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鬼
1
九台镇的雪下了一夜。
积雪覆盖一切,整个田野平整得像一张白纸。角落里的几座孤坟,在这张白纸上泛成淡淡的起伏。
一个黑点在这张白纸上缓缓移动,在这片白色里,踩出一条细细的线。
高凤岗把妻子裹在他背后棉被里,几根麻绳缠在他的腋下和腰间。
早晨的风小了许多,吹落树枝上的积雪,散在高凤岗眼前,阳光穿过,斑斓如金沙银屑。
以往的小径早已消失不见,高凤岗只能凭几棵枯树来辨认道路。他走的每一步都在试探,距离烟鬼的坟已经不远了,背后妻子的呼吸就在耳边,柔软均匀。只是这呼吸在旷野的风中,细微得难以辨认。
高凤岗把手探进怀里,给烟鬼的烟还在。
高凤岗的妻子伏在丈夫背后做了一个梦,梦到儿子出生不久,她也曾如此将儿子背在身后。她梦到自己坐在一个高台之上,台下就是高凤岗和儿子。她看见高凤岗脚下踩着一滩黑泥,这片黑泥像一双黑色的手,紧拽着她的心,让她喘不上气来。
她觉得自己像是从昏迷中醒来,周围白亮的阳光死死压住她的眼睛,她几乎是闭着眼睛问高凤岗:
“到了么?“
高凤岗身子一停,微微侧过头,轻声说道:“快了,就在前面了,你再歇会。“
妻子又闭上了眼睛,隔着眼皮看见红色的阳光沸腾翻滚。她希望自己有力气睁开眼睛,好好看一看这片雪地。
地上的雪应该到脚背了吧,她想,昨天簌簌的雪声像泉水一样响了一夜呢。
这样的雪,他应该穿哪双鞋呢,她想,要多穿几双袜子,多垫几层鞋垫才行。
风大要披上大衣,风小就只穿棉袄就行了,她想。
她的手指在被子里挣扎了动了几下,又挣扎着垂了下去。
“你穿得暖么?”她整个身体都靠在高凤岗背上,这个男人的后背像磁铁一样吸住了她,隔着被子,她能听到从他身体中传来隐隐的雷声。
“暖。“高凤岗没有把脸侧过去,却把头一低,看到自己脚下的雪模糊又闪亮。
“你还疼么?“高凤岗低着头问。
“困。”
“你再睡会“
“嗯”
高凤岗抬起头看了看远处,平坦的雪地上鼓起几个矮矮的起伏。其中就有烟鬼的坟。他隔着衣服按了按胸前,鼓囊囊的还在,烟还在。
不远处那几个矮坟之中,最矮的就是烟鬼的。烟是给烟鬼的。烟鬼不能叫烟鬼,要叫烟仙儿。
2
烟鬼生前是个孤儿,只是心善,唯一喜欢的就是抽烟。烟鬼天生手巧,干活又快又好。农忙时帮这周围的人家做工,没日没夜,只要有烟抽,连饭都不用吃。
烟鬼对自己的死早有预兆。
烟鬼临死的那天,这个村子里的老人都有印象。烟鬼坐在一棵槐树下,划着洋火点烟,周围一地燃尽的洋火梗,可烟怎么也点不着。有路过手闲帮忙的,也是怎么也点不着。高凤岗的二爷爷当时就曾帮烟鬼点过烟,老爷子常说,帮过老烟仙儿的人,都长寿。
高老爷子也是为数不多见过烟鬼仙去的人之一。高老爷子很清楚地记得,烟鬼的烟无论如何都点不着,急得满身是汗。那汗也奇,落在地上,就像雨水打在芋头叶上,一个个溜圆,却不往下渗。
烟鬼足足用了两封洋火,都没有点着那一根烟。后来烟鬼把烟举起来,走出槐树的树荫,向南邦邦磕了仨响头,说了句“抽完就走”。说完就又退回到树荫里。
