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和我系列之又是一年寒假到

文|余语于隅

我讨厌学校的生活,尤其是连绵不断的考试,以及鲜红的勾勾叉叉,凭什么这两个符号就能决定优劣、真假、对错。

回家去。

之所以还想回家,是因为作为农民的父母虽然能够认识到读书对于改变命运的重要性,但是他们并不以为读书才是我能够拥有的唯一选择,他们希望我的成绩能够上升,但是并不压迫着我以苟延残喘的身躯去为分数拼搏。

在家里,我能够呼吸到自由的空气。

高二了。

寒假不紧不慢的来了。

尽管对期末考试的惨不忍睹黯然神伤,但是这丝毫影响不了我回家的喜悦心情。

下午考完试,晚上我就坐在了回家的班车上:从市里坐班车到县城,再由县城坐中巴车就可以到家了。

不想在县城逗留,管它什么旅游城市,反正见到柏油路、水泥房、被修剪得像穿上统一制式服装的花草树木,心里就别扭的很,赶快逃离吧。

坐在中巴车上,看着飞扬的尘土,心里感到特别满足,这才有点风尘仆仆的味道嘛,回到家亲戚朋友用丰盛的饭菜为自己“接风洗尘”才名副其实嘛。

公路绕着连绵起伏的群山蜿蜒起伏,好嘛,这才叫关山千万重,阻隔不断我对家乡深切、浓烈的思念,哈哈。

高兴地打量着窗外的景色。

一群水牛躺在散发着重重的泥腥味的水塘里,时不时甩起尾巴在宽厚的脊背上抽打一下,扬着头、嘴边流着白沫、用乌黑有神的眼睛看看四周,偶尔“哞哞”的叫一叫,老大,你就不能干净点?这样不脏、不难受啊。你管我,老大就好这一口,碍着你什么了?面对我的好心,老牛们毫不领情。

看看窗外这些树,要么就是赤身裸体,要么就是蒙着厚厚的灰土,兄弟们哪,和你们商量个事行不?能不能拜托你们换套好些的衣服再出来?不这么丢人现眼,好不好?滚,哪凉快哪呆着去,老大正心烦呢,少惹我。哦哟,这个季节赶快过去吧,看,不光是人经历了太长的沉闷变得心绪浮躁,就连动物、植物的脾气也都上来了,还说不得了!

一只鸟“呀呀”的飞过去,我恶狠狠的想,嚎丧个啥?你是爹死了还是妈亡了?就不能叫欢快点?想不到,它仿佛很感动:老大,你是怎么知道的,我妈刚被猎人一枪撂倒了,我正哭呢?你能够感觉出来?真是知音哪,眼泪哗哗的。

这样乱七八糟的想着,很快我家所在的那个小山村就奔来眼底了。

下了车,进了村,可就忙了。一路“二老表”、“三小舅”、“五奶奶”、“九婶婶”的打着招呼,不敢不喊哪,在农村,看你这个人有没有品德,完全就在这张嘴上,尤其是读书人,如果不认真记着这些称呼,并且随时能够正确的喊出来,别人还不知道会怎样编派你呢。

