恩怨纠葛之下，依然是爱
尊敬的蒋黛女士：
你知道，我向来很少想起你。
今天也是个如往常一般忙得天昏地暗的日子，直到夜幕降下来，摇篮里的小祖宗才总算安分了些。
我看着她皱巴巴的小脸，忽然就有些恍惚。二十几年前，你是不是也曾这样一脸慈爱地望着摇篮里的我？
我没有开灯，任由窗外的黑暗一点点把我包围，脑海里渐渐涌现出我与你的回忆，心里忽然说不出的感慨万千。
一开始你是恨我的。
你为了让我健康长大，在父亲因公殉职后，风华正茂的你拒绝了所有亲戚劝你再嫁的好意。
在那偌大的军区大院，你硬是一个人把我拉扯长大。为了让我的吃穿用度都比得上同龄人，你发了疯地工作，却很少有时间陪陪我。
尽管这样，我也是你唯一的家人。十几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我和你也这样相互依靠着走了下来。
你对我的管教很严苛，从谈吐礼仪到学习成绩，要强的你一直以最高的标准要求着我。
也许是因为你不得不担任起父亲的角色，在我的印象里，你一直是不苟言笑的表情。我从心底里敬畏着你，所以对你的要求我都尽可能做到，终于成了整个军区大院最出色的孩子。
我还记得我大学的毕业典礼上，你嘴角微微上扬，眼神里充满了欣慰，仿佛在看一件完美的艺术品。那一刻，你一定觉得我是你的希望吧。
可我终究还是做了让你失望的事。
当我把大学谈了三年的男朋友带回家时，你冷若冰霜的模样足以说明你有多生气，那是在我小时候考试没有拿到满分时就会在你脸上出现的表情。那一刻，我明白你不会让步。
最后我还是选择了他，就算他一贫如洗身无分文。
你一定很难过吧，你将大半辈子的心血倾注在我身上，得到的却是女儿和一个穷小子远走高飞的结局。所以你暴跳如雷地要和我断绝母女关系，勒令所有亲戚不准出席我们的婚礼，我都心平气和地一一接受。我那么了解你，怎么会想不到你的反应？
后来我是恨你的
正如我料想到了你的怒火，在我做出决定的同时也对未来生活的艰辛做好了心理准备。
租来的房子在郊区？没关系，我每天早起一会儿去上班就好。房子又小又挤？没关系，把多余的东西扔掉一些就好。我们没有代步工具？没关系，挤一挤地铁就好。
物质条件再差，也挡不住我们新婚燕尔的幸福。只要我们攒一攒，努力努力，房子会有的，车子和票子迟早也会有的。
然而就在我以为一切会慢慢好起来的时候，命运却和我们开了个不大不小的玩笑。
当我看到验孕棒上鲜红的二道杠时，一直以来的从容终于不复存在。我坐在马桶上绝望地哭喊着，无助又难过。
现在的我们如何能承担得起一个新生命的加入。我们没有经济条件给他买奶粉尿不湿，也无论如何不能辞去工作。
面对现实的压力，我很快冷静下来——只能去堕胎了。是的，生活连选择的余地都没有给我。
我没有打算告诉他，趁他出门时一个人去药店偷偷买了米非司酮。但是好巧不巧，刚出药店门就被逮了个正着。
一路无话。
药终于也没有吃。
几天之后我出现了先兆性流产，人真的是一种奇怪的动物。在我就要失去这个宝宝时，我却发了疯似的想保住他。
我只能辞了工作，老老实实在家里躺满十六周。
然而接踵而来的金钱压力让我们有些喘不过气，这时他的公司有一个出差广州五个月的机会，有翻番的工资还有一笔可观的奖金，我们商量了一下，让他去了。
不过是自己一个人挺着大肚熬过最脆弱的五个月而已，从小在你身边长大的我，怎么会被这点困难打倒？
可是啊，就算我口头上说与你断绝了母女关系，也到底是血浓于水的亲人，在我结婚的一年多时间里，你从未打过电话关心过一句。你的心，比我想象中还要冷血。
