我离开了小乔和韦护,也是可以有新朋友的。
也许是高三了压力大吧,我知道他们压力都很大,因为我压力也很大。
景飒让我陪她去办公室找老师请教问题的时候,我们在楼梯角落听见了小乔和韦护的对话。
韦护说“你怎么不给我买甜甜圈了”
小乔说“班长大人这么威风,怎么不去找你的小琪给你买啊”
小乔说“我追了你一年多,你一点反应也没有,天天和那个傻小花腻在一块儿,我也很无奈啊。”
我想起了以前初中的时候,很多同学叫我“傻小花”。
我想起了小乔是我们初中学校的校花,体育委员一直是她的护花使者。
我没有再听到韦护说话。
景飒拉着我正要走的时候,听到隔壁班一男生说“韦护,你以后离小乔远一点,她现在是我女朋友”
我每天拼命的学习。我想起韦护的话,我们要考同一所大学,我知道我落后他太多,所以我很努力的追赶。
韦护再也没有同我说过一句话,我也没有再主动找他。
我主动找过小乔,我问她借中性笔芯,她只冷漠的回了我一个字:滚
我想我是彻底失去这个朋友了。
5.不思量,自难忘
但是在教室后墙的黑板报写着距离高考97天的时候,噩耗传来了,韦护跳楼自杀了。这个事件当时震惊了我所在的三线城市,连报刊亭里的报纸上都刊登了。景飒花了两块钱买来报纸给我看“高三才子自杀生命如此脆弱”
1
“哈哈哈感谢盗号大佬替我联系列表好友。”苏遇截了张被”骚扰”的好友的长图,配上十分抱歉的文字,末了统一回复了这样类似于玩笑的一句话。
几个小时前。
她在qq上和好友聊到回家的火车票的话题:
遇我甚幸:”这些人都是魔鬼吗…就卖完了??”
遇我甚幸:”不过还好我real眼疾手快,嘿嘿嘿抢到啦”
颜颜颜呀:”啧,得了便宜还卖乖。”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这串来自内心深处的得意还没成功发出…
等等,被盗号了!!
“密码错误”她又反反复复地试了几次,得到的都是相同的结果。
是上帝开始作祟了么,关门的时候为我打开了一扇窗,但是窗外给我设置的却是悬崖。苏遇默默流泪,之前成功抢票的喜悦一扫而空,大喜大悲过后心却开始平静。
颜颜颜呀:”聊天聊着话风都变了?what?不会号被盗了吧?你是得罪了什么大佬么哈哈哈哈?”
微信收到来自好友邹颜的轰炸。
遇我甚幸:”号是被盗了,但我真的不记得我有得罪过大佬这回事了啊(捂脸/)”
申诉申请,资料填写,邀请好友…一系列的流程走下来,还能做的也就是等待了。
苏遇倒也不急,一边着手做手头的事,一边和好友微信聊天。倒是邹颜义愤填膺,把盗号的人骂了个狗血淋头。
2
苏遇,大三学生,英语专业。
高考真是个美好的事情,让大多数人的我们拥有掌舵自己人生的机会,想去的城市,想看的风景。高考也是个残酷的事情,亲密无间的好友因为一场考试几张试卷散落在各个角落,大部分人最初大抵都是孤零零的罢。
填报志愿的时候了解到北方是公共澡堂的她瑟瑟发抖,三思后行,于是毅然决然选择了继续待在南方。可是其他人呢,大江南北,各奔东西,比如邹颜。
“真好,我们依然是无话不谈的朋友。”她的内心感慨万千。
“叮……”qq邮箱申诉成功的通知。
这个速度倒是出乎了她的意料,于是迅速重新登陆。
惊呆了都!!!
这个人,盗号的人是魔鬼吗??怕不是给列表群发了啥,不然”消息”工具栏怎么那么多的对话框,对话框的地方那么多红色小圈??
苏遇无奈地叹了口气,大致翻了翻盗号人发的内容,无非就是”最近手头有点紧张,能借点钱给我吗?”然后附加一张微信付款的二维码。
好友A:”盗号狗!!”
