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霎那的茶香

他沏的茶碧清微黄，飘漾着似有若无的果香，尝来味醇甘鲜，甜后得苦，苦意在嘴里蔓延，久久不散。

绿茶·晒青

01

七岁那年，父母忙着挣买房钱，难以分出多余的心思来照顾我，就把我送到了乡下。

这是我第一次离开城镇，乡下的一切都令我好奇。这里有湛蓝的天空，青山绿水，崎岖小路，幽静祥和。

这里的人都很热情，我刚一下车，就有人同我打招呼，像多年未见的老熟人，竟没有丝毫尴尬。

没有城市的喧嚣与虚伪，只有一片宁静安和。

各家各户的房子离得都很远，需要走十分钟才能到达邻居家。

爷爷家很宽敞，光线有些暗但特别凉快，家具摆放十分到位，不会觉得拥挤也不觉得空荡。

呆了几天，我发现爷爷最喜欢去另一个老人家串门，那位老人被当地人称为茶伯。

据我了解，这个茶伯是个性格怪癖的老人，却唯独与我爷爷交好，缘由倒也有趣，原是爷爷年轻时无意中救了茶伯一命，才有了今日的情意。

爷爷是不爱说话的，我和他又是第一次见，自然也没有什么话，倒是那个茶伯，分明是个怪人，却特别喜欢和我玩，每日变着花样哄我。

每当我随爷爷去他家，他总要为我们沏一壶茶水，这茶的味道十分奇特。别的茶都是先苦后甜，而这茶竟是甜后得苦，也别有一番韵味。

我想向他要来几包泡着喝，却被他拒绝了。我撇撇嘴，要不来，只能来这里喝了。

02

之后我就常来他家，目的就是蹭茶。

喝着喝着，我竟喝出了碧螺春的味道，却又和碧螺春不同。

“这是什么茶？”我将心里的疑问问了出来。

茶伯摇摇头，“不知道。”

我晃了晃茶杯，心里不满，他怎会不知，分明是不想告诉我嘛。

“茶伯，这是哪里的茶杯？还挺漂亮的。”

茶伯又摇摇头，但这次什么也没说，只是闭上了眼睛，似在小憩，又似在沉思。

我终于体会到他性格怪癖了，还真是让人气结。

过了几天，茶伯说要去采些新茶，让我也去。我高兴地手舞足蹈。我早就想去体验一下采茶的感觉，如今机会来了，哪里会拒绝。

到了早晨十一点钟，我们就开始上山。走了大约半小时的山路，终于到了目的地。

这里很是偏僻，很少有人会来这里，而我所能看见的竟只有十几棵茶树，并且都穿插在果树之间。我还以为他会带我来茶园呢，不过这样似乎也是有些乐趣的。

他告诉我，采的时候一定要保证两叶一芽，不能有半点马虎。

看着他一脸严肃的样子，我也不禁紧张起来。

他采茶的技艺特别娴熟，两只手快速移动，相互配合，看得我目瞪口呆，也学着开始采摘。

我们只采了半棵茶树多的茶叶。茶伯说，这些足够喝一个月了。

回到家里，他又将采来的茶叶放进一口大锅中，点了灶火，用手来翻炒，此为“杀青”。

杀青时间的长短往往与采摘时间有关，但茶伯不看钟表就可以精准地把握时间，实在是厉害。

我的目光一直在锅中的茶叶上停留，看着它们在锅中摇头晃脑，煞是可爱，不禁笑出了声，随即看向茶伯，说道着杀青的有趣。

这时，我注意到茶伯的神情在变化，眼里似乎涌出了些我不了解的情愫。

03

杀青后的几道工序十分繁杂，虽然不懂，我却看得津津有味，像在看某件伟大的艺术品。

这也的确是艺术品，它拥有大雅之气，浓缩着茶伯对制茶技艺的虔诚之心与热爱。他对茶的渴望与要求是我难以体会的，茶仿佛已然融进了他的生命，成了他生命里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晒青之后，我们就等时机成熟，再来冲泡。

我又拿起那茶杯把玩，上面的花纹真好看，是一片片的青色花瓣。茶杯的外形也很雅致，又透露出一股大方之气。

“这杯哪里来的呀？是真的好看。”我不厌其烦地问道。

见他又不回答，我继续问。

终于，不知是他烦了还是真的想要告诉我，便品了口茶润了润嗓，才开口向我解释这套茶具的由来。

此茶具是当年他妻子给他的定情信物。那年夏天，他们第一次见面，暗生情愫，欲要结为连理。

于是，她便亲手制坯上釉，用了一个月才做成了这套茶具。

他是因为这套茶具才热爱上了茶叶。他们结婚后，他就每日为她做茶泡茶，一日都不曾断过。

只是好景不长，本是新婚燕尔，然而一场地震夺去了她的生命，也夺去了他的快乐。他从此郁郁寡欢，性格怪癖。唯有茶，才是他情感的寄托。

他不愿回忆，但在我的一再追问下不得不说，我不禁感到后悔，涨红了脸。

“没事，丫头。我早该找个人说了，说出来果然舒服了许多。”茶伯慈祥地笑着，“说到底我还是要谢谢你，让我不至于继续憋在心里。”

