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生所求,迷恋二字

恋曼曼体

01

空姐温婉甜美的声音在机舱内响起时，林一心从睡梦中被唤醒了。

“女士们，先生们：飞机已经降落在萧山机场，外面温度18摄氏度。飞机正在滑行,为了您和他人的安全,请先不要站起或打开行李架……”

杭州到了。

林一心走出机舱，阳光温煦，迎面而来，在她的面庞、手上镀了一层薄金。

窗外的停机坪上，一切井然有序。即将离港的飞机，渐次在跑道上加速，强劲的引擎轰鸣声传播到很远，飞机扬起头，冲向天空……有人出发，也有人到达。离开的人们，这儿是他们旅途的起点，对于林一心，这里是她此行的终点。

这次一个人的杭州之旅，她要来结束一个开始于十年前的梦。

梦的起点，是上映的《非诚勿扰》。那一年，她读大二。电影是潘子睿约她看的，他一早订好了海上大世界巨幕厅的情侣座。片中葛优的冷幽默让人忍俊不禁，舒淇悠然怅惘的痴情也使人为之动容。

银幕上，葛优乘一叶画舫穿行在西溪百曲千回的河道上，欣赏岸边葱茏盎然的景致。当地的姑娘为他介绍西溪，说出那句台词——“西溪且留下”。林一心清晰记得，潘子睿的胳膊一僵，继而缓缓伏在她的耳畔，呢喃：“一心，毕业旅行我们一起去西溪吧。”

林一心不解：“为什么？”

潘子睿贫嘴道：“宋高宗不是说了——西溪且留下。我想留下你，所以我们应该去西溪。”

借着画面反射的亮光，林一心看得到，潘子睿近在咫尺的明眸中满含浓浓的迷恋。

他是爱我的，一如既往。像在高中的篮球场上初见时一样，即便那时懵懵懂懂；像他抄写她的高考志愿时一样，即便他本可以报考更好的大学；像很多时候，即便早先他们还未确定恋爱关系……

后来，潘子睿不止一次提议要去西溪，还查阅了不少资料，想说服她。林一心却兴趣不大，事情就渐渐不了了之。林一心不理解他为何总会执迷于这种偶然的一时兴起。

林一心不喜欢生活中的无缘无故，也不喜欢大的变化。可她喜欢潘子睿对她的迷恋，这种迷恋初遇时，让人惶恐，可随着时间的推移，却极为稳定而持久。林一心感到安心，这是可以掌控的笃定，像预先彩排好的话剧，不存在偏离剧本的风险。

光芒四射不是她，好高骛远不是她，碌碌无为也不是她，超乎同龄人的计划性和冷静性才是她。

林一心学设计专业，为了毕业回家接手自家的仿真花工厂。她让潘子睿选了外贸专业，同样为了他毕业后接手他家的外贸公司。

在合适的时间，做合适的事，用合理的安排尽可能地预见未来，而后，等待结果如期而至。林一心的安全感，来源于此。

两人的家本在同城，又从未分开过。毕业后，他们各自回家中企业做事。经过一年的锤炼，他们先后接过父辈手中的接力棒，开始独立操盘。

在做企业这件事上，林一心是有野心的。如果让她说什么东西最美，她一定会说是自家的仿真花。

她以全新的设计理念，把仿真花和花瓶分开的惯例进行了革新，设计花、瓶连体的造型；将栅栏的形状做成各式各样精致复古的底座，精益求精……以仿真花为核心，她大范围地拓展业务，大到市政城市街道美化方案，小到笔记本的插花制作，均开始涉足。

林一心用两年的时间，将工厂的产值翻了将近十倍。如她的名字，一心一意。她做事历来全情投入，一路拼尽全力，一路也顺风顺水。若不是她总爱亲力亲为，她已经可以请职业经理人来管理公司，自己心无旁骛地环游世界了。

这是她喜欢的状态。将一件事做完做好，再专心去做另一件事。偶然和中断的事件，对她吸引力不大。

也到了该和潘子睿有个结果的时候了，爱了她这么多年的子睿。她想好了，下一步她要在海外市场有所建树。与潘子睿的外贸公司联手，算是强强合作。她等待着潘子睿向她求婚，之前他就提起过，她觉得时候没到。现在，时机正好。

