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母从业资格考试记

“为人父母需要什么,难道你心里没点数吗?”

01

我想向你介绍一位姑娘,她的名字叫做小紫,今年十三岁,刚上中学不久。小紫是一个可爱的小女孩,笑起来的时候纯真无邪,像一位天使一般。但美中不足的是,小紫的脸上有一道疤痕,看起来颇为可怖。那是他亲生父亲发怒的时候把玻璃杯砸到她脸上造成的。从那时起小紫就很少笑了。可怜,可惜。

小紫的父亲因此走进了监狱,我进去的时候分配到他的下铺,他已经不知道蹲了多少年。

我想我有必要跟你介绍一下,我是一名罪犯,关在高墙里,终日面对着同样的人和风景。但你别怕,我没有杀人放火,也没有抢劫强奸。我在作为“父亲”这一职业上犯了错误,所以来到了这里。就像中学时期你犯了错会被叫道办公室一样。

不只是我,关在这里的每一个人,无一例外都是失去为人父母资格的人。父亲和母亲的称谓被认为是高尚的,带有非同一般的分量。

正因如此我们被剥夺了这个称号。

你或许不知道,虽然这里的人都没杀人也没放火,看起来不伤天害理,也不罪大恶极,但这里的人被认为是罪不容诛的,不比隔壁监狱的杀人犯差多少。有些事超乎你的想象。就拿我的狱友,小紫父亲来说,他是一个极其暴虐的人,在被捕入狱之前,他女儿小紫受到的虐待令人不忍多言。

在这监狱夜深人静的时候,相互分享自己的“光辉事迹”是我们无聊生活的一种消遣。而这种时候也是小紫的父亲,大明,最光彩的时刻。他亲口跟我们说着他的种种光辉事迹,对他来说那不是耻辱,而是一种光荣。好像男人不打老婆孩子就不能叫男人一样。我从不参与进去,只是听着,有时候也会觉得不寒而栗。

这里的每个人和其他每一个监狱都一样,被判了一定的刑期,不一样的是,我们这些人刑期满了之后还必须得参加一门考核才能出狱。这门考核是专门检验犯人是否悔改,是否有重新为人父母的资格而设定的。他们照着“教师从业资格考试”的名字,给这门考试取名为“父母从业资格考试”。是的,他们认为父亲母亲是一种职业,从业的人都当有相应的职业素养,责任和义务。

监狱里的人大多对此非常不屑:从古至今,还从未有人提出过当爹娘还要考核的。男女结合,生出后代来是再自然不过的事情,父母关系也是血缘上就已经决定了的,资格岂是你一纸考核就能决定得了的。

但现实就摆在这里,在这个监狱中,不通过考试,就无法出狱。

02

我的刑期已满,明天就要去参加“父母从业资格考试”了。我的心情不可谓不激动,入狱两年,我十分想念我的家人,尤其是我女儿。

和我一同参加考试的还有另一个人,那就是睡我对面床位的老金。

老金和大明是这间监狱的老人了。我刚来这里的时候,他们就已经在监狱里出了名了,都是实打实的老油条。其中以大明为最,他被判了多少年我们还不得而知,但毫无疑问,他的“战绩”是很辉煌的。每到深夜总免不了吹嘘一番。

我和你说过,大明是一个性格暴虐的人,却又带着一种深入骨髓的懦弱。他会为了一点点小事大发雷霆,比如说当老金不小心碰到他的“豆腐块”时,他会怒发冲冠,手上青筋暴露,但却不敢对老金出手,因为老金的体格并不比他差多少,然后他会找宿舍里其他人的茬,直到消气为止。