他走了，家里变得冷冷清清。
那段日子，我不知为何很想吃街角烘焙坊的枫糖小方。那是小时候常常吃到的点心，自从结婚后便再也没有吃过了。
枫糖小方每块七元，我算了算手中的钱，咬咬牙坐在蛋糕店外等——我知道每天晚上八点之后他家所有点心半价出售，这样我可以用七元买到两个枫糖小方。
我怕撞到熟人，常常坐在烘焙坊门外的休息座椅上，祈祷着枫糖小方不要卖完。
有时遇到枫糖小方在八点之前就卖完的情况，我只能远远地看着空空的玻璃橱柜，馋得要死，却只能失望地离去。
隔了几天，我的表姐前来看我。她嫁了一个很有钱的商人，带来了一个大的蛋糕礼盒，里面整整齐齐放着枫糖小方、栗子蛋糕和开司令。
我很开心，一连吃了一小半，还剩下一大半。那时正是盛夏，我有些发愁如何贮存。
表姐看出了我的担忧，主动跟我说：“我们家里刚买了个大对门的冰箱，以前那个小冰箱准备扔了——其实功能都还好好的，不如你先用着怎么样？”
我自然是千恩万谢。
后来她时常会来看看我，来的时候从不空手，孕妇装、补品、药品，甚至几乎为我备全了所有的进口婴儿用品。
我满心感激地想，等我的孩子出生一定要告诉他，她有一个如此好的姨母。
那时候我愈加恨你，一个远房亲戚都看不下去我的处境，你却毫无动静。
终于理解你
直到有一次，表姐带来的一堆吃的中有一个饭盒十分眼熟，打开来就看见两颗卖相甚是不好的煎蛋正安安静静卧在那里。
那不是普通的煎蛋，而是在鸡蛋两面煎熟之后，在锅里用生抽、鸡汁、冰糖，加一点点陈皮慢慢熬出头汤来，放了煎蛋慢慢进去炖，炖到汤汁收尽，煎蛋就成了黑黑红红一个。虽然丑了些，味道却是极其香甜。
我一看就知道不是表姐做的。
我一吃就知道是谁做的。
等表姐走了之后，我才一个人狠狠哭了一场。
几个月后，他回来了。整个人又黑又瘦，却带回来一笔钱，安排完待产事宜之后，还有些盈余。
他带我直奔商场，买了件五六千的貂皮大衣。我正心中不满他挥霍无度时，却发现不是我穿的尺码。
他说：“我们回去看看妈妈吧。”在那之前，他去过我家两次，每次都被赶出来了。
我问他：“你不怕吗？”
“母亲就是母亲，怕也要去的。”他回答。
我纠结许久，打电话试探了表姐口风。表姐很快回了电话过来，“姨母说你怀着孕，不要挤地铁，她过一会儿开车来接你们。”
表姐很感慨，“唉，你不知道啊……”
我知道，我一直都知道。
我看到那两颗其貌不扬的煎蛋时便知道表姐送来的东西都是你为我精挑细选的，也知道你是碍于面子才托表姐一次又一次地来拜访我，只是那时的我同样碍于面子不愿低头——这副钻牛角尖的样子倒像是一个模子刻出来——果然是母女。
那两颗煎蛋，是你的秘密，后来也成了我的秘密。
只是后来与表姐聊天时才知道，那日你在街角看着我坐在烘焙坊门口时偷偷抹泪。一生要强的蒋黛女士啊，哪怕受到再大的委屈都未曾见过你这般软弱的模样，你这是为什么呢？
“因为自己宝贝在外面受了苦啊。”你终于卸下所有伪装，泪流满面地看着我。
我以为这半生我终于足够独立地走出了你的视线和管制，却仍然走不出你无孔不入的关怀。我曾因你在童年没有给我足够的爱而遗憾过、憎恨过，直到那一刻才终于明白，母爱从未缺席。
谢谢您，妈妈。
我爱你。
您不孝的女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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