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植风华录：媚者
1
夜色已深，长安城内依旧灯火明亮，街上来来往往的人群嬉笑喧闹着，似是比白天还要热闹些。
玉胭阁内，一个身着淡黄色薄衫的小姑娘正把店内的客人往外赶。
“我们已经打烊了，要买胭脂水粉的客官明日再来吧。”说着便关上房门，重重地吁了口气，“这些男人，每日都来买胭脂水粉，还不是为了能多看上蘨姐姐你一眼。”
坐在窗边的红衣女子抬眼看了她一眼，笑道：“若不是他们，你哪来的银子去买那些漂亮衣裳啊。”
黄衣小姑娘随即跑到巫蘨身旁挽起她的胳膊，一脸羡慕的模样：“蘨姐姐，你的媚术果真是厉害，这世间的男子都为你倾倒了呢。”
“荀儿莫要胡说，我哪里就有本事让这世间男子都倾倒啊。”
“姐姐是姑瑶山的蘨草所化，本就身怀媚于人的灵力，这世间怎会有蘨姐姐媚不倒的男子。”
“自是有的。”巫蘨抬头看了看窗外的星月，神情淡漠，“千年前便有。”
“当真有？那后来呢？”
“后来？后来……我便剜了那人的双眼。”
2
千年前，她游至云梦台，偶然遇到了他。
他一身白衣，面如冠玉，风流儒雅，与他身旁衣冠华贵的男子相比，巫蘨只觉得他不似凡人，更像是谪居尘世的仙人。
巫蘨化为云气仔细观赏他一番，却被他身旁男子看到。
“这是什么云气？”
他看了她一眼，对身旁男子道：“这是朝云。”
巫蘨笑了起来，他竟说她是朝云。
随即又听到他说：“之前，先王来此处游猎时曾梦到一女子，她自称是巫山神女，来此赏玩。先王见她惊为天人，便心生爱慕，神女也自荐枕席，愿与先王同寝。那神女临别时曾对先王说，以后她便久居于此，朝为云，暮为雨。后来先王还特为神女建了朝云庙。”
巫蘨听他这么说着，只觉这女子如此攀附，必是出自烟花之地。
仔细一想，她却突然愣住了，巫山女神？不正是自己吗？
她这才记起，当年自己刚从姑瑶山化为人形，便来到此处游玩。偶遇一男子入睡，一时兴起，便进入他的梦中，骗他说自己是巫山神女瑶姬。
可那次她明明只是同他说了几句话，本是想着试探一下自己究竟有多大媚力，却不想被那男子说成这般。
这世间果然是以权当道，权重者说什么，事实便是什么。
只因当年那男子是这楚国君主——楚怀王。
巫蘨又听着他们说了几句，这才得知，那衣冠华贵的男子竟是楚怀王之子楚襄王。
而他，名唤宋玉，楚襄王的文学侍臣。
后来，宋玉便以此事作了篇《高唐赋》，这下全天下人都知道她巫山神女与楚怀王的风流韵事了。
巫蘨一时怒火中烧，便想着惩戒他一番。
于是在一个黄昏，她于梦中以各种姿容媚惑宋玉，将他戏耍了一番。
谁知宋玉竟不为所动。
巫蘨有些难以置信。
她自上古之时便居于姑瑶山，吸收天地极净之灵气数万年，又身怀媚人之灵力，容颜姿态自是无人能比得上。
可她偏偏媚不了宋玉。
3
后来，巫蘨敛了灵力，居于凡间，与宋玉为邻。
她定会让宋玉倾倒在她的石榴裙下，她不相信这世间还有她媚不倒的男子。
那是她第一次以巫蘨的身份出现在宋玉面前。见他缓缓行来，她便故意扭伤了脚，等着他来英雄救美。果然他前来询问，并将她扶至家中。
而后她便时常以各种情形媚惑他。
那日她见宋玉归来，便故意打开院门。她风姿绰约，翩然起舞于花草之中，眼波流转间回头正看到宋玉立在门外呆呆地望着她。
她对他轻轻一笑，心想这世间任何一个男子都不可能逃得掉美人的回眸一笑。
可她还是失算了，他始终从未主动靠近她。
说来也怪，巫蘨也并未觉得败兴，倒觉得有些有趣。
那日，她刚到院中，便听到旁边传来泠泠琴音，应是宋玉。
她一时兴起，竟偷偷登上宋宅围墙，正看到宋玉在院中抚琴。琴声入耳，时而如明媚春光，时而如清泠泉水。
原来他不仅擅长辞赋，还精通音律。天上的文曲星也不过如此了吧。