高老爷子还是个孩子,帮烟鬼点烟这事就发生在这会。烟鬼磕完头之后,拿出一根火柴来,招呼高老爷子。老爷子都看呆了,想都没想就过去了。
高老爷子嘶啦一声划着火柴,轻轻往烟头上一放。眼看着烟卷变黑起火,点着烟丝,露出闪闪的一片红。高老爷子盯着那个燃着的烟头,就像看着一只饿极了的畜生。
二爷爷告诉高凤岗,他这辈子再也没见过一支烟可以抽那么久。烟鬼在树底下,抽完了那根烟。高老爷子远远地看到那个红点不再如呼吸般起伏闪现,烟鬼坐着的身子也像是熄灭了一样,软软地瘫倒在夕阳拉长的树影里。
烟鬼无家无室,也没人讲得清来历。他生前常帮工的几家人,便凑了几份钱,将他草草地葬在坟场边一处贫瘠的荒地,与几座无名孤坟为伴。
3
自打高凤岗记事的时候,烟鬼就已经成为烟仙儿了。
有人常常在那棵树下看到已经死去的烟鬼,还是像往常一样默默抽着烟,喷吐的烟雾在漆黑的树影里,散出淡蓝色的光。
烟鬼之所以成了烟仙儿,就是因为他从不害人。据说每个经过他身边的人,都会被他问道:“有烟吗?”
如若这人身染疾病,这时候掏出一根烟递上,烟鬼抽完之后,这病不出三天便会痊愈。如果身上没烟,烟鬼倒也从不为难,自己掏出一根烟点上,只是这个人回去便会倒霉。
二爷爷告诉高凤岗:烟仙儿能把人身上的病化成烟,抽完那病就没了。烟仙儿也能把人身上的运化成烟,抽完人可就要吃亏。你女人这病,县里医院瞧不了,求求烟仙儿吧。
高凤岗问:“二爷爷,我上哪去找他老人家?我在那树底下睡了一个月了,连个鬼都没见着。你让我再等上一个月、再等上一年十年,二爷爷,我能等,我也愿意等。”
高凤岗坐在二爷爷跟前低着头,松开的手在膝盖上留下五个深红的指印。他轻轻吸了一口气,又抬头看了看二爷爷,眼睛红得像烧着了的烟头,说:“我就怕红儿等不了。”
二爷爷说:“这些年他老人家出来少了,都说他已经离了咱九台了。我不信,我看是现在的人造孽太多,他老人家不愿意出来管这闲事了。你上他家里看看吧,记住,心诚则灵。”
高凤岗背着他的妻子红儿去找烟鬼的头一天晚上,九台镇下了自从烟鬼死后最大的一场雪。从中午开始,整个九台的天阴得像黑夜,雪却一直到半夜才落下来。
高凤岗掌着灯,准备寻找烟鬼的家什。窗外的雪扑簌簌地像秋风落叶,红儿躺在炕上,昏黄的灯光照出她脸上薄薄的一层汗。她的男人只看到她眉头紧皱,并不知道她睡没睡着。许多时候,红儿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是醒着还是睡着,她连睁开眼的力气都没有了。
红儿在床上已经躺了一个月了。高凤岗带她去过县里医院,大夫告诉他:这个病在杨家县,没有一例痊愈的记录,你回去问问周围的老人,有没有其他的办法吧。
此时的红儿并没有睡着,她听着窗外雪声如泉水,也听着她的男人在努力压制行动的声音。
“干什么”红儿的声音几乎要掩埋在雪声里。
“你睡着,明天带你去瞧病”