好友B:”我很好奇你是从哪里学的盗号技术。”
…居然还和盗号人聊上啦?不过她这列表好友的侦查能力也是蛮强的!苏遇忍俊不禁。
好在大部分人都只是被发了个”在?”就没有然后了,于是她点击群发”不好意思被盗号了”,瞬间收到了很多人的回复”没事没事”。
嘴角微勾,心情极好地继续往下翻,额角突跳,她的视线定格在”陈逢”这一栏。
3
陈逢何许人也?
“噢,就是那个性格冷酷对人冷淡的男生?”高一的苏遇大概会这样回答。
现在呢?
网络上有这样一句流行的话:”那些后来躺在黑名单里的人,最开始也都是踏着七彩祥云而来,照亮过整个世界的人。”
还真是煽情呢!苏遇被自己的想法恶心到起鸡皮疙瘩。
“你,坐到陈逢嗯…就是第一大组…的旁边吧。”地中海扶了扶眼镜,对作为转校生的苏遇这样说。
她的班主任到底还是逃脱不了中年发福的命运,不仅如此,大概是教数学的缘故,中部的头发很是稀疏,江湖人称”地中海”。
“你好,我是苏遇,遇见你很高兴的遇。”她按捺住因为编排班主任而兴奋的心情,收拾好因为傻笑而咧开的嘴,移步到课桌前,对她的新同桌说了这样的话。
可是……
新同桌似乎不太想搭理她啊,陈逢淡淡地暼了她一眼,转而又垂头干之前手头的事情。
呃……新同桌似乎不太友善??苏遇尴尬的笑容无地放置。
很久以后,苏遇回忆起这件事,气鼓鼓地指责陈逢:”高一初次见面的时候,陈同学你真的很过分诶!”
“嗯?”肇事者不以为意。
“你对我的态度真的冷淡到我当时真的想在内心每天问候你八百遍。”意难平。
“抱歉,我就是一时无法接受你那么强势的出现。不过…承蒙你念念不忘。”
……你还嘚瑟起来了。
4
三个女人一台戏,而能让一堆女生聚在一起的除了八卦还是八卦。
苏遇不爱参与讨论,但是爱听八卦根本就是女生的天性。从叽叽喳喳的讨论声里和自己的认知的勉强凑出陈逢的样子。
性子冷淡,生人勿近,拒绝勾搭。
“诶苏遇,你坐陈逢旁边应该挺不好受的吧”八卦女王于微微扭头戏谑地发问。
轰……她的脑子突然就开了窍。
“抱歉,陈逢同学,是我鸠占鹊巢,我知道领地突然被人闯入的滋味不好受,呃…如果打扰到了你实在抱歉,”少女脸庞微红,低着头时几根发丝在空中飘扬,让人忍不住想要将其抚顺,她却突然地抬起了头,眼神明亮,”所以,这袋零食请你收下。”
许是苏遇的表情过于真诚,陈逢竟有片刻的失神,他挑了挑眉试图掩饰这份怔然,缓缓说:”没关系,我不介意。不过,我不爱吃零食……”
话音未落,女孩那张脸上的表情更加生动,手头的动作也很迅速,”啊哈哈哈我就知道你不爱吃得我就客气下这些都是我的啦。”
真是…不矜持。陈逢的心理活动。却全然没发现自己的唇已然勾成了好看的弧度。
5
苏遇的英语老师是个很爱在课堂上给学生拓展课外知识的人,高中的课程很满,微微走神老师就已开启下一篇章。所以对于苏遇来说,这项任务只能在英语课上执行。
脑袋偏向窗外,眼神开始迷离,思绪开始放空。
“苏遇,来,回答一下”突如其来的点名,陈逢友好地拿笔戳回了她的思绪。
“cf是什么的简称呢”英语老师以为她没听清题目,再次善意地提醒。
“cf?”苏遇想起昨晚室友们八卦陈逢时给他取的代号,于是她脱口而出,”cf是…陈逢??”
