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母的爱情

我爸是个年轻小伙子的时候，长得高高瘦瘦，白白净净。和那个年代的许多家庭一样，家里是种田的，上头还有一个姐姐两个哥哥，底下还有一个弟弟。

他们经历过四人帮，自然也就经历过文化大革命，幸运的是也遇上了改革开放。

但是这些对于他们并没有什么太多的影响，家里依然穷的揭不开锅，读完高中就是最高文凭了，娶媳妇得靠自己。

我爸妈不是一个村上的，据后来我爸爸回忆，媒人介绍我妈妈给他之前，他去她们村上的那条街买过菜，我妈梳着两股大麻花辫，比起远近闻名，以美貌著称的我阿姨差的很远，但是她坐在缝纫机前吱吱呀呀的踩着机子帮人补裤脚，我爸爸心里就想着能娶到这样的老婆就好了。

我爸妈在结婚之前大抵是有欢喜的人吧。那个年代，喜欢都不敢说，更别说爱了。只能说欢喜的人，欢喜着谁，也是不敢说的，深深受着门楣和贫富的限制，家里指定谁便是谁了。

骑着个自行车，买块十几块的手表，拿着锅碗瓢盆就嫁了。

我不记得我妈妈有提起他们有没有办婚礼，婚纱照是结婚二十年的时候，影楼做特价活动的时候拍的。

我爸这个年轻的小伙子，用当下最时髦的形容词是，除了颜值高，还有一颗不屈不挠奋斗的心。他是村里第一批万元户的故事，他从我小时候开始吹牛逼，一直吹到现在。但是天真岁月不忍欺，他的确是个有能耐的丈夫。

长得帅，刚娶妻，还有些钱的男人，都花心。这是恒古不变的道理。

所以，我爸在我妈生下我大姐后，是有情人的。那个时候出轨的时候，也没太过遮遮掩掩的，是众所周知的事情，我妈还见过那个女人。“我去买三个苹果给你姐姐吃的时候，还见过她，长得很一般，还没有我好看。我就装作不知道。”这是我妈对于一个情敌的评价。

这种忍功让我实在佩服。

不过我爸爸，在这个时代中肯一点的评价，是个有心机的男人。他找的情人都是对他的生意有帮助的人。而我妈，是个勤勤恳恳的家庭妇女，她能把家里打扫的让你叹为观止，却心思单纯，活得简单。赚钱，是她的弱项。

她的这一生，都十分依赖别人。那个别人有的时候是我们姐妹，主要都是我爸爸，当然，这都是后话。

我的爸爸，或者再追溯到我的爷爷，都是一个十足十的男权主义家庭。原生家庭教育出我爸爸说一不二，在家庭拥有者家庭的至上权利，任何人都不能反驳，反驳只会引来雷霆之怒。

我妈年轻的时候还能跟我爸反抗过，后来大概反抗的觉得没有意义了，就顺从。但是顺从着顺从着就变成了委曲求全。

我妈妈的这一生，生过一个儿子，也就是我的哥哥。只是6岁的时候发生了意外，夭折了。而后我奶奶逼着我妈妈再生一个，私心里是想要儿子的。没想到又生了个女儿，就是我。这个大概能展开说另外一个故事。

我爸爸那一辈都是儿子，偏偏我们这一代都是女娃娃，这就变成了一直生，直到生出儿子为止。也许是风水，第三胎都是儿子。唯独我妈有过，又没有了。

我很难完全去体会一个女人在那个旧农旧封建时代没有儿子在婆家是何等的没有地位，但是从我自身成长纵观了那么多年的重男轻女，便可知一二。

我妈妈遇上了我这种新时代女性所有不能容忍的婚姻——公婆不好，丈夫出轨，妯娌斗争。这大概是那个时代的常态，但是我每每听起来我都会问我妈，你竟然没有想过离婚。

我从小就跟我爸爸对着干，但是我是我们三姐妹当中最像我爸爸的。这个真相是我前两年才发现的。我不喜欢他在家里一人独大，他的标准就是这个社会的标准，他的话就是圣旨，他掌握着家里的生杀大权，他对我妈妈呼来喝去。

我爸爸也重男轻女，这点毋庸置疑。但是他却十分疼爱我，他总是痛心疾首的说起我小时候的事情，然后开始指责我怎么会变得如此大逆不道。

其实我也记得，记得他把我架在肩膀上去看开心一百主持人的签售会；记得我三四岁的时候得了一种怪病不能走路，他总是骗我能给我变魔术，然后从房梁上抓下一串龙眼给我吃；也记得他对这个幺女疼爱异常，走哪都要带着，能为了我从桌上掉到地板上把我妈骂了一天一夜。

我哥都没有这种待遇。

我后来想想，我父亲大概是从我这开始才学会当父亲的。在他三十多岁以前他是个没开蒙的小伙子，他只知道年龄到了要娶老婆，老婆要生孩子，就要赚钱养家，什么情啊爱啊，学校里上课没教，下了课就要去田里种地。他没有空去想，也不会去想。

我很怕我的父亲，怕他骂我，但是我总是装作勇敢的叛逆着。在我懂事以后的时光中，我们父女之间的关系就是这么一种僵持的，扭曲的状态。

每每我被我爸爸骂哭，或者我爸拿棍子抽我的时候，我都会问我妈妈，你为什么不离婚。

有一次，我爸嫌弃我妈妈煮的东西咸了，就开始把我妈妈骂了一顿。他的骂不是说说而已，是会愈演愈烈，劈头盖脸，凶神恶煞。那是我为数不多的看到来自我妈妈的“反抗”——我妈把铲子一摔，就回房间，躺到床上默默流泪，任凭我爸爸在外面如何骂如何吼如何说。

