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的命,我如约来取
1
云颜山脚下的古伦索河滩下了整整两天雨,潮湿的空气里,沉沉地笼罩着腐肉的气息。肥硕的野狗在遍布河滩的尸体间嗅探,有村民哆哆嗦嗦地跟着这些畜牲扒拉胡人士兵残肢上所剩无几的战甲或者布片。
突然,狗群狂吠起来。老杜上前一看,手里的枯树枝差点吓掉——尸堆的缝隙里,有一张嘴在颤抖,饥渴地吞咽着混着血和泥的雨水。
天可怜见。老杜把这具死活人拖回了家。两口子费了九牛二虎之力从血污和腐泥下清理出一个浑身刀伤,心脏处被矛扎穿的高鼻梁少年来。
七天之后,少年终于从高烧和呓语中醒过来,看到救命恩人,挣扎地要起来跪谢。老杜媳妇立刻阻止,让他躺好之后,从准备喂自家孩子的一碗稀米糊里匀出半碗来,伺候少年喝下。
老杜蹲在土院子里抽着旱烟,眉头紧拧,看到媳妇忙完出来,压低声音说:“明天我去报官……”
媳妇不解道:“前几日你不是说老天都护佑不让死的人,咱们得帮,这是积德吗?”
老杜叹了一口气,说:“身上有刀伤,左耳被割掉去报战功也就罢了,刚才他动那下,崩开的伤口流出来的活血你没闻到什么味吗?跟我们不一样,不是腥的,是香的。”
媳妇一惊,捂着心口道:“他是被通缉的香血族人?不是都死绝了吗?怎么躲在胡人军队里?听说他们是妖孽……”
两口子的声音细弱如同蚊蝇。里屋睡着的少年眼皮跳动了两下,又归于平静。
入夜,无月无星,老杜两口子的床前,少年悄无声息地站立着,柴刀执在他手里,刀口对准老杜的脖颈,慢慢举起。床最里面,半岁大的孩子突然醒转,翻个身,眼睛骨碌碌地盯着黑暗里的少年,咿呀出声。
风,撞开了残破的窗子,一道闪电劈下来,又一场暴雨落下。
老杜媳妇闭着眼睛下床去关窗,撞到床前站着的人,吓得晕了过去。
过了一会,老杜媳妇醒来,睁开眼,眼前无人。点灯一看,柴刀劈砍入床板,差几厘就触到老杜的脖子。老杜一动也不敢动。孩子自得其乐地玩着自己的脚丫。桌上的米糊碗里,放了一枚小小的银牙耳坠。屋前的泥地有离开的脚印。
雨越下越大,那些脚印和淡淡的血香,渐渐地,又什么都没有了。
2
时间过去了六年,多少边塞的兵荒马乱,离魂白骨,一丝一毫都影响不到国都的骄奢淫逸,纸醉金迷。
这日,一队马车风尘仆仆地从西城门进来,一路疾驰,直接进了凌王府的角门,在鸿岚殿前停下。车门打开,下来一批从各地搜罗过来的江湖艺人。一个两个,衣衫褴褛,面有菜色,看着金璧辉煌的高大殿宇发怔。
凌王看腻了高雅庄丽的宫廷艺术,想换换口味,各路想讨好凌王的地方官们自然不会放过这个有可能飞黄腾达的机会。但凡有点特色的街头杂耍者,唱腔音色不错的弹唱伶人或者身怀绝技的工匠武夫,甚至畸形怪诞的异人生物,这半年来源源不断地往凌王府送。
听说这一批里头有一个特别厉害的幻术师,凌王拗不过新宠妾,没等司乐坊接掌这批艺人,早早就陪着美人候在了鸿岚殿,想看个新鲜。
只见幻术师一身本色麻袍,年方弱冠,高大修长,深目悬鼻,似乎有异邦血统。虽然衣着粗鄙,面有风尘,举止之间倒是落落大方,与众不同。宠妾眼里放光,一时失态在无边男色里,却不知身边王爷已经有了醋意,起了杀心。
幻术师取一方布帛,剪出鸟形,扬手之间,布化活鸟,腾飞在梁宇之间,煞是神奇。
凌王掌中托了糕点碎屑,伸出来诱鸟。鸟儿贪婪,真飞下来啄食,被凌王一手扼住颈脖,用力折断。
死鸟抛到幻术师跟前,殿内众人吓得都不敢作声,瑟瑟发抖。
“妖人惑众。拉出去……”凌王发话。
“这鸟儿真肥,爹爹可是要赐给我炖了进补身体的?”
