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愤怒的哑巴

远嫁皖中平原的四川女人,多家境清寒到无以聊生的地步,随熟人或人贩子一路辗转而来,学会在岩石和泥田里讨生活。

大哑巴嫁给村后矮锉子。初来的她,黄巴巴,瘦嘎嘎,像一枚青果。矮锉子妈的玉米糊糊养人,她的个子唰唰往上蹿,脸也红润了,腰也粗了,1年后,生下一白胖小子。

村前村后,一湖之隔,夏秋时,水浅石露,湖中央有一巨大的方形石,村人在这里浣衣,蛙声与鸟鸣齐飞,司林布与江天一色。这里也是村里的新闻发布中心,谁家猪崽发瘟,谁家娃偷鸡……都在棒槌的此起彼伏中,在蓝司林布大襟褂抖在湖面上漂洗的间隙散布开来。惊,叹,奇,怨……种种情绪,就像肥皂泡沫或扔弃的黄菜叶,在湖面上打着旋儿顺流直下。

偶逢潮汛,湖水漫过石板,便须将裤脚卷至胯部,趟水而过。水及大哑巴胸部,她奋力趟水,多次被汹涌而下的汛水冲得直往后趔趄。有一次,竟一屁股跌坐在水里,差点儿泅不上岸。

“看大哑巴,倒像个癞蛤蟆!”“哈,大哑巴,跌到湖里,正好洗个澡!”“大哑巴,要不要喊矮锉子下水去背你?”村前村后,男人女人,阿猫阿狗们,高蹲河岸,冲着大哑巴笑嚷。大哑巴上得岸,将湿透的裤角拧干,也一径朝人笑。

村人吃早饭,喜欢端着海碗,高踞土包,隔湖而望,呼噜呼噜地喝完玉米糊糊,从袖笼里掏出一煮山芋,无新鲜事可议,那脸便木讷如泥塑。她一过湖,空气便活泛起来。

湖水清浅,她走着走着,一矮身,在石头缝里摸索一阵,一扬手,掐出一条大鲇胡。村人欢声雷动。大哑巴的丈夫拖着娃崽从人群里挤出身来,在岸上扯几根茅草,穿在鲇胡腮上,一家人眯眯笑着回家。

这时,村人看她的目光便带着无以名状的景仰。男人便朝她丈夫啐一口:矮锉子,一水桶长两水桶粗,倒有福气,中午喝的鲜汤!

一旁的婆娘泼了醋坛:你去拐一四川女人,天天逮鲇胡,给你喝鲜汤!

男人脸讪讪:妇道人家!

众人一哄而笑。“老光棍”也笑。

便有村人逗“老光棍”:赶明儿,叫大哑巴给拐个四川老婆干不干?

“老光棍”道:干嘛不干?

大哑巴的脸,就像一锤子砸扁似的,眼神躲闪,多带着一种近乎谄媚的神情和邻人亲近。便是对小孩子也不例外。她的腰严重地塌陷,下田插秧时不觉有异,直起身来,那腰便陷得格外深,那腿,向后折过去似的无端短了一大截。所以,她总是显得格外矮。她和人说着话,并不好笑,也呵呵地笑起来,张着口,露出一口黄牙——她不刷牙吗?终于有一次,有位村妇问出来:你们四川人不刷牙吗?

四川女严肃地辟谣,随即哇啦哇啦一大通。她婆婆在一边翻译:我特殊的!除我之外,全都刷牙,刷的!她划了一个不甚圆的圈。似乎将所有的四川姐妹都囊括进去,独漏自己。

四周是嘎嘎如鸭叫的笑声。

你特殊啥呢?村妇问。

我闻不来牙膏味!我一闻就要吐的!她婆婆翻译完她的肢体语言,遂咧开了豁牙嘴:她啊,只能闻臭不能闻香,臭腌菜、臭鸡蛋,越臭越爱吃,香卤、香瓜一闻就反胃。啊,还有这种怪脾气的人?三姑四婆且说且评价,周围的气氛便活泛起来。

这以后,凡遇大哑巴,便有村妇将脚跷起来,大哑巴闻闻可香?大哑巴别过脸不闻,扭身欲逃。说时迟,那时快,边上迅速窜出另一村妇,拽住大哑巴,扳过大哑巴的头,强行按下去,大哑巴劲大,像头蛮牛,奋力挣脱开,接着又来了好几位,一齐用力,大哑巴挣脱不开,嘴贴在人家脚丫上,哇哇乱叫。

