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月照寂雪

1.

剑眉略微蹙起,身上的伤口应是痛极了,他连呼吸也变得粗重起来。那把刀就落在不远处,只要踏出一步,稍微弯起腰身便可将它拾起。

可此刻,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敌人步步逼近,四肢僵硬如铁杵,已经连稍微活动下手指的力气都没有了。

直到身后传来她轻微的呻吟,甫一回头,竟是她的背贴上了树干,本就受了剑伤,此刻被树皮一蹭,已有血丝渗透了衣裙。

敌人围出的包围圈越缩越小,他们已无路可退。

“纳耶从不参与各国纷争,只要把人交出来,我们可以放你一条生路。”有人上前一步站了出来,指着他身后的女子道:“她是纳耶的罪人,你没必要为了一个罪人而放弃自己的生命。”

“如果我把她交给你们,那我千里迢迢护着她走到如今,还有什么意义呢?”艰难地抬手擦了擦嘴角的血渍,他道:“再说了,我顾臣雪的命,也不是你们说能取就能取的。”

可她的声音却在身后响起,“算了吧!”扯了扯他的衣袖,她说,“再这样打下去,你会死的。”

听到她这样说,那些侍卫握着剑的手有了些许松怔,眼中的杀气也较先前少了几分。更有侍卫趁热打铁,极力劝诫他:“盗走冰玉笛是重罪,若你再护着巫女,我们便不会手下留情。”

终归她还是纳耶的巫女,终归那些人还是有所顾及。而她却已将手伸进了衣袖里,眼看着就要拿出冰玉笛的时候,他率先撂下一句话:“如果你不回去,死的会是陛下,那是你最爱的夫君,你忍心让他死?”

继而用尽全身力气将地上的幻影刀拾起,护着她向包围圈外冲去。

他的刀法本就极好,此刻哪怕受了如此重创,将她护在身后,每刺出一刀,仍旧带着无与匹敌的杀气。

纳耶士兵倒下的越来越多,他握着刀的手也在连连打颤,终于,在那最后一名士兵一脚踢来的时候,他便再也握不住手中的刀,“哐当”一声,跌落在地。

那人的剑就毫不留情地穿过他的肩胛骨,千钧之际,竟是她用双手生生握住了剑刃,缓解了刺进皮肉的力道。

“阿妍……”

血从指缝间渗出,灼红了他的双眸。

从没有那一刻如此刻这般发狂,用那支受伤的手臂,他生生掐断了那人的脖子。

而后握住她滴血的双手,问:“阿妍,疼吗?”

阿妍!这样的称呼,陌生中带着似曾听闻过的熟悉,她有了些微的恍惚。

只是还没来得及回答一句,他已经瘫软倒地,黑暗一波波席卷而来,最后映入眼帘的,是她看着他带着迷茫而又怔怔的眼神,还有落在脚下,铺了一地的黄叶。

秋风乍起,满地黄叶便打着圈儿的凌空飞舞,落在她发间,像一只累了休憩的枯叶蝶,依稀中,他仿佛又看见了那年的南宫妍。

那时,她还不像现在这般文静。

初次见面,隔着茂密的树冠,少女露出一双乌溜溜的杏核眼,长长的睫毛在眼底投下一大片阴影,见着他,第一句称呼便是:“蛮子!”

2.

那时候,他们都还年轻。像案板上的鲶鱼,好些事都由不得自己。

作为天下共主,秦国一家独大。为免其他国家反叛,秦王下令让各国皇帝送自己最喜爱的儿子到上京城,名义上是去学习大秦的先进文化,实则是进京为质。

身为幻影卫,他是晋王最满意的部下,不仅刀法出绝,临危不惧的那份淡然与敏锐的洞察力,更是其他长者都望尘不及的。是以,他便担起了送小世子洛子商去秦国的重任。

却在返回晋国的途中,遭到了齐国刺客的追杀。

那些刺客都是训练有素的精卫,一天的厮杀下来,他身边的亲卫已经死伤殆尽。一路且站且逃,直到将敌人引进纳耶境地,借着那里有茂密的深林做掩护,几番折腾下,才将敌人悉数斩杀。