冷不妨,殿后转出来一个浑身药香的少女,不管不顾眼前情境,径直走到死鸟跟前,拎起细看,又对着幻术师说道,“听小款说,你还会变很多别的东西?真好玩。爹爹,你把他也一并赐给竽儿吧。”
凌王瞪了少女半晌,挤出一丝笑来,“好,竽儿喜欢,都赐给竽儿。”
少女甜甜一笑,谢过凌王,拉起幻术师就走。
幻术师比少女高出一头,放慢脚步,安静地任由她牵着离开鸿岚殿,穿过重重回廊屋宇。她的手冰凉,脉搏虚弱,却有莫名的力量。
行至昙罗园外,幻术师不走了。少女转过身来,苍白娇小的脸上现出不解的神色。幻术师的目光流离在少女脖子上佩戴的银牙坠子上,眼神渐冷,“西泠郡主,你不该救我。”
“为何?”
“我是来取你性命的人。”
3
少女听罢,并没有慌乱,反而上下左右打量了幻术师一番,“你是皇上的人?太后的?不对,他们要我的命,直接下旨就可以。那你是谁?我叫凌竽,娘亲是原先王府司乐坊的一名乐姬。”她偏头想了想,自顾自地笑起来,“也是,你自然不会告诉我真名。没关系,你取我性命之前,能不能先陪我说会话?”
幻术师没有作声。
凌竽凑近幻术师,闭着眼睛嗅了一下,“不知道为什么,我总觉得你的味道好熟悉,就像,”她解下脖子上的银牙坠子,“像这个。狄将军送来的小玩意里,我一见它就莫名喜欢。不过,据说这是从死人耳朵上扒下来的。是不是很晦气?”
幻术师撩起自己左边的鬓发,捏住耳朵,“是像这样的耳朵吗?”说罢,一拽,耳朵便被扯掉了,只剩一道狰狞丑陋的旧伤疤。
凌竽一怔,“你的幻术,真了不得,吓了我一跳。”
她上前,接过幻术师的假耳,跟银牙坠子一并放在掌心上,又看了看伤疤,情绪忽而低落了,“这个术法,我不喜欢。”
幻术师冷笑,“假的。郡主不必放在心上。”
“伤疤是真的,我闻得出死肉的味道。坠子是真的,气味跟你很相近……”凌竽声音渐低,忽而又笑了,“虽然不知道为什么,是你来取我性命,我竟然是欢喜的。”
凌竽踮起脚,把银牙坠戴在幻术师的脖子上,“这个送你,就当见面礼吧。等我死了,你要丢掉它也可以。”她后退几步欣赏,似乎真的很满意,“我准备好了,你打算什么时候杀我?”
“我还没有想好,”幻术师浑身僵着,胸膛起伏不定,“还有,我叫阿社尔。”
4
阿社尔公然在昙罗园的偏院住下,全王府没人敢吱声。就算凌王那个不知好歹的新宠妾闹着要看幻术,只要凌竽不允,凌王也只能随她闹去,不敢私自传召阿社尔,更别说找阿社尔的麻烦。
难怪外面的人都传说,凌王这庶出的女儿比凌王还受宠,王府就不该叫凌王府,该叫西泠郡主府,或者,公主府。好在,凌竽平日除了偶尔进宫拜见她的皇帝伯父和太后祖母,并不经常在王府别处走动,只守着自己的昙罗园厮混度日。只要王府的人不招惹她,她也不会没事找事。
说厮混也不对,更多时候,她都卧床养着,一切用的吃的穿着,不是药,就是可入药的材料。进出昙罗园的,也大半是宫里派来的御医。精神好的时候,凌竽会到花园里晒晒太阳,摇摇秋千,料理一下心爱的昙花。
凌竽活得随性,倒是每天都会记得敲阿社尔的窗,问阿社尔想好了没有。
阿社尔总是无视凌竽,在偏院里自顾自地演练他的幻术,有纸裁的山川河流,有布扎的飞禽走兽,还有装在坛坛罐罐里的火树银花,倒是清静又热闹。
凌竽好奇且欣喜地窥视着阿社尔的一切,经常误了吃药的时辰。因为这个,凌竽身边的贴身侍女小款,对阿社尔很不满,碰面经常没个好脸色。
凌竽以为阿社尔不知道她老偷看他。可是,怎么可能不知道。每次她一靠近院门,阿社尔就会闻到那股淡淡的药香,本来发呆着的人,会忽然忙碌起来,收起一切表情,摆出拒人千里之外的架势。等药香远去,他会茫然若失,心脏处的伤口仿佛扯得慌,把他眉头纠结成一团乱麻。
这样的日子没持续多久,凌竽等不及了。
“你可不可以喜欢我一下下?”她趴在窗口上,直勾勾地问阿社尔。
阿社尔手中削着的竹哨差点就掉下来,他没看凌竽,半晌挤出三个字,“不可以。”
“哦。”凌竽慢慢往下滑,又不太甘心地再问:“那,是不是因为你已经有心上人了?”