02

飞机停稳，旅客们陆续离开机舱。林一心到行李提取处的传送带边取到皮箱，便径直走出机场，坐上了通往市区的机场大巴。

这里，没有人来接她。

孤单的旅行，不免有些许落寞的感觉。林一心需要这种落寞，来使她冷静，帮她舒缓失去的惆怅，同时也帮她找寻一个答案。

不一会儿，大巴车上满员，车子启动开往市区。林一心依靠在车窗边，看纵横的高速路上车来车往，远处在繁盛林荫中，时而闪过整齐的独栋村舍群。

司机师傅说，大约开40分钟，即可到达西溪。

林一心并不确定，在西溪是否能找到自己想找的。也许她此番来西溪，只是为了一段静心的独处，一份刻意的放空，一次暂时的逃避。可千里之外，已经过去的场景却不请自来，历历在目，丝毫不顾忌她休憩身心的用意。

那天，是林一心的生日。

雅致幽静的包间里，若隐若现的烛光下，林一心看到对座潘子睿眼睛中的不安和紧张。她有预感，这是个求婚的好日子。

林一心太习惯这种按部就班的仪式了。当潘子睿单膝跪地，拿着刻有她名字的闪耀钻戒时，她注意到，那是她曾说过喜欢的款式。“一心，你愿意嫁给我吗？”林一心没有一丝犹豫、不温不火，像决定晚餐要吃什么那般随口作答：“我愿意。”

在她看来，这是水到渠成、顺理成章的事情。却没有注意到，潘子睿的眼神有一点黯淡。

林一心未对刚刚戴到手上的钻戒发表任何评论，便开始给潘子睿讲她的宏伟蓝图。将仿真花工厂和外贸公司结合起来，夫妻合璧，走出口路线。她踌躇满志地讲着，潘子睿一边听着，一边一杯接一杯大口地喝着红酒，眼里的光芒彻底消失了。

当林一心终于结束了她一个人的演说，才注意到，潘子睿两眼迷蒙，呆呆望着她。她从未见过他这样的眼神。

“所以，连结婚都是你的计划吗？”潘子睿的语气中透出一丝哀怨，当这句话以问句说出时，已经听得出他心中极度的不确定。

林一心看到了子睿的异样，“子睿，你喝太多了！我们回家吧。”

猛然间，潘子睿将空了的酒杯狠狠砸向地面，一声爆裂，满地残渣。子睿歇斯底里地喊：“你不惊喜，不兴奋，连假装情绪波动的心思都没有吗？林一心，你不爱我，为什么还愿意嫁给我？为什么？”

说罢，伏在桌上，失声痛哭。

一时间无所适从，只能等他哭累了，请酒店的服务生帮她搀起烂醉的潘子睿，开车送他回家。潘子睿闭着眼，瘫在床上，嘴里却一直在低声言语，像在提问，却不需要回答。

“你看我打了那么多年篮球，你可知道我最喜欢哪个球星，哪支球队？”

“你知道我最喜欢什么歌？最喜欢吃什么？最想去什么地方？”

“我前几天去土耳其，在朋友圈发了和别的姑娘的合照，你都没看到吧？”

……

潘子睿的每一句问话中，都包含着委屈。林一心只能沉默不语，找不到言语反驳，她清楚，他一点儿都没说错。

过了良久，潘子睿沉沉睡去。台灯照亮了他的面容，这面容，在岁月的雕琢下，褪去青涩，显得沉稳而硬朗。林一心方才意识到，那个在篮球场喊着“林一心，别走啊，留下给我加油”的十六岁少年，永远一去不复返了。

这一夜，林一心难以入眠。她去过往的岁月里淘沙般寻找，想找到一丝怦然心动，想找到一处关心则乱，却悲哀地发现，在十年的相伴里，类似爱情的感觉，从来没有出现过。

只是习惯，只是需要，只是彼时彼地最好的选择。理智和爱，恰如硬币截然不同的两面，永无交集。她一直引以为傲的冷静，大概磨平了一个男孩对于爱情所有的激情和渴望，而她毫无察觉，何其残忍。