巫蘨呆呆地趴在墙上，一时间竟对这个才华横溢的宋玉产生了不一般的感觉。
直到感觉他的目光向墙上看来，她才慌忙低下头去，幸好没被发现。
这一登，便登了三年。
自那次之后，他便常常在院中抚琴，而她依旧登墙窥视，竟忘了自己当初是要来媚惑他。
这日她又听到琴声，想着应是宋玉回到了家中，她又一次偷偷登墙。他依旧在院中抚琴，而旁边却多了一位女子。
一曲《阳春》、一曲《白雪》，他手指灵活拨动琴弦，她轻踱舞步缓唱清歌。那女子亭亭玉立、笑靥如花，一颦一笑间竟比她还要媚上几分。
他唤那女子莫愁。
自那之后，他便常常与莫愁来往。一个温雅俊朗，一个美如天仙，轻歌曼舞间，巫蘨竟觉得他们珠联璧合、甚是般配。
但她还是心存希冀，便想着最后一次对他施媚。
那日，宋玉陪同楚襄王再游云梦台，她便跟了过去。入夜，星月当空，她着一身红衣于水中嬉戏。
月下浴影，男人皆爱。
果然如她所料，宋玉看到了她。她回头朝他微笑，妩媚至极。
却只听见他说：“此番戏水，必是妖女。”
巫蘨知道她是彻底输了，输在自己对他起了爱慕之心。
所谓媚者，以心化精，以精化气，以气化神。
而她的心，早已给了宋玉，又如何能以媚使他倾倒。
她黯然神伤，决心离去。
却不知为何，一时间全城男子皆来窥探她的倾城容颜，而全城女子皆来奚落她的不耻行为。
在看到宋玉所作《登徒子好色赋》后，终是知晓了缘由。
原来那登徒子嫉妒宋玉才华，便向楚襄王进言，陷害宋玉仗着自己风度翩翩，便巧言令色、贪恋女色，后宫之嫔妃皆不能幸免。
楚襄王大怒。
宋玉却依旧温和有礼，舌灿莲花般一一回应：“容貌俊美，乃是天生；善于言辞，乃是师授；贪恋女色，绝无此事。”
他是如此聪敏，又怎会平白受旁人构陷。
为了证实自己所说，他又道：“楚国最美的女子是臣的东邻，她眉如翠羽，肌肤白雪，腰如素束，齿如含贝。嫣然一笑，便能媚惑众生。”
“然而她登墙窥臣三年，臣亦不为所动。又如何称臣贪恋女色？”
而后，宋玉又将此事写入《登徒子好色赋》，并传于市井坊间。
原来他一直知道她这三年来的登墙窥视，只是假装没看到，一心想看她出丑。
巫蘨震惊之余亦心如死灰。
他不为她所动，甚至拿她当做笑料，她都可以忍受。可如今，他竟利用她的深情反击政敌，一如三年前他为讨楚王欢心，作《高唐赋》中伤她。
她巫蘨不似这凡尘女子，受世俗礼义教化。她只知道，万灵皆平等，做了欺侮旁人的事情，就必是要还的。
离开凡尘之前，她又一次入了宋玉的梦。
梦里的宋玉依旧风流儒雅，见她来此，宋玉的脸上瞬间挂满掩饰不住的喜悦，一双明亮清透的眼睛正深深地望着她，似是要说什么。
巫蘨冷笑一声：“这世间男子皆是凉薄之人，你宋玉尤甚。你既如此不辨真心假意，倒不如瞎了的好。”
说着便亲手剜了他的双眼，绝然离去。
徒留宋玉一脸惊讶又惶恐地“看”着她的背影。
4
玉胭阁内，荀儿怒气冲冲：“那个宋玉当真是可恶至极，竟如此对待蘨姐姐你。”她越想越生气，便一脚踢倒了身旁木凳。
巫蘨依旧悠悠地坐在窗边，依旧淡淡地笑着。
这世间男子，她看的多了，也就看淡了。
荀儿像是想到了什么，忙问：“那他的眼睛呢？蘨姐姐如何处置了？”
巫蘨轻轻抚了抚荀儿的头发，笑了笑说：“他的眼睛啊，后来又还给他了啊。”
荀儿惊得张大了嘴巴，不可思议地望着她。
是的，她终是把眼睛还给了他，连带着自己一身的灵力。
巫蘨离去后，一日偶然听说，宋玉与那莫愁郎情妾意、两厢情愿，却不成想楚襄王贪慕莫愁，一心要纳莫愁为妃，莫愁不愿，便以死相逼。
巫蘨心想这莫愁倒也是个刚烈女子，不觉竟对她起了些许敬意。
而后她便在楚国逗留了几日。
宋玉之前如此对她，只因她不是他心念之人，何况他也以双眼偿了她，他们已互不相欠。
如今，他心爱之人被所侍之主强行要了去，她只想知道他宋玉又该如何行事。