阿社尔顿了半晌,又挤出来一个字,“嗯。”
凌竽眼睛里的光芒彻底熄灭了,但笑容还挣扎地挂着。阿社尔用余光看她一副懂了不打扰的模样从窗口上消失,感觉周围顿时寒冷下来,心里慢慢刮起一场风暴,沙尘如同千万细刀子,凌迟着他摇摆的光明。
晚宴时分,小款板着个脸,第一次带来了郡主的正式传召。
阿社尔来到宴楼,第一次看到凌竽盛装的模样,一身璀璨珠光,妆容端丽,眉眼出尘,不是绝色但让人移不开眼。她的对面,坐着一个戎装的男人。小款说,那是郡主的未婚夫,狄大将军。
金戈铁马,狼烟四起,被杀戮的族人。阿社尔浑身的血竖起了旌旗,擂响了战鼓。屠胡将军狄桐,血海深仇,他怎么会不认识?
5
宴楼堆满了礼物,聘礼还在一箱一箱地搬进来。凌王和狄将军热烈地商议着国事,家事和婚事。
凌竽面无表情,仪态得体地端坐着,目光停在凌王和狄将军身上,就连阿社尔表演精彩刺激的活切战马,也没让她转过视线。
狄将军的笑愈发爽朗,酒一杯接着一杯,全被凌竽这目不转睛激励着,陶醉着。
阿社尔强忍翻滚着冰与火的心绪,机械一般完成着他的表演——他哪怕被压在腐臭的尸堆下都没有此刻难过。
昙花凄美,芳华刹那,他既然守不到尽头,那余生就只剩复仇二字,遮天蔽日。
席间,凌王兴致高昂,要凌竽向狄将军敬酒。
凌竽端起酒杯,冲着狄将军一笑,宽袖一掩,酒已入喉。未等狄将军饮下,她端起案上酒壶,揭开盖子,往面前的礼堆一泼,再推倒烛台,火瞬间燃起。
凌王惊怒,狄将军愕然,凌竽笑容未减,铿锵出声,“我要退婚。”
然后,一切大乱。狄将军拦着要拔刀的凌王,管事的喊人来救火,有影子飞速入宫密报。
凌竽收起了笑容,推开要搀扶她的侍女,谁也不看,梦游一般离开宴楼,走回昙罗园,下令封锁寝殿,爬上床,躺好。
“这是我的事,跟你无关。”她对窗外一路悄然跟随的阿社尔说,然后闭上了眼睛。
“你,不许死。”阿社尔想不到别的,“我还没想好什么时候杀你。”
凌竽睁开了眼睛,又安静闭上。
昙罗园外很吵,园内很静,静得仿佛能听到心跳的声音。两颗心,一颗跳得急促凌乱,一颗跳得微弱淡然。
有一只鸽子飞进来,落到阿社尔身边。阿社尔捧起鸽子,一个小竹管滚进他的袖筒。他行至四下无人处,打开竹管,里面说,时机正好,务必杀了狄桐。
阿社尔把竹管和密信,丢进了燃烧着的火盆里。
第二天,宫里来了旨意,西泠郡主和屠胡将军需择日完婚。
昙罗园回应的消息是,西泠郡主绝食,并拒绝服药。
第五天,凌竽昏迷不醒,凌王府开始备丧。
第六天,大批御医进驻凌王府,抢救西泠郡主。宫里给狄桐升官封赏,解除与西泠郡主的婚约,改将一位公主赐婚给他。
小款提着食盒进了偏院,重重放下,“她绝食,你也绝食。现在好了,快吃东西吧。如果郡主醒来看不到你,我可没法子交待。”
面对着寑殿不眠不休坐了六天的阿社尔,歪倒,睡了过去。
6
狄将军死了,死在他自己的府邸里。