当一切都清楚明了，便无法再自欺欺人，林一心有些感谢这一晚潘子睿的失态，让她猛醒。差一点酿成大错，一念成灰，一念重生。

03

第二天清晨，潘子睿醒来时，林一心从厨房走出来，叫他吃早饭。而后，她平静地提出了分手。

潘子睿犹豫片刻，默默点头应允。他清楚她的秉性，不是胡闹，不是要挟，一切已无法挽回。

在长久的等待和反复的失望中，大概，他也累了吧。

林一心说：“你把画我的素描送给我吧。”

那些素描，是潘子睿陪林一心时画的。林一心伏案做设计绘图时，他就在边上静静地画她。十年光景，画积攒了几箱。

“等你找到那个眼里全是你的人，去好好画她吧。今后，我们还可以做伙伴，这样，长久。”抚摸着那一个个的素描箱，林一心结语里的祝福是真诚的。她希望潘子睿幸福的心，从来没有这么庄重过。

潘子睿咬着嘴唇，克制着无法压抑的心酸。苦笑着重复林一心的用词：“伙伴，没错，伙伴……”

良久，他方才镇定好自己的情绪，怅然而又坚定地说道：“一心，这些年来，你从来不会发火，从来不会妒忌，从来不会失态，你永远理智，永远清醒，还真是极好的伙伴。我一开始以为那是你的性格，后来渐渐明白，只是因为你不爱我，所以不胡闹，不慌乱。没有迷恋，哪来的痴狂啊。”

看着面前陷入自怨自艾情绪中的潘子睿，肌肤被蚂蚁一寸寸叮咬般，轻微的痛感不强烈，却从脚底蔓延至整个身躯，林一心觉得自己几乎站不稳，不自主地抓住潘子睿的手臂，喃喃道：“对不起……”

潘子睿打断了她，皱着眉头，扯出一个谅解的微笑：“一心，别说抱歉，你不欠我，我只是遗憾。这些年，我迷恋的，一个是你，一个是西溪。可惜，到头来还是没能牵着你的手去一次。也许早点去，我们就不会是这样的结局了。”

迷恋！那是林一心未曾体味过的感受。她难过愧疚，为失去这个为她着迷、从十六岁开始，纵贯整个青春把一切毫无保留献给了自己的男人，可她也困惑，“我迷恋的又是什么呢？”

分手之后，两人如约成为了伙伴。日常里的，也是生意上的，只是不再是情感上的。凭借二人多年的默契，两家公司联手拓展仿真花海外市场，无往不胜，成绩卓然。

人若是真正放下，重整旗鼓再向前走，会比以前的步伐更大，更坚定。那些切肤之痛，练就了他的火眼金睛，让他更真切地明白，自己想抓住、能抓住的，是什么。目的明确，不再失手。

潘子睿，便是这般清冽聪明的人，这样的人，任何时候，都值得好的结局。

两年后，林一心应邀参加了他的婚礼。所幸，在历经沧桑之后，潘子睿终于尘埃落定，找到了他想要的幸福。

婚礼后回到家，她去翻看那些潘子睿画她的素描。一幅幅看过，画里是各个年龄、各种神色的自己，画的背景却是各个季节、各种风景的西溪。

就在那一瞬间，林一心决定去一趟杭州，看看西溪。她想知道，到底所谓的迷恋是什么？如果多年前，她随他一起去了西溪湿地，一起去被江南的烟雨笼罩洗礼，是不是也能学会温柔，懂得谦卑，能眼波流转地痴情只为一人呢？

也或许，她只是想找个与过往岁月有关联的地方，去缅怀自己不知何时失去的青春罢了。

04

机场大巴停靠在西溪湿地公园的站牌前，林一心匆匆下车。找到预定的酒店住下，安顿停当时，日色已将晚。四下的氛围变得舒缓静谧，西溪就在眼前，隔着一条天目山路，抬步即至。

酒店餐厅，有一处小舞台在表演越剧，唯美典雅的唱词，优美动听的声腔，尽透江南灵秀之气；菜单上，都是杭州的菜式，样样都看着清鲜脆嫩；就餐的宾客，人人都是一副泰然安稳，满脸笑意的模样……

