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处安放（一）人潮沙漠中一尾冰冷的鱼
明敏站在公交站台上，仰头看着阴雨蒙蒙的天空。三月份，却哪里有传说中的暖！低头一刹，眼底已经成霜。
她叹口气，顶着雨穿过马路，走向对面的大厦。身边行人穿梭，忙碌而冷漠。
明敏好像游荡在人群中的一尾鱼，通体冰冷。有人碰到她的手臂，磕痛了她，她竟然没有看一眼，茫然地对着道歉声点着头，快步离开了。
“用力，爆发力！”教练在她耳边吼着。“要兴奋起来，要发声！你练的是哑巴搏击么！”
明敏点着头回应，体力已经不继，恨不得立即倒地不起。可这种筋疲力尽后的继续不正是她想要的吗？她咬着牙继续。抬眼时，透过刘海儿，穿过嘶吼声和重重人形，看到一个瘦削的身影，正在另一个教练的训练下练习入门。
太瘦了，瘦得那么熟悉！
她的心口突然一痛，就要不能呼吸。
最近总是这样，走在大街上，看到一个似曾相识的身影，就会出神好一会儿。心上似乎破开一个洞，疼痛感来势凶猛，泪水瞬间就能迷了眼睛。她心中不禁自嘲，总算是知道什么叫做痛彻心扉了吧！
很多人奇怪，她一个纤弱的女子，为什么会选择学自由搏击。就算要选对抗性的运动，似乎跆拳道更符合潮流。
她也说不清楚原因。当初糊里糊涂的参加了一节体验课，竟然发现一节课里面能够有一段时间让她什么也不想，只是用尽全力地出拳、坚持、出拳，于是，她第二次来就交了一年的学费。
什么都不想，哪怕是不快乐的，哪怕是麻木的，也不失为一件好事。
在这个训练班里，她不打算和任何人有课程之外的交集。交际，是一种可怕的耗费，她必须精确计算成本。
一节课完成，离开时，她犹豫着看了一眼还在穿鞋袜的那个瘦削身影，心中又一震，赶紧离开。
只是巧合，只是巧合而已。外面风雨依旧，她拉起帽子，把自己装进冰冷的风雨里。
最近集团公司高层调整，他们这个子公司也接连迎来人事地震。由于明敏所在的部门前半年工作任务预期完成没有问题，所以手下三个得力下属被抽调，这让明敏头疼不已。
明敏所在的公司是本地有名的一家财税咨询公司，而她，本来只是一个普通文员，因为自学参加考试，拿到执业资质要求的证书，通过了公司HR的面试，调到了核心部门工作。这个跨越非常难，但是跨专业的明敏不比那些学财税出身的人差，半年后就担当起项目组组长的工作。
由于她所在的项目组工作业绩突出，加上她个人踏实能吃苦，业务能力强，沟通能力也不断提升，虽然工作之外不善交际，但仍旧得到公司老总的赏识。也是她恰逢人事调整这一机遇，推陈出新之际，她一年之中连升两级，坐上了税务咨询部门经理的位置。
据此，她从事业务工作不到两年时间，让很多所谓的前辈侧目，也让很多投机的后辈看到了实干的益处。
此时，她主持这个部门工作不到一个月，各方眼睛都看着她。为了得到各方认可，她拼了全力揽业务，工作安排是按照部门应有人数计划的，突然抽走三个去会计审计部门，立即感到力不从心。上司极力安慰，说只是用三个月就归还，她也不好计较，凡事只能亲力亲为。
原本也是打算新官上任三把火的，可是明敏的第一把火还没有烧起来，得力的就走了大半。剩下还有好几个人，不是老资格，就是关系户，能把本职工作干好就不错了。没办法，明敏只有带着剩下的一个新人小A做五个人的事，同时要推动部门业务持续向前，被各种业绩指标逼得抓狂，还要应对客户无上限的咨询。
通常，升职了，工作强度会降下来，沟通管理的难度会上去。可是明敏不但要面对很难处理的沟通管理难点，工作强度也是不降反升。
累点也好，心上那个黑洞就不容易发作。生活原本就是逆水行舟，除了接受、解决，似乎也别无他法。明敏安慰自己：这好歹还是走上坡路！
在人生的痛点之上，“上坡路”是一个不错的安慰，可以遮住表象之下的伤疤。
每一次从各种报表中抬起头时，明敏总是会有那么一会儿的出神，然后眼泪就要掉下来。于是她赶紧低下头，不让周围察觉到她的异样——尽管她一个人一个办公室。
实在无法忍受了，她会独自去天台，吹吹风，和死亡聊聊天。走过工作间的时候，她始终微笑着跟同事打招呼，直到进入电梯，直到电梯门合上之时，她才能稍微卸下伪装带来的重量。
在抑郁的这段时间里，她毫无食欲，总是半夜惊醒，唯有工作能够让她的灵魂稍事休息。可是工作一向不省心，隔空撕逼、勾心斗角，一山还比一山高。
对她而言，耗尽精力就是最好的减压方式，比如说自由搏击。
周末，明敏拖着疲惫的身心来到搏击训练场。有学员凑在一起攀谈，她刻意走到一边独自压腿，不想和人接触，只想放空自己。
然后，明敏又看到了那个瘦削的身影，她还来不及看清，来不及表情，那个身影已经向她点了点头。她也点点头，随即对自己的反应感到莫名其妙。
是个大男孩。
很巧合的是，在热身运动后，他们俩被分给了同一个教练带。
