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50年的上海短记

2050年4月末的一个傍晚,骊走出一家证券公司的大门,乘地铁去巨鹿路。彼时刚下完一场暴雨,乌云厚重的铅灰色被洗去,留下干净的云淡天青。

42岁,在上海一家证券公司工作十来年,白天穿黑色职场装和高跟鞋,画精致锋利的妆容,为了上百万的股权和同事争执,句句刀枪对阵。晚上回家,穿一件泰迪熊睡衣在书房写作,在两家销量平常的电子杂志写专栏,往往写梦呓式的嗔痴故事。

日日在两个精神世界里穿梭,至今已变为一种常态。26岁踏着无处不在的躁动来到上海,于是十六年过去,骊在这座城市安营扎寨,结婚生子,花了毕生积蓄买一套房,即使房价现已跌得今非昔比,但总体还算艰难中有幸运。

今天是骊的42岁生日,前几日几个老朋友正盘算什么时候一道聚会撒泼,凑巧碰上骊的生日拉来作由头,颇有莫须有的味道。

下了地铁,转过巨鹿路的大小街巷,迎头看到招牌,JZclub,上海爵士乐的秘密基地。骊推开门进去,看见顾蓝正在拿一台胶卷相机拍照。

骊走过去拍她肩膀:“现在都流行用眼镜拍照了,你怎么还在玩胶卷?”

顾蓝皱起眉头说:“还是胶卷好看啊。”她拿出包里的照片翻看,呼伦贝尔大草原,边翻边说:“你看这个光线,这个色彩……”前几个月她去草原摄影,今天刚把照片洗出来。

顾蓝没有固定职业,有时候帮一些公司写策划或文案,有时候做广告设计,也会接一些摄影,至今没有结婚。

顾蓝是骊的高中同学,高中时期骊和顾蓝一起写小说,一起看电影,算是知无不言。毕业之后机缘巧合都留在了上海,一恍神也在上海待了十六年。当年骊结婚的时候大家都送去祝福,唯有顾蓝和她闹脾气:“说好的和我一起不结婚的呢?你这个叛徒啊。”

然而最后还是欢欢喜喜帮骊拍了婚纱照,做了伴娘。

骊转头看向她过去常注视的那个位置,那个位置曾经放的是一架18世纪的钢琴,十年前俱乐部老板说,实在需要修修补补,钢琴终于告老还乡。

骊想起过去常坐在曾经弹琴的那个人,想来他过世也有快十年,当年医院出诊断,她心如死灰形如枯槁,请了长假带他去周游世界三个月,然后回台湾,陪他一起等待万物归寂的时刻来临。

骊常常觉得他只是外出远游,不久就会回来。

顾蓝去门外拿了预定的蛋糕,插上4和2的蜡烛,骊执意要换成2和4。顾蓝合掌祝福:祝你生日快乐,祝大家新的一年顺风顺水,节节高升。

骊笑得很开心:“谢谢啦。不过我新的一年应该是老样子,顺利就好,倒是你,新的一年你要不要考虑结婚?”

“咦,我以为你是我最忠诚的拥护者了!”顾蓝睁大眼睛显得有点生气。

顾蓝从高中起就对骊说她不会结婚。她的理由是:渡边淳一说过,结婚就像买保险,只要买了保险,上了年纪也好,生了疾病也好,就会有人负责了。可你要想,就为了老年时有人负责,就把整个青年、中年交付在婚姻里,每天为了丈夫孩子的生活做打算,那种独身时轻轻快快的自由一点都没有了,真是不值得。更何况,保险也是千差万别,买了好的保险姑且还能善终,一不小心买了坏保险,或许就把一生都搭进去了。

顾蓝说:“婚姻实在是个风险大,收益低的保险。还不如自己多赚一点钱来得实在。”

“好好好。”骊给她切一块蛋糕,“我一直觉得,你是我们班里最轻狂的人,喜欢什么就整个人扑上去,也不管后果的。这样真好。”

顾蓝笑她:“你也不赖啊,二十岁的时候谈起恋爱什么都敢做,记得那个时候他也五十多岁了吧。”

“怎么突然提这个?”