阿社尔醒来,听到这个消息,眉头皱了又皱。
听说狄将军是遇刺而亡,虽然没敌过暗杀,但毕竟是久经沙场的大将,拼命反手伤了刺客,还留下一个血字——忢。
忢族的故事,又开始在国都的街头巷尾被人悄然提起。
据说,忢族是关外一个神秘的小部族,世代追随守护一眼时而出现时而消失的圣泉。族人的血异于常人,带有微香,因此也被称为香血族。这种血据说是妖血,饮之可以百毒不侵,延年益寿,配上圣泉之水和巫术甚至能起死回生。
八九年前,皇上派狄将军前往忢族求取妖血,遭遇拒绝。狄将军遂率领大军攻破忢族领地,逼问圣泉祭坛的下落,强行取血。全族妇孺老少一夜之间惨死在大漠的风烟之中,零星逃脱者也被四处通缉追捕。
忢族人来复仇了。大家都这样传说。不过搜查起来也简单,嗅一嗅活血就知道是不是刺客了。
不只一个人留意到,昙罗园侍女小款手腕处莫名其妙多出来的一处包扎。
王府管事带着人气势汹汹闯进昙罗园,要查验小款。
小款一身傲骨,自己拿了把刀子往掌心一拉。血滴成线,腥如常人无异。
这个时候,传来郡主醒来的消息。管事不敢再造次,只好怏怏退出。
阿社尔被人带进了郡主寝殿。他看到轻纱帷幕里影影绰绰倚坐在床的纤弱身躯,心软了再软。听到凌竽叫他靠近点,他撩开帷幕,走到床前,张口想呵斥,你是疯了吗?用命来赌宫里的喜怒无常?可是话到嘴边,通通咽下。
他明明是来要她的命的。
凌竽叫他再靠近一点,更近一点,直到近得呼吸相触,视线交缠。
当阿社尔快沉进凌竽那双波光粼粼的眼眸里时,忽然觉得胸口刺痛,低头一看,凌竽手握剪刀,刺进了他的胸膛。
血,迅速晕染,一股淡香弥漫开来。
凌竽丢掉剪刀,捂住阿社尔的伤口,眼泪夺眶而出,“对不起!对不起!”
阿社尔按住凌竽的手,并不甩开。
“你和小款?”凌竽竭力平复心绪,组织语言,“她就是你的心上人吗?她刚才掌心的血是假的,是一种幻术,是提前在将要受伤的地方绑上血包的,我看见过你演练。你教她的吗?她是不是刺客?她跟你一样,是香血族的人吗?”
阿社尔不理会凌竽的一连串提问,“你早就醒了?要不怎么知道狄桐死讯和小款出事?”
“是,我早醒了,只是不想睁开眼睛,但听得到人到处传说将军和忢族的事。直到管事闯园来找小款晦气,我才起身想阻止,却无意中看破了你和她的秘密。”凌竽挂着泪珠笑道,“阿社尔,你放心,我不会说出去的。我知道你是谁,我全想起来了。”
7
那一年,阿社尔十七岁。
一辆失控的马车闯进了他放牧的马群里。赶车人奄奄一息,手指着车厢反复说,救她,救她。
阿社尔打开车厢,便看到了一个宛如云朵般的小女孩,美丽却异常苍白,气息漂浮,似有似无,已经快死了。
大人们看到小女孩都摇头,但阿社尔不甘心,他去求最老的萨满奶奶,死缠烂打,赌咒说只要救女孩,要他做什么都可以。
萨满奶奶问他,“若是要用你的命来换她的命呢?”