而他却已遍体鳞伤,等走出那片深林的时候,即便用剑支撑着身子,也是走路跌跌撞撞,甚至有好几次都险些直接栽倒在地。

可再抬头时,却让他撞见了恶霸欺凌弱小的一幕。

那是一名十几岁的青年,被几个剽悍大叔围在中间拳脚相加,打的鼻青脸肿,却丝毫没有还手之力。

看到那样不堪的场景,那种被人欺凌,却无力还手的屈辱与无奈,就像这些天被那些刺客追着一路逃跑,自己却无力反击的时候。他顿时就怒了。

虽说他也受伤颇重,但要对付几个莽夫,还不在话下,是以片刻功夫,那些大汉便被打的落荒而逃后。

将那名青年扶起来,他的身子晃了几晃,才勉强站挺直了脊背。“快走吧!”他朝那青年摆了摆手。

等那青年跑开后,便再也支撑不住,脚下一软,整个人就跪倒在地。却在这时,头上传来一阵树叶哗哗声。

甫一抬头,就看到了少女青涩娇美的脸庞。

阳光从她扒开的树缝里洒下来,他逆着光望去,只见少女一双乌溜溜的杏核眼,噙着一丝愠怒,瞪着他:“喂,蛮子,谁叫你坏我好事的?”

蛮子?

因满身疼痛而略微扭曲的面容,此刻怕是也掩盖不了他暗沉下来的神色,接住身侧飘下的一片竹叶,他在手中摩擦着,显得很不高兴。

“那二狗整天干偷鸡摸狗的勾当,我正在找人教训他呢,你就这样将人放走了,”女子将脑袋继续往外探了探,弯着头问他,“对我连一句道歉都没有,就想走?可真是个蛮子!”

“蛮子嘛!”他笑得有些森然。

双指稍微用力向上一掷,那竹叶便长了眼似的,朝着女子门面直击去。那想到他会突然出招,躲避不及,只听砰的一声,女子便从枝桠间摔了下来。

以狗啃屎的姿态爬在他脚边,抬起一张占满了细土的脸,极委屈又好笑,狼狈地冲他大喊:“蛮子,你欺负我!”

那一刻,他被逗乐了。望着女子蹙起的眉头,和那双水汪汪,却充满了委屈的眼睛,这些天所有的不快,仿佛一瞬间消散了去。

继而耸耸肩,道:“自己武功差,底子薄,能怪我?”

3.

好不容易摆脱了难缠的女子,他又原路返回密林找出路,只是走着走着,竟发觉头晕了起来。

浑身绵软无力,像是被人拖住了两条腿,几乎要迈不开步子,意识渐渐也开始模糊起来,继而整个人就栽了下去。

彻底晕过去前,依稀听到有声音自头顶传来,他努力睁了睁眼,只见一个女子模糊的轮廓,似笑非笑得看着他:“蛮子啊蛮子,这下,栽我手里了吧!”

醒来后,他就发现自己在一间偌大的房子里,脚下是柔软的羊毛毡毯,四肢被困得严严实实,应是被人囚禁了。

他抬起头,打量四周,从他的角度看去,可以看见大片无风轻摆的纱幔,女子的身影隐隐绰绰,一头青丝瀑布般垂泄在肩头,她坐在桌子旁,似乎是在用锦帕擦拭一把短匕首。

他挣扎着想要站起来,听到动静,女子起身,挑开帘幔走了出来,正是先前叫他“蛮子”的姑娘。

将匕首在手中掂了掂,一双眸子灿若星辰,却充满了狡黠,女子向他步步逼近,近得门面时,弯下腰身,将匕首贴在了他脸上。想了想,可能是觉得一个大老爷们儿,毁容了对人生也没多大影响,将匕首又向下挪了寸许,贴近他脖颈,女子厉声道:“蛮子,你是哪国人?到这里来,所谓何事?”

“强调一下,我叫顾臣雪,不叫蛮子。”

身体前倾,他故意将脖子向刀刃凑去。多年来,好的坏的,他杀了太多人,哪些人是真的要杀他,哪些是虚张声势,他再清楚不过了,就像眼前得姑娘,再怎么气势汹汹,终不过是想吓唬吓唬他罢了!