哈哈哈,男人们在一边纵声大笑。连天上的老鹰都惊动了,低伏,继而高旋而过。

大哑巴不计仇,吃点亏不放在心上,下次见面,还一径笑嘻嘻的。

这一年,不知打何处来了个流浪汉。村人知道他头脑不清楚,也就任他在草垛安营扎寨。

农闲,一连数个阴雨天,好不容易天放晴,村人聚在向阳的山墙外,晒着太阳。打个滚!“老光棍”震海吼。流浪汉惊得一哆嗦,就势一倒,顺地打滚。滚得好!“老光棍”又一嗓子:再来一个!水坑处,流浪汉一滚再滚。伢们,来,为神经病加油!光棍一招手,拖鼻涕的孩子们便蜂拥而至,跳足呼:神经病——加油,神经病——加油。

马路上,别村赶集的人经过,也来凑热闹。里三层外三层。“老光棍”人来疯,臭烘烘的黄帆布球鞋踢向流浪汉:爬起来,给老子磕个响头。流浪汉咚咚磕头。不响,再来!咚!流浪汉的额头沁出血来。

村人大张着口,笑够了,直到舌头生凉,方才放流浪汉:走吧,去要你的饭。

流浪汉爬起来,一身泥水,从草垛里摸出破了口的瓷碗,腋下挟了根柳木棍,一步一滑向村外走去。

这样的滑稽剧,隔三差五便要表演一次。

一次,正热闹,大哑巴经过,她拨开人群,将流浪汉拉起身,顺手抄起一扫帚便向老光棍扑去,哇哇叫着,孩子们作鸟兽散。“老光棍”气急败坏:大哑巴,你疯了吧!大哑巴急红了眼,追着他打,他好汉不吃眼前亏,赶紧逃回家,闩上门。众人也逃之不迭。

大哑巴用衣袖揩拭流浪汉衣服上的泥水,将破瓷碗和柳木棍塞给游泳汉,搀着他到村东一久已废弃的牛屋。

再见流浪汉,穿着一身虽打满补丁、却干净的衣服。

一定是大哑巴替他换下的吧。

因为大哑巴的支持,流浪汉在牛屋安身。

大哑巴时常趟湖而过,给流浪汉送去玉米糊糊和煮山芋。

大哑巴,你和神经病在黑不隆冬的牛屋里干啥事?用肥皂洗一洗,他比矮锉子要受看呐……大哑巴送食物回来,“老光棍”叉腿挡在路口。他晃着自己的肱二头肌,扭着屁股。男人们张大嘴,等着一场好戏上演。女人们笑骂着,死光棍,作践人家哑巴!可仍旧呼哧呼哧扯线纳鞋底。

大哑巴一声不吭地继续赶路。光棍的胳膊如枝丫,横隔在大哑巴面前:呔,此山是我开,此树是我栽,要想打此过,脱下裤子来——大哑巴,你脱下裤子给我看看,神经病看得我们怎么看不得!

大哑巴脸上那惯有的谦恭不见了,眼神也再如惊兔般躲闪。她的目光,平静得像水洗后的蓝司林布,清亮透彻。

大哑巴,别装正经了,矮锉子没用,让你守空房,我不心疼谁心疼,来吧,自己脱还是我来脱……“老光棍”唾沫横飞,谁也不曾想,大哑巴伸出利爪似的手,在光棍脸上狠命抓去,继而抓起光棍的胳膊狠狠咬下去。

啊!光棍一声惨叫:我的脸!我的胳膊!咬死我啦!疼死我啦!快放口,快来人啦,将疯女人拉开。血,妈呀,白骨头都露出来啦!

光棍连连惨叫。

历来顺受的大哑巴,有着很强娱乐精神的大哑巴,一径笑嘻嘻的大哑巴,竟然出手了!或许,这一天,她已等待太久?谁也未曾想过,她的出手竟如此迅疾。众人犹自发呆,光棍妈已杀猪般嚎叫着冲过来,和大哑巴绞扭在一起。众人如梦初醒,将两人分开。

你毁了我儿的脸,叫他如何娶媳妇?你这个狠毒的四川女人!光棍妈瘫在地上,呼天抢地。

大哑巴婆婆闻讯而来,顿足大骂:咬得好!嘴不干不净,年三十要用穰草在口里擦擦!你们欺负我家大哑巴不会说话,她嘴哑心不哑,心里亮堂,心里供着善神。

人群自动闪出一条道。矮锉子,伸袖子抹干眼泪,颠颠地迎上前,一只胳膊挎一个,将生命中的两个女人迎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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