阿社尔策马围着哭石林奔跑了半天,回来跟萨满奶奶说:“阿妈死的时候,我很伤心。阿爸带我去圣泉祭坛,跟我说,阿妈没有离开,看看清澈的泉水,多像阿妈明朗的眼睛;听听汩汩的声音,多像阿妈絮絮叨叨的叮咛。
祭祀季过去,圣泉消失了。我恨阿爸骗我,阿妈还是离开了我。后来,族人迁徙,在一天夜里,我被汩汩的声音惊醒,发现圣泉喷涌,又回到了我的身边。
阿爸这才对我说,太阳升起降落,大鹏飞去归来,我们忢族人祖祖辈辈的灵魂化成这一滴滴的泉水,轮回不朽,永不干涸,无论天涯海角,终会汇聚,回归家园。”
阿社尔的回答是,“不知道为什么,我就是想救她,我不怕死。”
萨满奶奶叹了一口气,开启了祭坛。
于是,小女孩被阿社尔的半身血和圣泉水救活了。
那一年,凌竽十岁。
她明明已经要死了,但又活了过来。
她听得到风摇晃帐篷时的吱呀吱呀,拂过草地时的瑟瑟沙沙,还有火,舔着柴堆时的噼里啪啦,更多的是水,恬静地汩汩流淌。有人总在她耳边唱听不懂的歌谣,那声音,是天下第一等的温柔。
凌竽想睁开眼睛,但是做不到,她太虚弱了,不由急出了眼泪。
那声音的主人停止唱歌,擦去她的泪水,跟她说,“别急,慢慢会好起来的。等你醒了,我教你骑马,好不好?”
凌竽在心里拼命回答,“好。”
现在,昙罗园的寑殿里,凌竽问阿社尔,“你还会教我骑马吗?”
阿社尔推开凌竽,“你该死。”
“不,我应该活着,努力活着,跟你一样。”凌竽拉住阿社尔脖子上的银牙坠,“你原来就是这银牙坠的主人,我觉得熟悉是因为上面有你以前的气味。曾经被作为战利品割了左耳,遭通缉的你都能活下来,那么我也要活。”
阿社尔狠狠地捏住凌竽的手,“我活下来,是为了来要你的命。”
凌竽笑,如突然盛开的昙花,“我活着,是为了等你啊。我有办法,将你和小款安全地送出国都,等到了安全的地方,你对我怎样都好。”
阿社尔冷笑,“你能有什么办法?”
“我能调开都城军防大部分的兵力……”凌竽忍不住刚相认的的喜纠缠着终将离别的悲,泪珠坠出,滴湿了她的衣襟,“阿社尔,你,和她准备好离开就行。”
8
三天后,传来西泠郡主失踪的消息。同时,都城内外多处发现忢族人的气息和踪迹。提督衙门和内廷司倾巢而出,带着猎犬四处搜寻,疲于奔命,大街小巷闹得一片混乱。
小款再三催阿社尔动身,阿社尔端坐在花园里,面对着昙花,茶喝了一壶又一壶,眉头越拧越紧。
“都城里,除了我俩,可汗还派有别的族人来?”阿社尔问小款。
“没有。如果你是想问为什么都城里会有族人出没,”小款仍旧对阿社尔没有好脸色,“别忘了,她身体里有你的一半血。只要她略略用计,用血香忽悠人根本不成问题。”
“那为什么直到现在她还没有被猎犬找到?”阿社尔盯着小款。
小款瞪回去,“阿社尔,麻烦你搞清楚,你来都城是为了什么?”
阿社尔不说话,人已经施展轻功,从墙头屋瓦上飘了出去。
明明凌竽说过这是她的计策,让他们不管听到什么消息,都不要理会,只管趁乱离开。但阿社尔心里的不安从凌竽失踪那一刻起就一点一点地在堆积挣扎,快要耗空了他的理智和耐心。
他仔细分辨着空气里飘浮着的种种气味,终于找到一丝微弱又熟悉的药香——凌竽不知道,阿社尔刚进昙罗园,就利用她身上独特的气味,给她点了追踪香。
那药香隐隐约约出了王府,飘过静安大街,穿过东城胡同,进了偏僻的一眼四方院里。然后,气味又出了院子,径直往人烟罕至的城郊而去。最后,气味在一片废弃的酱菜园里消失了。
阿社尔看到酱菜园,心下一沉。这是忢族人在都城的秘密联络所,酱菜的重气味能掩盖掉他们的味道。他快步走进去,数着园里一片残破的酱坛子,在其中一个坛子上用力一扳,露出一个地道口。
阿社尔燃着火折下去,点亮了地窖的火把,一眼就看到横在地上的凌竽,还有她身下那一大滩血。他走近,蹲下,颤抖地用手指去探凌竽的鼻息,浑身的力量瞬间被掏空了,跌坐在地。
阿社尔狠狠地抱起凌竽,“不许死!没有我的允许,你不许死!”他突然就崩溃了,“你死了,我怎么办?”