在外面的时候,大明会向谁发泄怒气呢?我想你已经猜到了。

大明在外边的时候,爱好喝酒。据他所说他事事不顺:生意亏了本,打工负了工伤被辞退,女儿也不懂事,连老婆也差点跟人跑了。

老金的女儿懂不懂事和老婆有没有给他戴绿帽子我不知道,但我知道的是他的妻女都被他打得面目全非,他亲口说的。

他的妻女像是他的沙包。在很多很多很多个大明喝醉的夜晚,他拽着妻女的头发让两个脑袋相互碰撞,“砰”的撞击声转瞬就被稚嫩和尖锐的哭叫声淹没。寂静的夜晚,寂静的夜晚。

我希望他一直呆在这间监狱,再也不出来祸害他人。

后来大明的妻子带着小紫回了娘家,而大明被捕来到了这里,被判了很多年。曾经在妻女身上发泄的那种快感,成为了他在狱中骄傲的资本。他文化程度不高,却总是能够形象地和我们描述他妻子的尖叫,她女儿的哭喊,他细致的说着他如何把装着半杯水的玻璃杯砸向他的女儿,他女儿的脸上又是如何迸溅出血花。

他神采张扬,唾沫横飞,我在下铺感受到床的震动,那是他在上面手脚并用的比划着造成的。他越讲越激动越讲声音越大越讲越肆无忌惮,最后总是惊动监察员。

监察员是个小伙子,看起来很年轻,25岁左右。和我说过几句话,他对大明这种的人毫不留情,经常把大明打得哭天抢地——殴打犯人是不被允许的,但大明不敢上报。

03

有时候我觉得,我在监狱里认识的所有人当中,老金算得上是比较好的那一类人。我是说他本质上其实不算坏,只是固执的认为自己没有错。哪怕是来到这里这么久,他仍然执拗的认为自己是无辜的,是他们抓错人了。

老金在深夜里也有炫耀的事物,不像大明一样炫耀着自己的残忍暴虐。他炫耀的是他那个今年初三的儿子。

老金的儿子是他一辈子的骄傲,他常常这么说。他神采飞扬,说着他儿子多么优秀,他儿子多孝顺,他儿子成绩多好,他儿子多有才华,他儿子简直无所不能,品学兼优,德才兼备,当为全天下所有青少年的楷模。

其实我见过他儿子一面。是他儿子来探监的时候,是他老婆带来的,一起来的还有老金的女儿。

老金看到儿子的时候激动的眼泪都快流下来了。如果没有那层钢化玻璃挡着,他可能会忍不住把儿子举上天。但他的儿子,叫了一声爸爸后就没再说过话。老金入狱的时候,他儿子只有几岁,对老金的记忆,恐怕是非常有限的。并且我分明看出来了老金儿子的嫌恶与不耐烦。

老金的女儿,看起来比我的女儿小不了几岁。看到老金时眼里就蕴着泪,一直在旁边想对爸爸说点什么,但老金至始至终没有多看她一眼。我看到她眼泪都快流出来了,却直到最后都没能和爸爸说上话。离开的时候还回头好几次。

老金在炫耀完儿子后就会谈起他的女儿。“女儿就是扫把星。”这是老金挂在嘴边的一句话。他常跟我们说他的女儿如何不懂事,如何顶撞他和他老婆。

“我养她用了这么多钱,后面还要嫁到别家。想想就觉得怄气!”老金说,“我要是早点生了我儿子,哪还有她这个扫把星!”

老金把他的女儿当成是免费的保姆。在他看来养女儿花的钱都是打了水漂,只有让女儿多做点事才算是还得了债。他女儿在几岁开始就学会了煮饭烧菜,洗衣服是她的事,扫地洗碗是她的事。

在她弟弟出生后,她多了一件事做,那就是照顾他弟弟。她当时也不过几岁,却整天围着弟弟转,弟弟哭了她哄,弟弟饿了她喂,弟弟要是哭了,她将迎来的是劈头盖脸一顿痛骂甚至是笤帚根的一顿毒打。当为人父母者想打自己的孩子时,他总不会想到自己的孩子会不会因此伤心绝望。

为人儿女者,总是渴求着父母能够多爱自己一点,多注意自己一点。老金说她从没反抗过。我想她仍然爱着她的父母,渴望着父母有一天能把对弟弟的爱分她一点。她大概也想过脱离这个家吧?但为什么她没有这么做呢?因为从小时候就养成的家庭观念根深蒂固无法去除?还是她仍对自己的爸爸抱有希望呢?我不得而知。