那日，汉江江畔，化为云气的巫蘨正悠悠地歇着，却听“扑通”一声，仔细一看，投江之人竟是莫愁。
不曾想她竟刚烈坚贞至此。
随即她便看到了一身白衣、眼覆白纱的宋玉摸索着来到江边，口口声声喊着“莫愁”，未听到回答，便也一头扎入了江中。
原来他竟爱她如此之深。
宋玉和莫愁终是被救了上来，代价却是巫蘨一身的灵力。
自武王伐纣建立西周，姜子牙封神之后，世间各界都建立了自己的秩序。神、仙、佛、妖……一众，皆不可乱入人间滥用法力。
否则便是有违天道，必自食后果。
回姑瑶山之前，巫蘨最后一次入了宋玉的梦。
她终是念着他，离去时竟还想着要再见他一面。
巫蘨把眼睛还给了他。
既然他与莫愁如此的情深似海，她便成全了他们。
他只是问：“日后是否还能再与你相见？”
巫蘨愣了一下：“也许吧。”
姑瑶山修得五百年，巫蘨又一次化为人形来到凡尘，直至如今。
5
宋玉初次见到巫山神女，是在陪同楚襄王去云梦台之时。
那时一片朝云挂在天空，他透过朝云似是看到了一个袅袅娉婷的女子，这就是巫山神女吗？
而后他应楚襄王之邀，作了一篇《高唐赋》，道出了神女居住之地的壮美景观，让人为之向往。却无奈为楚襄王所逼，以先王梦神女的事情做了序。
后来宋玉做了一个梦，梦到那巫山神女的百媚千姿。那一次，他便对神女心生爱慕，只是她是圣洁神女，他定不可在她面前做出不雅之举。
然而醒来后，他却怎么也记不起神女的模样。便只当是一场美梦。
那次他在街市救了一个伤到脚的女子，那女子清灵丽质，引得他心神一动。
原来她竟是他的东邻，名唤巫蘨。
那次宋玉于她门前看到院中翩迁起舞的她，巧笑倩兮，美目盼兮。她那回眸一笑，便已让他坠入情海、万劫不复。
后来他便常常于家中抚琴，只为得到她的垂青。
果然，她来了，却是他意想不到的方式——登墙窥视。
宋玉暗自轻笑，这女子竟还有着小姑娘般的灵透。他怕吓跑她，便只是抚琴之际用余光瞥上她一眼。
三年来，她常常如此，他也不打扰，只是在院中抚琴的次数多了起来。
可好景不长，她终究是被楚襄王看在了眼里。
那次宋玉伴楚襄王再游云梦台，入夜，月洒清辉，她一身红衣于水中嬉戏。
她回头对着他笑，那时他便觉得，这世间任何华美之辞都不足以写出她的美。
他不知她为何会出现在此处，他也来不及思考，因为在他的身旁，楚襄王正一脸痴相地望着她，那眼中尽是要把她纳入后宫的坚定。
宋玉忙对楚襄王道：“此番戏水，必是妖女。大王不可在此久留。”
楚襄王刚回到宫中，便命人寻找那晚云梦台戏水女子，终是得知了巫蘨住所。
楚襄王淫乱好色，宋玉自是不能眼睁睁地看着她入宫为妃。正值登徒子面见楚襄王构陷他，他便心生一计。
他故意说楚国最美的女子便是自己的东邻巫蘨，而且这女子爱慕自己已久，但自己从未为之所动。
后来他还特意将此事写入《登徒子好色赋》传于市井坊间，引来众人围观。
如此下来，楚襄王果然再不提她入宫之事。
毕竟没有任何一个君王可以容忍自己的嫔妃是被臣子所轻视的女子，何况还是整个楚国的百姓都知晓的事情。
宋玉本想在此事了结之后，便向巫蘨表明自己的爱慕之情，亲自护她安生。
只是他算到了一切，却独独没有算到她竟是巫山神女。
那夜，他于梦中见到巫山神女，待看清模样，才发现原来自己费尽心思守护的巫蘨，竟是巫山神女。
那晚，她道他是这天下最为凉薄之人。
他本一身才华、巧言善辩，可那时面对着她，他张口却不知该如何辩解。
他就那么生生地被她剜了双眼。
想来那时她定是愤恨至极了。
后来，他便再没见过她。直到莫愁投江。
莫愁容貌奇美、能歌善舞，被楚襄王征入宫中做了歌舞姬女，因而与宋玉结识。
宋玉与她出身相仿、志趣相投，也欣赏她的品性和才华，便时常指导她乐赋入歌传唱高曲。莫愁便拜他为师，修习音律。
他们每完成一曲，宋玉便邀莫愁于家中舞唱，只为让巫蘨尽早听到这些精粹妙音。