果然,看到有一丝血渍自刀口处渗出,女子“呀”的一声惊呼,手中的刀便落在了地上。

就在这时,外面传来了“把门打开”的喝声,那声音越来越急促,女子似乎很怕被那人撞见自己和陌生男子共处一室的事,慌忙将捆绑他的绳索解开,指着打开的窗户,小声道:“本姑娘暂且放过你,打哪儿来的,快快回哪儿去。”随后便绕过屏风离去。

看女子的装束,在纳耶的地位应该不低,再想想女子对来人的那份敬畏,一想到女子被人训得灰头土脸的模样,他就觉得乐得紧。

于是灵机一动,顾臣雪跃上了房梁,他决定躲在这里偷看一番。

这一听,倒是让他得到了重大信息。

原来,那女子名叫南宫妍,竟是纳耶族的巫女,而进来的那位威严的妇人,正是南宫妍的母亲,纳耶族的祭祀大人。

“不是我故意欺负二狗的,真的是他太过分了,”被母亲训斥后,南宫妍普通一声跪在地上,“母亲大人明察,儿真没有欺负人。”

那一双眼里噙着泪花,当真委屈极了。

“罢了罢了,反正再过些阿妍就要……”适时地打住口,一身黑袍的老者上前一步将南宫妍扶起,转头对祭祀大人道:“只要不闯大祸,暂且就让她好好蹦跶蹦跶吧!”

沉默了一会儿,大祭祀抬头看着阿妍,用警告的语气说:“再有下次,决不轻饶。”

随之一行人浩浩汤汤离去。

长长的舒了一口气,阿妍准备好好躺着睡一觉。转身之间,只觉一阵凉风拂面,顾臣雪足尖轻点,已稳稳落在她面前。

“纳耶巫女?”斜靠在屏风旁,他审视她,“你和传说中的不一样。”

“传说中的我是什么样的?”

这句话引起了阿妍的兴趣,她忙不迭地凑上前去,问。

传说中的纳耶巫女啊!又丑又恶毒,比传说中的老巫婆是有过之而无不及。只不过他说的却比较含蓄:“在这世上,没有男人敢娶的女人。”

4.

顾臣雪的话,深深刺痛了阿妍的心。

在纳耶的这些年,她都是被人尊重着,宠着,赞誉着长大的巫女。从没有人说过她一句坏话。

而恰好此时,因着找人教训二狗的事,母亲又下令将她囚禁七天。一怒之下,她做出了一个自认为明智又解气的决定。

她决定囚禁顾臣雪,让他以“侍女”的身份,侍奉在她身侧。

等侍卫退出房门,落了锁后,阿妍便找了一件自己平时上街穿的丫鬟服饰,扔给了顾臣雪,走到屏风后面,吩咐道:“快快穿上。”

迫于威压,顾臣雪只好照办。然后她就拿起桌上的胭脂水粉,开始在他脸上涂涂画画。

别说,这个冷俊的男人,图上水粉后,虽说个子看上去不小巧玲珑,但那脸蛋却是不错,再加上那双因愤怒而略微泛红的桃花眼,望着望着,阿妍忍不住赞叹:“啧啧啧,这美貌,这身段,我都有点自愧不如啊!”

被一个姑娘家的这样折辱,顾臣雪可谓是杀人的心都有了,奈何他被阿妍下了巫术,一掌劈过去,不过缓缓一侧声,阿妍轻易就躲过了,倒是他,力道没掌控好,来不及刹住,与大地来了个亲密的接触。

一到晚间,便有侍女送了饭菜来,看着那只又大又肥的鸡腿,等侍女刚刚走出门去,阿妍就不顾形象地扑了上去。

缓了几个时辰,浑身稍微有了力气。那只鸡腿阿妍还没有拿稳,只觉得眼前黑影一闪,鸡腿便被顾臣雪牢牢地握在了手中。

“和一个小女子抢食物呢,算什么男人?”看着画着柳眉,涂着腮红的顾臣雪,阿妍恶狠狠地喊。

而顾臣雪的理由很简单,啃了一口鸡腿,他说:“既然你不想放我离去,就要做好了与我共食一餐得准备。”