“噫~”全班同学发出暧昧的声音,做出一副被喂狗粮的嫌弃的表情。
苏遇这才回过神来,天啊,她这是又做了什么把自己蠢哭的事情,她假装偏头去看左手边少年的表情。
少年低着头握笔的手在演算纸上写写划划,看似冷静自持,微红的耳根却毫无疑问出卖了他内心的真实想法。
好在英语老师适时解了围,”哈哈苏遇也不知道啊,cf嗯…就是你们男生特别爱玩的穿越火线的游戏的简称啊……”
苏遇”腾”地一声坐下,却不敢再去看少年的表情。
“抱歉抱歉,我真的对你没想法的,就是一时的脱口而出……”女生越是描述却发现男生的微红耳根开始变色。
“对我没想法?你是想说明什么?”男生好整以暇地发问。
怎么还越描越黑了啊……
“不不不,我就是觉得您这样的高岭之花于我等凡人可远观而不可亵玩焉。”苏遇的脸上写满了”真诚”二字。
“噗……”陈逢终于被她的话逗笑。
苏遇松了口气,轻轻反问:”陈逢,我们是朋友了吧?”
“嗯”苏遇在片刻之后听到某人懒洋洋的回答。
6
“陈逢!””嗯?””陈逢!””嗯?””陈逢!”
“嗯?”少年好脾气地偏头,眼神里却写满你这个智障到底要干嘛你要是不讲点什么正事我就捶死你的表情。
“没事,就是叫你一声看你敢不敢答应”,女生露出狡黠的笑容,”陈逢,你看用你这个逢字来联想成语,左右逢源,生不逢时,啧啧啧,好惨的感觉,看来我以后要对你好一点。”
就知道她开口没什么好话,”噢~我倒是觉得‘遇事生风’这个词也挺适合你的”,陈逢缓缓勾起唇角。
“……”苏遇被堵得哑口无言。
阳光透过玻璃小心翼翼地洒进来,给男生的周身镀上了一层柔和的金边。苏遇觉得怎么连阳光都开始帮衬着他欺负她,不然怎么会觉得平日里让她糟心的陈逢突然就开始顺眼?
“咚、咚、咚”她听见了自己胸膛里有了不一样的声音。
身边有最好的朋友,旁边是喜欢的少年。生活明朗,万物可爱,那是最最无可匹敌的好时光。
7
直到高三的到来。
八九月分,天气燥热得像只秋老虎,连同烦躁的还有因为高考的即将到来的人的心情。
高一高二的苏遇还能从容应付蒙混过关,在班里也能排个不错的成绩,可是高三就像个分水岭,物化生的突然合卷,理综分数的直线下降,让她一度怀疑自己的智商。
很多同学都开始奋起直追,把课间都当做学习的机会,做题目,问老师,各种跑办公室……好像只有她依然不上进,不,是更加颓废。
她放下手中的笔,微不可见的叹了口气。
“说吧,哪里不会,我都觉得你要把某道题盯出个洞来了。”某人扯过她的试卷。
原来他都看见了啊。
少年低头耐心讲题,突然,他顿住,”听懂了吗?”
其实没懂,”嗯。”
“哦?那你再给我复述一遍?”陈逢好看的眼睛里透露着邪恶的光。
女生满头黑线……
“很明显,你在走神,我有个很简单的知识点是乱讲的你也在嗯嗯嗯。”男生严肃脸。
“陈逢,你说我是不是很差劲啊?”女生不无苦恼地说,”高三这个时候了,我觉得自己很努力了可是成绩还是下降……”
“现在的成绩又不能决定高考”,男生生硬地打断她的话,”苏遇,你想过自己未来的样子吗?想去的城市,想做的事情等等。”
女生的眼神瞬间明亮语速明显变快,叽叽喳喳过分生动,”可是又有什么用呢?这些都要在一个好成绩的基础上啊…”情绪又变得沮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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