屋子里只剩电灯燃烧的丝丝声,还有一男一女轻柔低沉地呼吸。红儿可以清楚地感觉到,高凤岗的眼光正落在自己的脸上,就像头顶的灯光,在的她脸上温柔爬行。这让她想起他抱住她的时候,他的鼻息在自己的耳尖漫游,另一侧则是他战鼓一样的心跳声。那沉沉的律动如海浪般阵阵袭来,打在她脸上,绯红燥热。
高凤岗看着红儿,胸口木然发疼。他看见灯光把妻子暗黄的脸上染上一片浅浅的红,他看见她额头渗出细细的汗珠,他看见她眉间微锁如菱角,他看见她嘴唇微张泛白,他看见她微微起伏的胸口,他看见她躺着像一湾安静的水。他的眼光在妻子身上拉扯,眼角有热辣如火。
4
高凤岗刨去那座矮坟前面的积雪,积雪当中还埋着零星几个烟把儿。
他把外衣铺在湿硬的地上,扶着红儿坐上去。
北风夹杂着雪屑吹进他的胸膛,高凤岗跪在烟鬼的坟前,一手把着棉被里的妻子,一手从怀里掏出半条香烟。
他取出三根叼在嘴里点燃,又一根一根地插在烟鬼坟前的雪地里。
高凤岗磕了第一个头:烟仙儿老爷爷,救救我女人。
高凤岗磕了第二个头:烟仙儿老爷爷,帮帮我们。
高凤岗磕了第三个头:烟仙儿老爷爷,你老人家把我命拿走,十年换她一年。
烟仙儿老爷爷,烟仙儿老爷爷,烟仙儿老爷爷。
高凤岗的头像一把锄头,一上一下地砸在雪地里,雪水混着泥土从他的额头流下来。
那三根点着的烟散出的烟雾,蒙在他眼前,辣得眼睛生疼。他抽手擦去脸上的雪水,向烟鬼坟前的那三根烟看去。
那三根烟燃到烟支的中间,齐齐地停住了。烟头随着北风泛起阵阵的红,向上腾起团团蓝烟。这蓝烟在烟鬼的坟前,积成一片烟云。
高凤岗急忙取出一根新烟,扒开棉被,牵出妻子的手,把烟夹在妻子手指中间。
“红儿,烟仙儿显灵了,显灵了,快给他老人家敬烟!”
高凤岗点燃红儿手上的那根烟时,坟前的那团青烟忽然转向红儿,像一只猫一样围着棉被里的红儿转了一圈之后,被一阵北风突然打散。坟前三根烟头上的红点,也随着风吹急速下降,和红儿手中的那根烟同时熄灭。
这田间的风终于小了些,晌午的阳光在雪地里就像炸开一样,高凤岗觉得自己身处一面巨大的镜子中央。
红儿睁开眼看着脸上泥水未干的高凤岗,笑着说了句:
“回家。”
5
红儿看到了烟鬼。
在她的男人跪在雪地里,像一把锄头一样磕头的时候。那咚咚的响声像极了他胸口的心跳,她听见男人的头一下下地砸在雪地里,把她的心口也砸出一汪水来。
她感到一缕烟从鼻腔进入她的身体,在她的胸口盘旋了几圈,顺着后脑向前冲出去,她顺势睁开了眼睛。她看见她的男人站在一滩黑泥里,身边站着一个瘦弱的年轻人,笑吟吟地看着她,说:
“有烟吗?我拉他上来。”
红儿低头,手里正好夹着一根点燃的烟,抬手递了上去。那个瘦弱的年轻人轻轻接过来,吸足了一口,朝着红儿的脸,吹出一阵烟来。
红儿迷迷地睁开眼,眼前是一脸雪水的高凤岗。
高凤岗背着红儿回家的路上,红儿把头贴在他的后背,听着那熟悉的咚咚声。眼前是白茫茫的一片,这熟悉的田间,蒙上这么一层白布,真的是认不出来了。
烟鬼的坟在他们身后愈来愈远,矮矮地消失在雪地里。
红儿说:
“我猜你今天也要穿这件衣服。”
高凤岗疾步朝家里奔去,脸上两行泪水像溪水一样汩汩地流下来,阳光照上去透出红绿的彩色。高凤岗也不回答红儿,只顾大步往前走,嘴里发出老狗一样呜呜的哭声,任凭眼泪吧嗒吧嗒地滴在雪地里,打成一个个圆圆的黑点。