“要是他还在的话,他一定会给你一个超惊喜的生日祝福,他可是这里最受欢迎的键盘手耶。”

“活到现在,怕是骨头都要打鼓了。”骊开着玩笑,笑起来声音低低的。

乘地铁回家。由于大家现在都热衷于拼无人出租了,所以地铁显得宽敞安静。

最近骊经常想到他,再过不了几年骊就要到自己认识他的年纪,也不得不感叹时光飞驰。当时和顾蓝戏说着,活到现在,也不看是几岁了。现在想来,其实也不过是八十不到,怎么就不能再活久一点呢。

回到家里,阿辰意外地给她准备了意面。阿辰,同样是键盘手,那个人离开后许久的一段时间,骊仍旧常去JZClub,于是认识了阿辰。

刚打算和阿辰结婚的时候,骊的家里人都不同意,说是做音乐的人不靠谱,只会及时行乐,不懂得珍惜家庭。但后来还是结婚,生活也幸福美满,骊的妈妈如释重负,她说:“感觉象是买了一支高风险股票。”

旁人都羡慕他们的家庭生活,不用对生计太过发愁,孩子懂事知礼,夫妻两人还能有共同爱好,所谓精神上的沟通。

但其实,事实并不尽然。旁人不会知道,也无法理解:总会有突如其来的一段时间,就象是突然的寒流一样,要么是阿辰搬出去,要么是骊搬出去。要么同在家里却分房睡,两人几乎什么话都不说,然而过一段时期情况又会无端好转,一切照旧,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骊很理解这种奇怪,或许放到别的家庭,这样的做法怕是会闹翻天,但骊知道,两个人之间不能一点余地也不留,不然就会失去恋人之间的微妙感觉。这也是婚姻保鲜的方法。

近期骊正在经历这种寒流,并且,这股寒流出奇地漫长。

她本以为冷空气还会再徘徊几个星期,阿辰却在她下班之际准备了意面,看来是寒流要提前结束。

“生日快乐喔!”阿辰手里变出一条银项链给她戴上。

“原来你记得啊。”

“那是当然啦。”阿辰把银项链戴到她脖子上,每年阿辰都送她一条银项链,仿佛是必要的仪式,“今天在JZ有什么有意思的事情吗?”

“还是那个样子,和顾蓝一起鬼扯。”

“十年前在JZClub,”阿辰坐到钢琴前,仿佛想起什么有意思的事情,“有一个圈里无人不知的键盘手,他是我的偶像吶。”

“你已经说过无数次了啊。”骊不厌其烦地这样回答他。

阿辰转身回黑白键前,手指在键盘上弹出几个不成乐句的音阶:“他是真的很厉害,只是可惜,现在已经见不到他了。”

他是被香烟害死的,当时骊每日在他身边,看他不停吸烟劝也没有用,以至于后来看到了医院的诊断书。骊从未和阿辰说起这段故事,毕竟除了平添烦恼再无他用。

他过世以后,骊年年去台湾祭他,直到决定和阿辰组建家庭,于是沉浸在一种幸福的忙碌中,诸事缠身百般脱不开,渐渐也就遗忘。

“骊,我们要不要买一套房子?”

“怎么突然想起买房子?”

“这可不是突然想起的。最近房价跌得这么快,我算一算我们的存款,刚好够买一套更大的。”

阿辰开始絮絮不止地和她盘算着地段价格交通以及各种各样的考虑因素。骊突然地无言以对。

“我去洗澡。”骊找一个理由逃开,她觉得有些厌烦了,这几年每天的话题不是一日三餐就是衣食住行,她感觉自己仿佛被什么一成不变的东西绑住。

现在这一套房不过五六十平却也是花了血本,骊天天在证券公司腥风血雨,不是不知道现在时机有多好。

只是,直觉常常比理性判断更为有效,骊很清楚自己在抗拒买房,却又讲不出原因。

把身体藏到浴缸里,熏香蜡烛令神思平静下来。骊在浴缸里沉思,时间仿佛像沿着湖面灵动低飞的鸟,从高中在楼顶和顾蓝一起写小说跃到和那个人在台北的一个录音棚,又回到和阿辰的这栋房子,时间轻轻点地。

动荡的生活终究是过去了,迎来现在的平静。每天送小孩上学放学,帮他计划衣食住行,去和行研部的那一帮同事研究股票走势,给杂志社写专栏,光这些事情就已经填满了她的生活。旁人倒是都说她走在正途上。

来浴室前骊拿上泰迪熊睡衣和蜡烛,回头瞥见儿子在房间里安静画画。这样生活或许也很好了吧,骊这么想。

事情发生在第二天早上十点三十三分,骊的手机收到一则讯息,彼时骊正和行研部一众同事在激烈讨论,直到中午作鸟兽散去吃午饭,骊蹬着高跟鞋铿锵有力,一手扶楼梯一手拿手机查看讯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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