听说,老金经历过一次“父母从业资格”考核,但他坚持认为儿子高于女儿,所以没能成功。

04

我其实有意想跟你谈谈这里的其他人,老金下铺那个让十几岁儿子外出打工供他打牌的中年男子,或者是刚入狱的年仅十六岁的未成年男女,亦或者是我连看一眼都欠奉的恶毒女人——她差点害死寄住在她家的侄女。但我觉得我无需多言,你们虽然在外面,也大致上在某处看到过类似的新闻,甚至你们可能都见怪不怪了。

“这所监狱拘禁着世界上最大的恶。”这是监察员说的。

晚上我欲归寝时在厕所遇到了他。他和我说过两句话。

“你明天要去考试了?”监察员——在我看来是一个年轻小伙,递给我一支烟。

“嗯,是的。”我没有接他的烟,“戒了,女儿不喜欢我抽烟。”

监察员脸上流露出一丝诧异,他问:“你女儿?你很在乎她吗?”

“父亲在乎自己的女儿,是在正常不过的事情了吧?”我看向别处,竟有点不敢面对这个小辈的目光。

“在这里,你还认为天下父亲都爱自己的儿女吗?”监察员不屑的笑了:“那你为什么来了这里?难道你和那姓金的一样有一儿一女?你不爱自己的儿子吗?”

“我只有一个女儿。”我叹息,想到我的女儿,我的心有点绞痛。

“她不喜欢你?”

“她……”我想起很久以前,女儿对我说:“我最喜欢爸爸了,以后我要嫁给像爸爸这样的人。”我心里的愧疚在翻腾,说不出话来。

“那你为什么来到了这里?”小伙子问道。他露出一丝不解,和他平时面对大明老金时的凶狠劲有点不一样。

“因为我有罪。”我说,“我有罪。”

监察员深深的看了我一眼,说:“通过明天的考试,你做得到吗?”

“能。”我肯定的点头。

“你和那些杂种不一样。以后对你女儿好一点。”这个小伙说完这句话,转头就走了。

我听说过一些关于监察员的事,他是个可怜人。平日里最恨的就是大明那样的人,大明现在看到这个小伙就腿颤,老金看到他也得后背流汗。但他对我却一直很和气,至少我没挨过他的打骂。

05

你一定和监察员一样,想知道我到这里的原因。

我不愿意说,因为我还期望着我的女儿可以原谅我。虽然我差一点杀了她。对,你没有听错,我差一点杀了自己的亲身女儿。她是我最爱的人,也是最爱我的人。

我给女儿取名叫念念。我和前妻离婚的时候,她才三岁。我没有再婚,我想一个人把她养大。那时候是我人生的低谷,事业和家庭都不顺利,还好我有女儿,她是我的小公主,不管做什么事我都把她放在首位。

当她到了上学的年龄,我拿出存款给她上最好的幼儿园,给她报了各种补习班,让她学钢琴学芭蕾。我想我的女儿不应当输在起跑线上,她应当是最优秀的。女儿偶尔会抱怨每天都有好多事做,很累。女儿啊女儿,她还不知道生活的残酷,这点苦时必须吃的,未来她会为此感到庆幸的。我这样想着,在她成长的轨迹里,我从未放弃过把她培养成最优秀的女孩的想法。

女儿也从未让我失望,她成绩一直名列前茅,哪怕是在最一流的学校中也一样,她从不弱于人,我让她学的钢琴和芭蕾让她的气质温婉高雅,宛如一位真正的公主。我以她为荣,也很欣慰她能明白我的苦心。

我和女儿的第一次分歧来自于她高二时的文理分班。女儿刚拿到意向表的时候,兴冲冲的回家和我商量,她满脸希冀,对我说:“爸,我想学文科。”

我皱着眉头,我不希望她学文科的,文科出路毕竟太窄,只有学理科,未来才有更广阔的路走。但我还是耐着性子,问道:“念念,为什么你想学文科呀?”