听完后，我又高兴起来，像个大功臣一样又讨要了一杯，有模有样地尝。

不多时，爷爷就来叫我回家了。我恋恋不舍地看着竹簸箕里正晒着的茶叶，像是在和至爱之人道别一般。

“你明天再来也好。放心吧，茶叶不会偷偷逃跑的。”茶伯笑道，阳光洒在他的脸上，仿佛年轻了十岁。

那是幸福的模样。

04

第二天一早，我如约来到茶伯家。茶伯已经将茶叶装入纸袋里，一共五袋，整齐地摆放在桌上。

“先喝茶。”他简练说道。

我端起已经泡好的茶，慢慢品其味。那滑润的感觉真叫人喜爱，又香馨高爽，回味无穷，甜后的苦涩弥漫在唇齿间，但不觉太苦，而是似有若无，时轻时浓。

他先净手，再用指头捻些茶叶，洒入杯中，又用烧了八成沸的泉水轻轻倒入。

“在哪里采的茶，就要配当地的泉，味道才是极好的。”他轻声说着，恐扰了茶的清静。

我点点头，目不转睛地看着那杯里的茶叶。茶叶被水冲到杯底，沉淀了许久，才一条接一条地浮了上来。

茶伯等了一会儿，又将茶水滤去，只留湿软的茶叶，再倒水冲泡。

“第二遍的茶水才是最好的。”他又道，像在给茶叶说着悄悄话。

沏茶的讲究我是不大懂的，只觉得十分有趣，权当乐趣看了，也看出了些许说不清的道理，此之谓“只可会意不可言传”。

我学着茶伯的样子沏了一壶，倒入杯里，尝了一口，奇怪地问道：“为什么我和你沏出来的茶味道并不相同？”

“不同的人，不同的手艺，又怎会一样。况且每个细节方式都不同，味道自然不同了。”

我望着他沉静的面容，即使布满皱纹却也颇有风华，此刻就像一位仙人，浑身散发着一股不可亵渎的气息。

他对茶的心是虔诚的，就像在供奉某个神圣的东西。

“要不要学这门手艺？”他突然问道，声音平静，“我看得出你很喜欢茶。”

他的话令我始料不及，一时不知该怎么回答，只条件反射地摇着头。我此刻特别矛盾，心里是对茶的向往，却似有什么东西在阻隔般，让我不得将渴求说出口。

茶伯无儿无女，若我不答应，这独特的茶艺怕是会埋葬在尘土中，永不见天日。可我若应了，那么我的学习怎么办？再过几天，父母就要接我去城里，也许就没机会再来这里了。

“哎，罢了，不学也无碍。”他叹了口气，继续喝他的茶。看着他紧皱的眉头，我觉得他给自己倒的那杯，应该是极涩的。

我没有他那种对茶的深刻理解，只是一些单纯的看法。我不知他到底是如何选中我的，或许我有着与此茶一样的独特。

“去教其他孩子吧，也许他们比我更适合。”我建议道。

茶伯笑了，“其他孩子都不敢来我家呢，如何教？再者，我教的人也得和茶有缘啊。”

我默不作声，又喝一口茶，不知为何，这一口，没有一点甜味。

05

时光总在悄悄中流逝，还没来得及抓住，就已离开。

我该走了，有父母的地方才是我的未来。

奇怪的是，在我去茶伯家道别时，茶伯竟然不在家。也许去采茶了吧，还想向他要些茶叶回去冲泡呢。

没见到茶伯，我有些沮丧。我正要上车，爷爷突然拉住我，递给了我三袋茶叶。“差点忘了，这是茶伯交代我给你的。”

我摸着纸袋，却怎么也笑不出来。“爷爷，替我谢谢茶伯。我会想你们的。”

时过境迁，我已长大成人。闲暇时再冲茶来喝，脑海里仍旧是茶伯沏茶时的微笑，隐藏着虔诚，带着几分洗尽铅华的纯净。

茶伯是在一年前逝世的，也带着那一手绝妙的技艺，沉睡在地下，温暖了泥土，碎了梦想。

我看着茶杯上方的袅袅雾气，不觉间竟被雾气润湿了眼眶。

茶香持久不散，长不过永远，此时却短如一霎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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