当然了,这个共食一餐,并没有什么公平原则可言,大家都算成年人了,各凭本事争夺东西,这是再正常不过的。只不过这第一回合较量,阿妍却是输了个彻底。

就这样,两人之间,每天都上演着激烈的“夺食之争”。而这件事的彻底结束,是在那个飘着蒙蒙细雨的晚上。

那天他们为了抢一块红烧肉,大打出手,听到动静后,有侍卫在门外喊到:“有刺客,保护小姐。”

一听这话,两人就懵了,要是那些大老爷们儿进来,顾臣雪的身份肯定被拆穿,到时候传到母亲那里……想想,阿妍就觉得恐怖,是以她赶紧松开拽着顾臣雪衣领的手,朝外面喊到:“没事,没事,我在自己跟自己打拳呢!”

而她这么一松手,失了支撑的力道,猝不及防,顾臣雪整个人就朝她压了过去,“砰”的一声,两人栽倒在地,鼻尖相对,那距离别说有多近了。

“蛮子,流氓,你……你……非礼我。”阿妍满脸通红,横声道。

“我哪有?明明是你先松手的。”这些年来,风里来雨里去,虽说他杀人如麻,却从未和女子这般亲近过,是以被她这么一吼,顾臣雪不仅有点耳根泛红,可是一想到这些天被阿妍用巫术惨整的模样,身子向前一倾,他便轻轻啄在了阿妍唇上。

他就是想教训一下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丫头片子。

柔软的触感,抬起头来,他看着她,挑衅似的眨眨眼:“就非礼你了,如何?”

“蛮子,大爷的,我……我杀了你……”眼里噙着泪花,不管不顾,阿妍就掐住了他的脖子。

只不过他却不在乎似的,伸手抓住了她的衣带:“那就试试,是你先杀了我,还是……我先办了你。”

“你,你……敢?”

“你看我敢不敢。”说着,他轻轻一拉,衣带已经解开了一半,阿妍忙不迭握住他的手:“我,我认输,什么都听你的,你……你赶紧起开。”

“早这样乖,不就好了。”他笑得有些欠揍。

6.

经过那晚尴尬的一场对峙,出奇的,两人之间的关系竟有了缓和。

饭菜送上来,不会再像以前那样,为挣一块肉,拼个你死我活。

倒是顾臣雪不好意的地挠挠鼻尖,将一份饭菜分成两半,多挟了一块肉给阿妍:“跟一个弱女子抢饭吃,确实是我不对。”

“啊?”阿妍头低的更低了,绞着衣袖,她声音轻轻的,带着一丝娇羞:“我……我也做的不对,不该给你下巫术,只是……只是,我想找个陪我说话的人而已……”

他淡淡地“哦”了一声,嘴角慢慢漾起一抹笑,她看见了,脸便更红,斥道:“我说真的,你笑什么?”

那一刻,四目相对,说不出是什么感受,只不过倾尔,两人便都红着脸,底下头,蒙头扒起了碗里的白米饭。

可谓是不亲不相识吧!渐渐地,两人之间的话就多了起来,只是阿妍依旧不想放顾臣雪离开。

“等我解除禁闭了,我就放你离开。”

“为什么非要等到那时?”

“因为,”为他描好最后一点眉尾,她狡黠一笑,“我想亲自送你离开。”

那夜月光姣姣,凉风习习。晚饭过后,两个摆弄了一会五子棋,就歇息了。

只是阿妍翻来覆去睡不着,转头看了一眼打地铺的顾臣雪,见他闭着眼,她便蹭到床边,轻轻踹了踹他。

“你睡了?”