“我喜欢文学,以后我想当作家。”念念说这句话的时候,眼神很亮,像是抱有很大的期待,像是沉浸在一种美妙的状态中,我看得出来,她眼中确实有热爱。

但我还是毫不犹豫的否定了她。无论她怎么求我我都没有同意,我亲手在她的意向表里勾选了理科。女儿伤心欲绝,看向我的眼神里带着泪光也带着恨意,但她没有说话,她很少强烈的反对我的意志,她愤愤的进了自己的房间,关上了门。第二天她带着意向表去学校,像什么事都没发生一样。

女儿啊女儿,总有一天你会知道,爸爸都是为了你好。为了你的未来,哪怕是让你暂时的记恨爸爸也是值得的。我这样想着。

我的女儿从未让我失望过。哪怕是到了她一开始不喜欢的理科班里,她学得仍然有模有样,连她得班主任都对我说,这孩子就是学理科得料,对数学和物理的理解甚至让一般的男生都拍马难及。

于是我越发坚定的认为我当时的选择无比正确,她现在应该明白了我的苦心。

我和女儿的第二次分歧来自于高考填志愿的时候。我下定决心要让女儿去北上广深这样的发达地带,这样她未来的发展前景非常可观。以她高考的成绩,绝大部分的高校都争着要。

但念念她不这么想,她不喜欢那些地方,而偏爱自己离自己家不远的一所大学。虽然这所大学着实不错,但以女儿的成绩去那里有些屈尊。我心里一万个不愿意。

这一次女儿超乎想象的执拗,无论我怎么劝说她都不愿意去。她就想留在本地,就是没有外出闯一闯的想法,这不像我的女儿。她是那么优秀,怎么能困于这一方狭小的天地。我的女儿应当听我的,才能有更广阔的未来。

她未来会理解的。我想像以前一样,强行给她填报志愿,但被她发现了,她和疯了一般大哭,掀翻了我的桌子,还差点砸了我的电脑。女儿啊女儿,你怎么就不能理解爸爸的苦心呢?

“这都是为了你好!”我吼道,此前我从未这样大声对她说过话。

“为我好为我好!你从来没考虑过我要什么!”女儿哭喊着,“我是你的女儿吗?为什么你都不问问我想不想要,就把这些强加到我的头上。”

“正是因为我是你爸爸!我才有责任给你规划好你的未来!”我真的生气了,我的女儿从未这么顶撞过我。

“你让我改,让我改回来。不然我是不会去报道的。”女儿这次没有妥协,她很执着地要让我改:“我的未来是我去过的,不是你!如果不是做自己喜欢的事,按照你定的路线生活,我的人生还有什么意义!”

我已经很烦躁了。她这一次这么不听话,不理解爸爸的良苦用心,让我心里很不满,她摇动我的手臂,让我怒意升腾。她不依不饶,终于让我怒不可遏。

生平第一次,我打了她一巴掌。

念念瞪大眼睛,里面事不可思议的光芒还有止不住的泪水。她嘴唇颤抖着,但一句话都没有说出来。她连哭泣都是没有声音的。她和以前生气时一样,跑进房间,关上了门。念念啊念念,等你明天醒来,气消了就好了。

但直到我入狱也没能见到她起来了。那天晚上,她从自己房间的阳台纵身一跃,像一只不愿放弃自由的折翼的小鸟。当我发现时,后悔已经晚了。

医院抢救回了她的命,但她还在沉睡着。我入狱前去见了她一面,她比睡美人还要美。我知道流泪没用,但还是止不住地满脸泪水。

我有罪,我有罪。

06

我醒来就和老金一起被监察员带去参加“父母从业资格考试”了。我和老金进了两个不同的房间。

一个很大地房间,中间只有一个桌子。后面坐着一个和我年龄相仿的人。就像面试一般,要通过他的认可才能参加考试。

“在这里呆了两年,你知道你为什么来到这里了吗?”考官开门见山,显然他是看过我的履历的。

“没有尽到作为父亲的责任,我有罪。”

“你的罪体现在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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