那个时候我吓得一句话都不敢说，我就默默去吃饭。我爸爸刚开始吃饭还很凶的叫了一句，吃饭。

我妈妈没理。

我赶紧扒拉把饭吃完就回房间，害怕殃及池鱼。

等到下午两三点的时候，我妈妈还是躺在床上一动不动，我爸有点慌了，就煮了一碗蛋汤，让我给端进去。我唯唯诺诺的端进去给我妈，让我妈吃，我妈倔强的梗着脖子就是不吃。我吃了闭门羹跟我爸汇报情况，我爸把眼睛一瞪，骂骂咧咧的说道，不吃饿死算了。

妈妈没有回应。

我灰溜溜的回了房间，打开房门的一小条缝隙偷看，我爸在厨房走来走去，不知道要干什么的样子许久才回到房间，轻声软语的劝我妈吃东西，边劝自己还边笑，像是不好意思一般。

我受到了比我爸爸骂我时还多的惊吓。

我渐渐长大，外出求学。姐姐们也都嫁了，每每放假回去的时候，看到他们两个，总觉得哪里悄悄的不一样了，但是又说不出来哪里不一样。

我爸爸每天下午睡起来都会出去打牌，在外出的时候他总是会削好一个苹果，切对半，自己吃一半，留着一半放在餐桌上干净的碗里，留一张纸条写着“阿金，一定记得吃”

字迹龙飞凤舞的却字字清晰，而且写的很大，我妈50岁以后眼睛都不太好，看字不太清晰。

我一直都觉得那是我爸自己想吃又吃不完，直到我自己切个水果吃，也希望给我的老公留点吃，才能慢慢体会那种情感。

有一次我国庆回去，家里半夜地震。我是被震醒的，我醒的时候我还以为是我自己头晕。我爸妈是分房睡的，我听见我爸跌跌撞撞的跑到客厅，边跑边喊，阿金，地震了，快跑。快走。

我妈应和着，大约也就跑出房间拉着我爸爸两个人就要往外跑了。

我才在房间里惊慌失措的叫着，爸妈，还有我呢。你们把我忘了啊。

我爸才恍然大悟，对啊，还有阿眯（我的乳名）。

还好，我们那边地震都是受台湾影响，意思一下就是了。

后来我把这件事情在我们家里吃饭的时候告诉了我姐姐姐夫，大家都笑的前仰后翻的。我还发在了朋友圈，惹得大家嬉笑了一番。

有一个朋友，大约是用着当下最流行的词汇评论，是真爱。

这个评论让我的心里，有了些涟漪。

我的爸爸妈妈之间有爱情吗，曾经的我能斩钉截铁的回答没有。

我是不信的。

无论是从小陶醉的爱情小说，或者是看过听过经历过的爱情，都是要轰轰烈烈。一天告诉他500遍我爱你。我的眼里心里都是你。

而我爸爸，唯一一次让我觉得和妈妈有点爱情就是有一年情人节，他在回家的路上别人家的花坛里采了一朵玫瑰花，采回来还抱怨了许久那玫瑰花有刺，被扎的好疼。

而我的妈妈，我觉得她对我的爸爸是依赖，是漫长时光中被磨出的习惯，直到有一次我爸爸回老家手机突然打不通，我妈妈打电话给送我爸爸回去的姐夫，还有我爸爸可能去的街坊邻居。我还很不以为然的说我妈妈，那么大的人的又不是三岁小孩还能丢吗。我妈妈嘴上说着，我才懒得管他，但是还是一遍又一遍的打着电话。等我爸爸回来的时候，像以前找不到我那般劈头盖脸的骂了我爸一顿，我爸也就听着露出了些许委屈的说，乡下没信号我怎么知道啊。

我恍若未闻，心里惊起了一番海浪。

很多事情，我能想起的，我不能想起的，我陪伴着经历的，我没有在家看到的。都在我父母之间，一天又一天的岁月中磨着。

直到我晃过神，发现带我爸妈出去玩的时候，我爸爸会牵着我妈妈的手，坐上公交车的时候只有一个位置我爸爸会拉我妈妈坐在他的腿上。有一次我和我老公趁着他们两去东方明珠玩自己也跑去玩，等到他们下了东方明珠塔在圆圈人形天桥等我们的时候，我们才赶过去接他们。

我在找他们的时候，远远的就望见，那时天色已完，我妈挽着我爸爸的手臂，像极了一个迷路的小孩，我爸爸眼神坚定的张望着人群，像是我妈妈的一个港湾。见到我的时候，我妈妈马上拿出他们拍的照片，还嫌弃你爸爸拍照拍的一点都不好。我分明看着照片把妈妈拍的眉清目秀，比年轻的时候还美。

很奇怪，我突然很想写写我父母。大概是我长大了些许，开始经历生活百态，有的时候竟能明白我父母之间的，爱情。

对。是爱情。

这种爱情和我们所理解的爱情并不一样，有点后知后觉。

我的爸爸，那个伟岸的男人，30多岁才开始学当爸爸，也许在50岁才开始爱人。而我的妈妈，她向来心思单纯，她也许都不知道什么是爱情。但是每每在我不懂事问她，为什么不离婚的时候。她几乎是脱口而出，哪有那么容易。

不容易着不容易着，也到了彼此都有些许白发的年龄了。

前一段时间，我爸爸跟我妈妈说，如果以后你比我先走了，那我都没人要了，我收拾好你以后，也就一起去了。

我妈妈听得泪流满面。

我记得我以前跟我老公浓情蜜意的时候，我也说，你一定要活的比我久，不然我觉得我一个人也挺没意思的。

我老公说，那我就比你多活一天，收拾好你，再一起。

父母的爱情，大概来的晚一些。但是足够绵长，也足够坚定。

因为那是漫漫岁月见证的，持之以恒的爱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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