认份
我们都在沦为沧海桑田的路上,拥抱对方。——题记
钟山是一座山。
周颙是一个男人。
“伪君子的表演不会累吗?”
周颙的目光躲避开钟山的目光,阳光的线条短暂逗留在周颙的鼻尖,接着他呼吸中分明伴有了疲倦、惘然。
“但是…”
“但是什么?”
钟山心中的最后一道防线突然崩溃了,山中轰隆隆一声响雷。
山脚下入口的石径上,流经一股股清涓。
湿润的风吹过周颙的脸颊,他脚旁的小草上停留着一颗雨珠,雨珠仿佛吐出了一声叹息。
周颙是个男人,不能哭。
树叶的缝隙间透过一缕金色的光柱,刚好打在周颙眼角。
他眼角闪着泪光。
他回忆起了和钟山在一起的日子。
他那时坐在钟山的松树旁,手中握着那杯还有余温的酽浓浑酒,那晚松摇云飘,映着那轮明月的酒面上,泛起风潮。也是那一晚,周颙和钟山豁着拳,伴着七巧、八马这些抑扬顿挫的韵调,随手掬来一朵小花,赠给钟山。笑着絮语燕谈,承诺彼此要永远记住这晚的明月,这晚的松树。
他那时走出草堂,眼前一片白云初晴,幽鸟相逐,一阵风拂过,从天而降的飞花万盏亲吻他的脸庞,这都是钟山给他准备的礼物,就忽的被此刻裹挟。有那么一刻,周颙愿自己就这么长眠,藏于飞瀑之滨,与无言落花同眠,死在钟山怀里。
“你在委屈什么?”淅淅沥沥的雨声中,这一声劈头盖脸的质问打破了沉默,“你给我滚!”
周颙湿透的身体感到一阵阵麻木。
他此刻置身于整个时代的眼色和世俗的流言蜚语中。无处撕扯已经沙哑的喉管,只感到人的渺小、雨点的冰冷和世事的蹉跎。耳际已经将所有收到的分贝模糊,所有的语句和声波被泪水和雨点浸染、打湿。
钟山从内心知道周颙并不是什么伪君子,因为一开始所有的所有都是真实的,可触摸的,能够被感受的。和周颙度过的时光像柔软的风吹经心畔而过,钟山躯体上的树叶曾被晨曦搅得片片凋落,落入水中,被漩涡俘获 ,沉湎于周颙的一颦一蹙, 不能自已。
那又如何呢?
结果一切都是恨和怨。
她的恨和怨实在无处诉说。
她恨那天飞扬的尘土,那尘土打破了眼前脆弱的美满。那一天打远方的官道上,疾驰而来了两辆驷马轺车。左右几个骑护卫簇拥而下一个肥头大耳的官员,钟山活了千年,她对来来往往的人、事、车、马看的已经不以为然,但没想到这次这个肥头大耳的人,让她从此荒芜。
周颙和这个自称代表皇帝旨意而来的官员交谈甚欢,周颙在山中苦读的《老子》《庄子》等各类诗书佛经在此时一并盛开,终于有了用武之地。
回忆到这里,钟山已经泣不成声。
“被皇帝青睐文才,这是多少人日夜企盼的梦想啊。”
确实是这样,周颙也不例外。
周颙在山中抚琴笙歌,苦读终日,多少个夜晚吹灭读书灯,一身都是月。
这些都统统被钟山看在眼里记在心里。钟山钟意之情默默的在心中起伏:“这个男人有耿介拔俗之标,萧洒出尘之想,情志度白雪以方洁,志向干青云而直上,真是君子啊。”
周颙的行为放在钟山眼里,就是一个不折不扣的隐士。
周颙确实是一个隐士,但是是一个无奈的隐士。
那时的南齐,门阀深严,寒门子弟没有任何出头之望,而周颙又是一个爱好诗书的人,这样是会饿死的啊!
周颙在家中受尽了压力,在仕途无出头之日,不如一头扎进深山老林,享受乌托邦式的,脱离群体网络关系、世俗眼光的生活。
就这一遭,遇上了钟山。
周颙和钟山都以为这样的生活会既此以往。
那次谈话时,周颙也并没有“眉轩席次,袂耸筵上”只是对使者谈了些读书的心得、对未来的憧憬。
那次谈话后,周颙也并没有焚芰制,也没有裂荷衣,可能在钟山看来,他的决定,确实是抗尘容而走俗状了吧…
但一切就这样了。
钟山无法认份。
我们也一样。
我们都在沦为沧海桑田的路上,拥抱对方。
钟山心思潜滋暗长,在那段周颙踌躇满志的日子里。
那天的使者为周颙佩戴上县令的铜印,系上黑色的绶带,应诏出山,任海盐令。
周颙离开钟山时,随从马蹄扬起的尘埃湮没了来时的山路。
周颙回想起他一生时,会颇有感慨,生而注定了一生与官宦无缘的自己,竟蒙国恩,出任一郡之内最大的县令。
周颙的政绩没有使皇帝失望,“跨属城之雄,冠百里之首。张英风于海甸,驰妙誉于浙右”
周颙俨然成了千千万县令的榜样。
但背后呢?
自周颙离开后,远在千里的钟山风云俄尔凝滞在月色的夕阳傍挂,清泉不再清,再无石上流,明月惨淡的孤悬在空寂的灰白中,松间照的投影都成了枯枝败叶。山腰上的草堂茅草被卷走,岩穴訇然坍塌,尘土被雨水淹没,流下山脚,仿佛这些年所有赘复的泪水,都一并流出。凌厉的风吹过钟山皲裂的肌理。想起周颙的话、周颙的笑…
她仿佛在经历一场不期而遇的寒审。
钟山知道了旷然失位的感觉。
钟山的雨水打湿了周颙遗留下的古筝、书籍…
周颙临走时告诉钟山他还会回来。
还回来干嘛?
觥筹交错,案犊劳形的日子里,周颙以为时间过得很慢。
在忙乱中,他时而回忆起钟山中的那只白鹤,那只白鹤在粼粼波纹的湖面啄食。
在忙乱中,他也曾弹琴吟唱,从前钟山是怎生风光。
每天的“纷纶于折狱,笼张赵于往图,架卓鲁于前箓”让日子的脚步悄然挪移。
钟山独自饮下了无数次冬天的冰梭锦絮,也迎来过无数次日光的遂趋晦黯。钟山无数次倒数自己的命数。
直到周颙回到了这里。
山前的林叶如昔我往矣时的那样依依。头顶的流云缓缓飘出,一朵接着一朵,不紧不慢的速度,亘古未变。四周漾溢着柔和而又清澈的声音,景物映上了一片片耀眼的光斑,周颙感到一阵目眩。
周颙还是那个周颙,钟山还是那个钟山。
“我特意回来看你来了。”
周颙注意到钟山的眼睛闪烁开一种短暂浑浊的光芒。
随从们现在他身旁,手中提着行装。
他与随从们行船赴京,圣上要御赐他更高的官位。
“等到我赴京,可能就没机会再来看你了。”
止息。
一阵风。
情绪暮地匀称,色块在这一秒正好完整。
在瞬间即逝的光芒里,我们享受美好情绪,当图景清晰到我们离开梦境时,一切都变得模糊,总有东西还在久久回荡、飘动。在欲念的世界里,我们都无法认份。
周颙还是那个周颙,钟山还是那个钟山。
我们都在沦为沧海桑田的路上,拥抱对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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