红儿从背后紧紧抱住他,阳光照在她的脸上,温暖如这个男人的目光。
红儿回到家之后就可以下地走路了,她走遍了这座房子的每一间屋子。自己生病的那些日子里,这房子也好像跟着憔悴了。
高凤岗让她歇着,他置办几样菜肴,晚上叫上二爷爷来家里喝酒。红儿却执意要和他一起。
红儿说:“饭不着急做。衣服脏了,我给你洗了。”
饭菜上桌,酒过三巡,二爷爷就又开始讲述烟鬼的故事。高凤岗在一边恭恭敬敬地听着,偶尔看一看身边的妻子,红儿只是如往常待客般,给二爷爷添酒夹菜。
饭后高凤岗和红儿将二爷爷送到门口。老爷子看着红儿说:
“我这老头子活到如今,今晚这饭吃得最舒坦。”
红儿笑道:“二爷爷见外了,您忘了我还欠您一顿饭呢。”
送走二爷爷之后,红儿收上门栓,回到屋里。
还是那盏昏黄的灯,却不见了之前的丝丝声。红儿牵起高凤岗的手,这个男人脸已经被酒浇红,眼神迷离得像打碎的玻璃。
红儿说:“我梦到烟仙儿了。”
高凤岗说:“仙家说什么了?”
红儿笑着说:“仙家让我管你要根烟。”
高凤岗也笑了,说:“他老人家要什么我都给!”
红儿把手伸到高凤岗面前,张开两根手指,摆做夹烟的样子。
高凤岗看着妻子纤细的手掌,眼神顿了一下,又抬眼看了看妻子,红儿正笑呵呵地看着自己。高凤岗哈哈一笑,转身从桌上抽了一根烟,放在妻子张开手指中间,一双手轻轻地一合,一根烟稳稳地夹在了妻子的指间。他起身从灶台找了一盒火柴,嘶啦一声划着,慢慢移向红儿手中的那只支烟。
红儿痴痴地望着那朵火花,轻声说了一句,“仙儿家还说了,不用你赔他的房子。”
高凤岗大概是没听到这句话,他慢慢将妻子手中的烟卷点燃,看着她一口一口地将这支烟吸完,看着她像一截燃尽的香灰蓦然倒下。
6
红儿就葬在家族的坟场,烟鬼的坟就在不远处,高凤岗还能看见烟鬼坟前那块拨开的雪。
送走帮忙的邻里,高凤岗挑了把铁镐,就着月光把烟鬼的坟刨了。
这种庄稼地冻得跟钢板一样的季节,烟鬼的坟倒是出奇的松软,高凤岗一镐一镐的夯下去,像是在挖掘河边的泥沙。
远处一个黑影缓缓向正在刨坟的高凤岗走来,月亮把黑影送到高凤岗脚下的时候,高凤岗抬头看见二爷爷正看着他面前被毁掉的坟。
高凤岗看了二爷爷一眼,仍然一镐一镐地刨着烟鬼的坟。之前那个矮矮的坟头已经变成一个周围堆满泥块的土坑。
一老一少并肩走在月光照耀下的雪地里,月光照亮了他们的后背,脸前却是一片漆黑,看不出任何表情。
二爷爷侧脸问道:“有烟么?”
高凤岗从口袋里拿出一盒烟,取了一根给二爷爷点上,又取了一根放在自己嘴里。
两人呼出的烟雾,不断上升,在树梢之上汇成一朵小云。
这朵云在九台镇的上空,像一双眼睛,深深凝视着这个冬雪初晴北方村落,继而旋转升腾,四散在冰冷清冽的月光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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