谁都不知道,她就是他拼命活下去的原因啊。是因为恨,还是因为别的,他不想搞清楚,就和当初想救她一样,他只是随心而往。
“昙花还没盛开呢,云朵还没露出金边呢,你怎么可以不在了?”阿社尔紧紧搂着凌竽,唱起熟悉的歌谣。
有一滴泪,从凌竽的脸颊上滑落。
阿社尔惊觉,立刻点了凌竽止血的穴道,贴近她的心口,果然听到微弱的跳动。他从怀里取出一只小银瓶,毫不犹豫地把里面的圣血保命丹喂进凌竽的嘴里。
9
阿社尔把凌竽带回了昙罗园。
在御医和各种珍稀药物的救护下,凌竽很快脱离了危险。
阿社尔在御医离开后,悄悄潜进了寑殿,坐在凌竽床前的脚榻上,也不做什么,只轻轻地唱歌。
一只纤细的手从帷幕里探出来,扯住阿社尔的袖子,“你来救我,我好开心。更开心的是能听到你的心里话。可不可以再说一遍?”
阿社尔知道凌竽醒了,能动了,抽身想起来,被手扯得更紧,暗暗较劲了一会,怕凌竽累到,只好不再动。
小款端药进来,看到这一幕,啄了一眼阿社尔。为了不引起众人怀疑,小款依旧贴身伺候。
阿社尔无视小款,凌竽倒是松开了扯住阿社尔袖子的手。
阿社尔也没离开,站立一旁,看着凌竽服药。药喝罢,小款又端来一碟蜜饯给凌竽解口。按御医叮嘱,凌竽到安歇的时辰了,阿社尔这才随着小款退出寝殿。
小款和阿社尔一前一后进了偏院,院门一关,小款冲阿社尔发了一枚暗器,“叛徒,你居然把她救回来了!”
阿社尔偏头躲过,不理小款,径直回屋。
小款跟上,“哼,她还是会死在我手上的!”
阿社尔回头,手里端着一碟蜜饯,“你是说这碟有毒的蜜饯吗?不好意思,我换掉了。”
小款气得跳脚,“早知道你这么迷恋她,我就不应该把她掳到酱菜园,应该丢到你不知道的地方,让她血竭而死!反正暂时走不了,有的是时间,我一定能杀了她。”
一把小刀抵在了小款的脖子上,“不要再动她,我警告你。”阿社尔冷冰冰地说。
小款不敢相信,“阿社尔,你疯了吗?你是谁?你是忢族的命运之子,背负部族的希望。她是谁?她是忢族的罪人!当年要不是因为她这个尊贵的西泠郡主,狄桐的大军怎么会找得到部族的领地。
为了要供养她,狄桐用什么手段逼问圣泉下落,怎样残忍取血,你忘了吗?要不是萨满奶奶拼死用巫法阵掩护大家从哭石林逃脱,现在你也不过是白骨一堆!你对得起祖先,对得起你的阿爸,对得起萨满奶奶吗?早知道我应该不等你到都城就先下手杀了她!”
“闭嘴!”阿社尔唇齿间吐露出的狠意,冻住小款的激愤,他的眼睛变得血红,“我什么都没有忘记,燃烧的帐篷,坍塌的祭坛,被屠杀的勇士,被欺辱的女人和孩子,每一寸鲜血浸染的土地,像噩梦般夜夜把我惊醒。我一定会报仇的,亲手取她性命。”他赌咒发誓,“我要她的血,洒在新家园的奠基石上!”