自楚襄王断了纳巫蘨为妃的念头后，便将目光转向了莫愁。
奈何莫愁早已与青梅竹马的王襄哥私定终身，两人恩爱不疑，莫愁听闻消息便以死相逼，幸被救下。
宋玉心想若不是他使计让楚襄王放弃巫蘨，楚襄王也不会这么快转纳莫愁。
虽然他知道楚襄王将莫愁纳入后宫也是迟早之事，但他始终心有愧疚，也惜她之才，不忍她如此香消玉殒，便想方设法救莫愁于楚王宫。
终是没能成功。
楚襄王一道诏令便将王襄哥放逐至扬州。
那日莫愁行至汉江江畔送别王襄哥，一别数千里，日后便再无相逢的可能。
送别王襄哥后，她便含恨投了汉江。
宋玉摸索着来到汉江江畔时，正听到有人喊莫愁女投了江，他也顾不得眼睛看不见，便跟着跳了下去，他一心只想救回莫愁。
而后，他便感觉有人于冷冷的江水中将他拖了起来。
睡梦中宋玉终是见到了朝思暮想的巫蘨，然而她却向自己告别。
她终究是不能原谅他吧，可他依然心存希冀，问她日后是否还能再与她相见，她只是道“也许吧”。
再次醒来，他已复明，他知道是她救了他们。
后来宋玉终是作了篇《神女赋》。
他用尽毕生才华，写尽华美之辞，只是为了表达出她的姣丽无比，其美无极，上古既无，世所未见。还有他对她满满的思慕之情。
然而却被传为是楚襄王思慕巫山神女的一段佳话。他知道是楚襄王所为。
一时间，世人皆传“襄王有梦，神女无心”。
那是因为，她从未出现在楚襄王梦中，而是在他宋玉梦中。
公元前223年，楚亡。
公元前222年，宋玉卒，享年七十六岁，终身未娶。
他痴痴等了一生，只为了她那句“也许吧”，却终是没再见到她。
6
这日，荀儿刚打开玉胭阁的店门，一个面若桃花的女子径直走进了店内，一进门便嚷着要见巫蘨姑娘。
荀儿正要打发了她，就看到巫蘨一身红衣缓缓走下楼来，听那女子嚷着要见她，便笑着问：“姑娘可是要买最新的胭脂？”
那女子摇了摇头，道：“我是来跟巫蘨姑娘学媚人之术的。”
巫蘨靠近她，低头浅笑间，那女子竟看呆在原地。
“姑娘要学媚人之术，去那烟花之地便可，怎的就找到我这了呢？”
“那些烟花女子的奴颜媚骨本姑娘瞧不上，巫蘨姑娘既能让这全长安的男子为你倾倒，必是有什么本事的。”
巫蘨看着这女子一脸的认真样，一时竟说不出什么话来。
半晌才轻轻地道：“这世间哪有什么媚人之术啊。所谓媚，男子修的是飘逸，女子修的是妩媚。而所谓的妩媚，无非是修得烟视媚行、眉目传情罢了。”
说到底，他若爱你，纵你素衣清颜淡若扬尘，他依然会视你如珍宝；他若不爱你，纵你风情万种千娇百媚，也依然入不了他的心。
“姑娘这话说的在理。”
听到这话，巫蘨抬头，正看到一白衣男子立在门口，这男子气质风雅，只是眼睛上却蒙着白纱，竟是个瞎子。
“公子谬赞。”巫蘨忙上前招呼，“公子可是要买些胭脂水粉送与心爱之人？”
那男子只是静静地立在那，并不答话。
巫蘨见状又打趣道：“莫非公子也是要学这媚人之术？”
“这世间若当真有媚人之术，又怎会有那么多痴男怨女。”
巫蘨有些赏识地看了他一眼，这男子竟不似世俗之人。
“那公子此番前来……”
“寻你！”
男子气息不稳，显然有些慌乱。
一阵风过，吹落了男子蒙眼白纱，一双坚毅深邃的眼睛正深情地望着她。
巫蘨瞬间愣在了原地。
宋玉！
7
却说千年前，楚国宋玉本是天庭文曲星下凡。
至宋玉终，文曲星落，便复归天庭。
他满心执念，赶至巫山寻她，却得知她并非巫山神女。
后终在仙友帮助下，得知她乃姑瑶山蘨草，于是他忙赶至姑瑶山，却得知她已入凡尘。便一路寻至长安城。
自此蒙眼而行，除她外，再不瞧这世间任何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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