走到家门前,探头一望,没有人,放下行李,绕到屋后才看到父母,父亲正在给他那些宝贝花草浇水,母亲正在纳鞋底。

“请问,你们家儿子在不在?”我和父母开个玩笑先。

父母听到有人说话,忙抬起头来,看到是我,马上高兴起来,父亲立着眉毛:“你个兔崽子,就不能学好?开什么玩笑不好。”但是掩饰不住眼角皱纹里、上翘的嘴角里的喜悦。

“开个玩笑怎么了?你个老东西,孩子一回家,你就大呼小叫的。”母亲抓过我上下抚摸着,嘴里骂着父亲。

父亲虽然挨骂,依然很开心。

母亲拉着我回屋里,把父亲晾在那里,我回头对着父亲笑了一下。

父亲过了一会,边看着母亲讨好的笑着,边蹭进屋里来,母亲假装没看见。

我觉得很开心,每次回家看到父亲的佯怒和母亲对父亲的责骂,我都感觉得到很浓很浓的幸福。

休息了几天,周围的山山水水都逛了个够,亲戚朋友家都拜访遍了,渐渐的清闲下来,也就没有什么事情可以做了。

这天是周围山村的人到我家所在的小集市赶集的日子,这样的集市五天一次。

父母亲见我闲得无聊,就让我逛逛去。

反正也没有什么事情,逛逛又何妨。

我家所在的小集市,是方圆几十里难得一见的坝子,东来西去、南来北往都要经过,可谓是这一带的交通枢纽、物资集散中心了,每个集市天都很热闹。

刚过早饭时间,集市上的人还少,不如到路口看那些急匆匆往集市赶的人去吧。

来到往北的路口,在水泥构筑的沟渠堤坝上坐下,晃荡着双腿看着北来南往的人们。

一对中年夫妇风风火火的走过,男的西装革履,虽然西装未必不见得不好,可是被他那么一穿,就什么味道都没有了:衣领站立着,米色的衣服上一团一团的污渍,在太阳光照射下油亮油亮的,右边的口袋被翻出来,白色的里子就那么显露着;一只裤管高高的卷着,露出脚下的深帮胶鞋,草绿色的,还有黑黄的、原本应该是白色的袜子,另一只裤管则被踩在鞋底下,裹满了黄色的泥土。你如果说,老表,这样的衣服糟蹋了,多可惜。他一定递给你一支云烟,自己点燃一支,说:不可惜,现在种烤烟,每年一两万块钱,还在乎这么一套衣裳钱?再说说那女的吧,那蓬卷卷曲曲的头发一定花了她不少的钱,粗粗的眉毛添画得很浓很重,口红涂得太过分了,像要流血,这样的打扮,还不如你劳动时的素面真颜来的漂亮呢;一件雪白的毛衣,毛出得很好,下面一条墨绿色黑格子长裙左右摇摆,偶尔露出布满灰尘的黑色高跟鞋。

目送他们和很多人过去,又迎来一位老汉。这个老汉真康健,这样的季节,这样的早晨,黑色中山装依然不扣钮子,露出红色洗得发白的汗衫和古铜色紧实的肌肉,裤管肥大,走过身边,像刮过一阵风,脚上竟然只穿这一双凉鞋,啧啧。这个老汉必定是山里出来的,你看他肩上的木犁上还挂着一枝浓色欲滴的松枝,他必定是趟过了至少一条小溪,他的裤管还滴着水呢。他带着一顶毡帽,乌黑发亮,如果你不知情,善意的提醒他帽子已经很脏了,他一定很开心的放下肩头的木犁,拿起插在裤腰上的烟袋点燃,在吞云吐雾中对你说:小老表,你不懂,这样的帽子,没有几十年功夫戴不出来,我这顶毡帽,你到周围十几个村里找找,能比得过它的没有几顶。说完,抽完最后一口烟,把烟袋往草鞋后跟敲几敲,插回到裤腰上,弯腰轻松的扛起木犁,说一句“你歇着”,微笑着继续走自己的路。

又是一位老汉,身体与前面那位相去甚远了,佝偻着身子,牵着小孙子的手蹒跚前进。层层叠叠穿了好多衣服,不过很奇怪,除了贴肉的红衬衫,全都敞着,大概是走了很长的路吧,太阳已经起来很高了。小孙子那张嘴噘得长长的,仿佛在生爷爷的气,肯定是爷爷说好过要背他走一程的,后来爷爷又翻悔了。孙子如果在这个时候质疑爷爷的信用,爷爷肯定站下来,一手提着衣领扇着风,另一只手叉着老腰,不紧不慢的说:小兔崽子,跟我理论信用,我吃过的盐比你吃过的米还多,信不信?我的信用,就是在眼前这个集市里,你随便问一个老辈人,会有哪一个不挑一个大拇指?不是吹牛给你听,随便推开这集市里哪一家的门讨碗水喝、要晚饭吃,哪一家不是笑呵呵的迎进去好好招待?说完,自豪的笑一笑,蹲下身子背起小孙子往南走去。

一辆摩托轰鸣而过,留下刺耳的噪音和一蓬浓黑难闻的尾气。没仔细看,依稀是一个小伙子载着一个女孩,大概是一对农村情侣吧,男的好像戴了一副墨镜,脖子上围了一条白色的围巾,穿着一件又宽又大的风衣,由于顶风行驶,头发、围巾、风衣都往后飘荡,农村人现在富了,几乎每个小伙子都有一辆摩托,没事了就轰着油门、载着个女孩四处兜风,都自以为意气风发。女的缩着身子躲在小伙子后面,侧着头靠在他背上,大眼睛好奇的打量了我一眼,大概感觉很奇怪,怎么会有人有这种闲心,没事了傻乎乎站在路口看人。管她怎么想呢,反正我心里只是对自己说了一句:唔,这个女的眉眼长得真不错。

很多人络绎南去,路人越来越少了,再守在路口看,也没有多大意思,不如到集市里逛逛走走吧。

集市里,背着大小背篓的人熙熙攘攘,人说话的声音、小贩们吆喝的声音、喇叭里又老又俗的流行歌曲、各种牲口的鸣叫声交织在一起。

虽然吵得我头疼,可是见多了来来往往却脸色冰凉的城市人的嘴脸,对这些彼此攀亲附旧的质朴的人和他们真诚、热情的脸庞,我感觉到的只是浓浓的亲切。

尤其是听了太多夹杂着各省各地方言的普通话,听到家乡这些清脆、甚至于带点高亢味道的方言,感觉特别舒服,多纯净。

权当自己是一台录音机吧,把记录下来的部分对话回放回放。

“大表兄,你家的摩托给骑着来了?”