10
最近桩桩件件大事都与西泠郡主有关,提督衙门三番几次催请郡主详询,都被凌竽以身体虚弱为由推脱。又因为是阿社尔在众目睽睽之下把郡主救回来的,提督衙门又想问一问阿社尔口供,凌竽也拒绝给人。终于内廷司一大早带着皇上的旨意来提要阿社尔了。
“你被他们要去,说是问话,但肯定不会这么简单。杀出去吧!”小款提起了刀。
“你能杀几个?”阿社尔站在院门内,看着堵在昙罗园殿前全副武装的高手,不用猜也知道,园外早已经重重包围。
“你说怎么办?要不是你犯浑要救她,现在我们早出城了。现在我去杀了她,要死也得她陪葬!”小款欲往后院去。
阿社尔一闪,拦住她,“她是我的,只能我来杀。”
“你!”小款气得举刀要砍。
两人争执中,忽然院外一阵骚动。
一个散着长发的娇小的身影,披着斗篷,从寑殿慢慢走出。她手执一柄明晃晃的长剑,横在自己的颈脖上。风起,发丝缭绕,一碰锋利的剑刃,瞬间被割断。
凌竽这一下出乎所有人的意料,场上的人都慌了,凌王也赶了来,内廷司领队立刻派人回宫请旨。
凌竽毕竟虚弱,站立不稳,软了下来。
阿社尔一个闪身来到凌竽身边,堪堪扶住。凌竽回他微笑,长剑依旧稳稳执在颈上。
“何必呢?”阿社尔强压沸腾的心绪,冷冷地说。
“这样很好。”凌竽的眉眼里全是幸福。
旨意很快来了——万不能伤到郡主。
凌竽让人拉来两匹马,又命内廷司的人闪开,她和阿社尔一匹,小款一匹,就这样在众目睽睽之下策马离开了凌王府,直奔西城门。城门官兵也不敢拦,眼睁睁地打开城门放人出去。
奔跑半日,到了一条溪流边,凌竽撑不住了,“追兵很快就会赶上,你们穿过溪流,气味会被阻断,还能再争取多一点时间。我,就停在这里吧,阿社尔,我把命还给你。”
阿社尔还没有作声,小款冷哼,“还?你还得起吗?忢族上下几百条命,你死几百回都还不上!”她出手,一枚飞刀直冲凌竽面门。
阿社尔同时出手,在飞刀扎到凌竽前迅速将其捏住。
“你的命先存着,等我回来取。”阿社尔一边出招挡住小款的再次出手,一边对凌竽说,“不许死!这是你欠我的。”
凌竽点点头,“好,我等你。”她又偏头跟小款说,“不知今生今世我们姐妹还有没有机会再在一起做糖渍樱桃,答应我,照顾好自己。”
小款一愣,停住攻击,哼了一声拍马走人,走了几步又停下,头也不回,“你,按时吃药!”说罢,绝尘而去。
阿社尔把凌竽放下,深深看了一眼,也策马远去。他们跑出去了很远,回头,溪边那小小的身影还在挥手。
11
转眼过去了两年,天灾人祸,各地动乱,连国都已经不再是安逸可龟缩的地方。三月烟雨刚歇,就传来呼丹可汗大军绕过山海关,直逼都城而来的消息。
朝廷文武上下慌成一团,皇上命人死守城门,自己却带着太后宫妃宗亲金银财宝仓惶出逃,结果半路被俘虏,沦为阶下囚。
昔日高高在上的皇亲权贵,如今也不过是一群祈求活命的普通人,被人一路欺辱作贱地带到呼丹可汗面前,哭天喊地地拜倒。又因为要活命,少不得有人要不择手段——皇上和凌王争相供出这世上最宝贝的东西试图换他们苟且性命。
乱世之中,什么最宝贵?命也。呼丹可汗其实就是冲着这个而来,他心爱的王妃重病缠身,命悬一线,传说只有这个宝贝能救她。
现在,可汗和各部族首领坐在帐篷里,围观从都城秘牢中运来的奇珍——那是一个金铸的笼子,里面铺满羽裘绒锦,锁着一个美人。
为了防止美人自杀,除了用金铸的镣铐锁住她的手脚,还给她戴上了金铸的口具,锁住她的口舌。她那未梳妆的长发,乌黑流丽地散落在洁白的裘塌上。如雪的脸庞上,只露出一对星辰般的眼睛,扫了一眼场上众人,目光停在呼丹可汗背后的一个将领身上。
“是她!”那将领身侧的一个身量苗条的亲卫低呼,显然认出了笼中美人。
将领下意识握紧了腰刀,他也第一时间认出来了,但他没有动弹。
那个往日被称为皇上的男人,正在向呼丹可汗吹嘘这件宝贝,“……出生的时刻正是古籍《玄阴药人册》中记载的那个阴阳合一的瞬间,她拥有尊贵的王室血统,从小就用天下奇珍的药物供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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