一切都让林一心觉得舒适，心平和下来了。忘了忧烦，忘了喧闹，享受这难得的清净时光。

西溪最美的季节，在秋的深处。11月初，夏暑远远褪去，冬寒尚未来临。一人多高的芦苇荡，天水连接，芦花似雪，看不到边界，一望弥数里。

古人有云：“沐香雪，轻灵絮。自古谁知花解语，轻流九曲，绿洲棋布，梦绕魂牵处。”绿丛中的林荫小路，杨柳后的亭台楼榭，微光隐隐中有鱼儿游弋，另一边是江南水调的民居小店。

当真是，一曲溪流一曲烟。

金秋的丽日下，林一心租一尾短棹孤舟，徐徐徜徉于遍野的芦花中。在密林深处，四面河流溪水环绕，秋雪滩上芦花摇曳，一经风吹，花白轻如棉絮，随风飞扬，如精灵起舞。

林一心玩得乐不思蜀了，索性搬到了西溪内的度假村住下，白日里有芦白柿红，令人心醉；夜色中水光潋滟，云汉空灵，哪有还有惆怅的情绪。她想再留个两三日，去看看高庄，据说那里有康熙南巡时御赐的“竹窗”真迹。

路过蒋村，林一心走得有些累了。她看到路边一家店，门口摇着一幡旆旗，上边写着“心意”二字。这是一家什么店？林一心有点好奇，便径直走进去，顺便休息一下。

环顾一圈，都是古朴的木雕。老板在靠内的桌上不吭不响地做着活儿，有人进来，他全然没有察觉。

林一心也不计较，这样的重物她也不会买，买了也没法带走。她心想，这个店主一定比较傻，不知道顾客都是来玩的吗？木雕谁会买啊，你看，货上都落了薄灰。

在左侧的墙上，挂着一幅景区颁发的营业许可证，上边写着：心意木雕店，店主：陈轶。可能是为了宣传的需要，这许可证比普通的许可证多了张照片，背景是西溪，一个清瘦的男子倚树而立，带着黑框眼镜，双手中规中矩地垂于身体两侧，木讷的样子。

林一心暗自揣测，怪不得呢！

许可证下有把木椅，林一心坐下休息。刚好瞥见对面摆放的木雕，猛地一惊，入了神。

正对面台上摆着的一件镂空木雕，旁边贴着作品的名字：逃跑的龙虾。

作品是一个侧翻的鱼篓，有三只龙虾，一只在鱼篓内，一只半个身子已经爬出了鱼篓，还有一只该是已经逃脱的龙虾，它侧着头趴在鱼篓上沿，像在等待里边行动迟缓的同伴。

细细一看，这木雕工艺真是复杂。鱼篓的竹条极为规整，龙虾的每一只脚都泾渭分明，甚至触须也清晰可辨。这样一块完整木头上要连贯完成如此精密繁杂的作品，那是刀刃下的寸寸惊心，一刀偏差，满盘皆输。还能细腻地把局部刻画到细微处，真是难上加难。

林一心不禁走上前，想看得更真切些。

05

她取出一张湿巾，轻轻擦去了落在作品上的浮灰。

龙虾微微昂起的头部，颇具力量感的腿部，支撑着整个身体呈跃跃欲试之感。尤其值得称道的，是龙虾的眼睛，在坚硬盔甲的前端，一双浑圆的眼睛，使得这生物，像个战士，更加栩栩如生。林一心想，即便真的龙虾，又怎么会给人这样的感觉呢？这是工匠赋予它的精气神，是艺术的表达。

林一心忽然有些激动，她本是做设计的，可是也很久没有见过这样形神兼具的作品了。她转而再看其他的作品。松下童子，松有古意，童子顽皮；二龙戏珠，龙身挺拔，金睛炯炯；就是一个莲花茶盘，上边的莲花也犹如新开，婉若垂露。每一样作品，都像附着灵魂，有生气。

她不自觉生出些羞愧的感觉，想到了自己设计的仿真花。相比较，真是徒有其表。虽然凭借鲜艳的色彩和独特的造型，那些花显得清新出众，可细微处却尽是破绽，像毫无内涵底蕴的女子，偏要浓妆重抹。殊不知在勉强称之为姣好的面容背后，皆是粗糙的无知。

在这些充溢灵性、做工大气的作品前，她甘拜下风，自愧弗如。

她喊道：“老板，老板，这些木雕都是谁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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