“骑来了,咋个些?”

“我想借用一下。我老岳母崴着脚,走不得路了。怕是要送她老者回家克一下。”

“既然这种,快些骑克就是了。”

“好呢,我明日送克还给你。你在家等我,我带两斤玉米酒克,我们两个好好整一顿。”

“何消这种客气。”

“要呢要呢。就算不借摩托,这顿酒还不是要整,我们两个也有大半年不凑在一处了吧?”

“有了有了。好么,我就等着你跟你呢酒了,你家那些玉米酒好整呢,清,有后劲。”

“好么,我就先走了。”

“快走得了。”

“她姑妈,好几天不见了怕?”

“本也好几天不见了。这几天忙些杂七杂八呢事,也忙不赢克你家讲白话。”

“么忙些什么?”

“还不是做豆腐、腌腌菜,小人爱吃,多做些,等雨水天菜少,就不消到处钻头觅缝呢找了。”

“是呢嘛。我家倒是小人大了,都不喜欢吃了,要不,还不是年年要忙。”

“你上街来搞些么呢?”

“随便逛逛,瞧瞧,恰好么买两只鸡,过年用。这两年,他爸在院子头栽得些花花草草,怕老鼠剪,下得一地呢老鼠药,害得我鸡呢不敢喂,年年要买。”

“何消买,我家鸡多得心烦,一院子、一房子,处处是鸡屎。你来拿就是了,不讲白送你么,总要比街上卖呢便宜些呢。”

“咋好意思?年年鸡蛋是鸡蛋、豆是豆、米是米呢送着,白要你弄几十年呢货物,我呢不好意思跟你来往了。”

“瞎讲,你我们还见外成这种。你们看得起要,我心头高兴成什么都晓不得。怕呢是你们看不起。”

“咋可能看不起,还巴不得呢。”

“么,等你用着么来拿,我哪呢都不克,就在家等着。”

“是了是了,我过几天就克。”

“么,他姨妈你先逛着,我还要克买些大头菜。”

“么你克嘛。”

“记着不消买鸡了,一定来我家拿就是了。”

“是了是了,快克了。”

“蛮子。”

“嗯,三公。”

“来上街么咋不克我家?看不起给是?”

“咋可能?我家爹天天讲你跟三奶咋个咋个要紧我们一家子,叫我们来上街,别呢人家不克也不有关系,你老者家是一定要克呢。只是先要办些事情,等忙完了,不消人提醒,就蹭茶水蹭饭克了。”

“你家爹不有来?他给好好呢?”

“快过年了,个个想来上街,家头呢牛不有人看,我家爹留在家看牛。好好的呢,咒人呢时候声音还脆生生的呢,中气足呢。”

“听讲你呢小人出世了?”

“嗯,过几天做满月,少不得还要来请你们克帮忙累呢。”

“一定克呢,克也就是闲着吃些么,憨吃愣胀么。”

“三公不要成这种讲。就算我家有肉山酒海,也要等人家看得起克吃呢哈。只要你跟我三奶克,我一家子就扎实喜欢了。”

“你瞧,你呢有小人了,我家你小叔还读书,不要讲抱孙子孙女,就是他结婚,我呢怕是等不得见了。”

“你老者也是瞎讲了。我是读书读不进克,要不,哪个不想做读书人。也怪呢,我小叔逃课比我厉害到哪呢克了,天天挨打、罚跪,一考试,不是第一就是第二。我们不有读书呢命,我小叔不同,他们二天是干大事情呢人。”

“不消讲这些好听话了,哪一回他逃学,你呢不敢告诉我们,尽帮着他蒙我们,我还忙不赢跟你算账呢。不嚼白话了,我要上村公所克一转,你先克逛逛,等事情办得差不多么克我家,不讲歇一夜么,一碗开水泡冷饭也要吃了克呢。”

“是了是了,你老者先克忙就是了。等下午些我一定克。”

“你们放假了?什么时候回来呢?”

“你是——?哦,哦,是你呀。”

“咋个些?才上高中,就把我们这些初中同学忘得干干净净了?亏你那个时候天天拿着‘苟富贵,无相忘’翻来覆克呢念。”

“咋可能?长远不见,一时间反应不过来,不要发火。”

“看在那个时候回回考试你呢给我照抄呢份上,不跟你计较了。”

“还好意思讲,哪一回追女生呢情书不是我帮你写呢。结婚也不叫我一声,了不起了,尾巴呢翘上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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