他们俩对着镜子在教练的口令下练习，各自都很认真。
明敏近视，镜子中的自己和男孩都在一片氤氲的迷雾之中，想看也看不清楚。
看别人干什么，看一个不相干的人干什么！
眼前却突然出现曾经眷恋的笑颜，阳光灿烂得一塌糊涂，刺得她的喉有些疼，眼眶又湿了。
她扶额坐在一边，假装休息，以缓和自己的失态。她看着男孩的侧影，有个声音在跟她说：“不仅仅是巧合……”
一节课上完，两人恰又在一块儿穿鞋袜。
明敏鬼使神差地问了一句：“你是云南人吗？”
男孩摇头：“我是广东的。”
“你是少数民族的吗？”
“不是，我是汉族。”
第一次说话，没头没脑的。明敏避免尴尬，率先离开了。
她突然很焦躁，想要立即离开，去旅行，越远越好，走到天边，走进黄沙海洋，走进另一个世界，回到过去，与曾经的那个人重新认识，重新开始。她会掌握进展的节奏，不会行差就错……结局会不一样吗？
一定会不一样的！至少，自己不会再受伤！
她擦掉腮边的泪，骄傲地走进黑暗的街，混入湿黑的夜。
新的一周，春天不再扭扭捏捏，明媚的阳光大把洒落。这个城市一夜之间化身为多情、怀春的女子，风情之中，更多了几分暧昧，直想夜夜把笙歌唱，日日门前把海棠。人们纷纷脱下厚重衣物，空气中浮动着喷薄的欲望。
明敏像往常一样，从电梯里出来，走进自己的办公室——很宽敞的办公室，两侧阳台采光很好，然而她的心中竟然是疏离的。她要的是经济独立，进而是经济自由，以保障精神自由，身外之物，她向来不太在意。
茶水间有人在感叹，人到了春天就发春，连禁欲系的路某某都脱单了。
路也脱单的事，明敏早就知道了，不过她还是假装续水，进了茶水间。
路也刚进公司时，是她一手带的。那时她刚刚承接项目组组长工作，路也被安排到她组上，却又被另一个组借去，负责领领办公用品，打打杂。路也看到她每天都要抽出专门的时间给新人做讲解，细致耐心，严格又让人亲近。一个星期后，路也坐不住了。
“我想跟你学。”路也诚恳地看着明敏。此时正是午饭时间，其他人都去吃饭了，明敏通常走得晚，没想到路也在电梯口等着她。
明敏对所有人都一样，不摆架子，但都在心上拉开了距离。面对这个真诚的小伙子，她如常点点头，不置可否。
第二天，路也就被要回了明敏所在的工作组。后来他才听说，明敏老师和上司据理力争，还接受了附加工作任务才将他要回来的。
后来路也表现良好，被老总看上，直接去了综合办公室。离开前，路也很真诚地对明敏说：“一日为师，终日为师。”
明敏想到他说这个话的样子，就有一种注定的宿命感。
因为这层关系，所以路也在收获新恋情的时候，非常无私地跟明敏做了分享，两个人如何约会，吃饭说了什么，以及海誓山盟。说到高兴的时候，他还唱起了歌，放松又惬意。
明敏只是看着显示器，看着他，心里一万只草泥马奔腾而过。
“听说路某某的女朋友很不错，就是对面楼里上班的，两个人天天坐地铁上下班，日久生情。”小A说得带劲，颇有羡慕之情。
小B打趣她：“那你别开车上班了，也赶地铁，桃花运就来了。”
她们看到明敏，都笑着打招呼。
“明姐，还是你最幸福，老公对你那么好，事业又成功……”小A给自己的新上司示好，“不像我们单身狗，一到下班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
小B是另一个部门的，虽和明敏只是点头交情，但说好话这种低投入的交际技能谁不是信手拈来。“而且明姐逆生长，我来公司两年了，大家都没啥变化，就只明姐身材越来越好，气色越来越棒！”
明敏笑着应着，不曾入心。
生活啊，鞋大鞋小只有自己知道。她想到林欢，心想晚上要记得问一下他，什么时候才能找到房子搬出去。再这样拖下去，她只有下逐客令了。
当明敏再次从一大堆报表里抬起头来的时候，已经过了十二点。她走到窗台边，戴上眼镜看着窗外。透过镜片的世界一下清晰，她在人群中寻寻觅觅。人们纷纷离开这栋楼外出用餐，刚刚的小A小B也在其中，还有路也……这是她的习惯，这个习惯已经有一年多，很多次，她都想要戒掉，却一直没有办到。
此时，窗外春光正好！正是男欢女爱、男盗女娼的时节！
所有人都想被爱或者爱人，可是她却提不起半分力气。如今，能够体面地活着，就是最大的不容易。
别人只知道她铁血手腕，对自己尤其狠，没有拿不下的项目，没有做不好的业务。可是，谁又知道，放下这层坚强，她的内心就像一个孩子，敏感、脆弱。
明敏静静地看着那些攒动的人头，直到人流在街角分散，她才取下已经雾蒙蒙的眼镜，收拾东西下楼吃饭。转身的时候，她突然想起那个训练场上瘦削的身影，生出一个莫名其妙的疑问：
他是上天派来救我的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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