“没有。”他缓缓睁开眼,“睡不着。”

“那我们聊会天吧!”侧过身子,枕着手臂,她满眼期待地看着他,“我想把我的委屈都说给你听。”

“你还有委屈?”他不仅有些失笑,“你不欺负别人就阿弥陀佛了。”

“不是你们看到的那样,”摇了摇头,她的语气突然就染了一抹凄色,她说:“我一点都不想做纳耶的巫女,顾臣雪,你知道吗?那个位子固然圣神,可我不想要。”

一轮又圆又大的明月,玉盘似的,正从青山顶上缓缓升起,清冷的月光泻进窗榭,打在她有略带愁容的脸上,显得更加戚哀。

他望着她,突然觉得心里堵堵的,却又听她道:“我这一生其实很悲哀!无法像一个正常女子那样,可以法穿上最美的嫁衣,做娇美的新娘,嫁给自己喜欢的人,结婚生子,看着儿女环绕膝下,我这一生啊……”

她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仿佛睡着了那样,她闭上眼睛。“我累了,睡吧,”顿了顿,她又说:“等禁闭一解除,我就送你离开。”

紧闭解除那天,阿妍认认真真地为顾臣雪卸了满脸的胭脂,一时间他又是那个风仪卓绝,鲜衣怒马的少年。

她一直送他到深林尽头,那里有一片沙漠,风一起,黄沙漫天,她拿手遮了遮眼,再抬头时,他已经坐在了马背上。

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很久很久,他说:“此去经年,阿妍,保重!”

“顾臣雪,”在他策马扬鞭的那一刻,她突然向他伸出了手,大风刮起,她脸上的面纱被掀开,那是一张明艳动人的脸,此刻带着摄人心魄的笑,她说,“带我走。”

眼看着扬起的马蹄就要落下,于是他弯下腰抓住了她的手臂,轻轻一带,便将她捞上了马背。

一直走出好远,他却又折了回来,跳下马背,将她抱下来,他说:“别闹了阿妍,快回去!”

“我没跟你闹?”她有些错愕地看着他,是要有多大的勇气,她才会不计背叛纳耶的后果,义无反顾地跟他走,“你为什么不肯带我走?”

黄沙四起,眯了眼,望着她,沉默良久,他说:“晋国现在还不稳定,等哪一天晋国百姓再也不用受战火侵袭了,阿妍,我就解甲归田,来接你。”

一字一句,他说得那么认真。

“你可要说话算数哦!”踮起脚,她轻吻着他的脸颊:“顾臣雪,我会一直等你。”

那一刻,看着满眼含笑的阿妍,蓦地,他就红了眼眶。他想,可真是傻姑娘呢!他怎么还会活着来娶她呢?

他们是暗卫,是晋王手下一群见不得光的杀手,要是真有那么一天,晋国彻底安定了,那晋王便不会再给他们解药,到时候体内的毒一但发作,他们又怎么活的了了?

6.

他回到晋国的两个月后,齐国便向晋国宣战。

战争一旦拉开,整个平都成,瞬间便被硝烟侵吞,战火连天,哀嚎连连。就连他们这些暗人,也都纷纷出动,抵御外援。

那天晋军吃了败仗,夜里晋王便将他传进营帐,一进门便开门见山地说:“你速去纳耶一趟。”

“差我前去纳耶,王所谓何事?”

“一年前,纳耶大祭司便答应了与我晋国和亲的要求,要将巫女南宫妍嫁与孤为皇妃,只不过这一年来,宫中事务繁多,便搁置了,如今齐军大肆进攻,是时候,该将纳耶巫女接进宫了。”

晋王的话像一击闷雷,轰然炸开在头顶,让他猝不及防,连心脏都在微微抽痛。他终于明白那晚阿妍说的话。

她说,她这一生其实很悲哀!无法像一个正常女子那样,可以法穿上最美的嫁衣,做娇美的新娘,嫁给自己喜欢的人,结婚生子,看着儿女环绕膝下。

尽管大祭司瞒着她,原来她已早知道了一切。所以她才会不顾一切,求自己带她走,可是,他终究还是将她推进了万丈深渊。

他不知道那天是怎么走出晋王营帐的,只是在出来后就听到有侍卫喊“敌军夜袭粮草”,想也没想他就拔剑冲了出去,感觉不到一点疼,他杀的那么拼命。

最后敌军被悉数歼灭时,他肩头已经血流不止,有军医上来替他查看伤情,却被他厉声吼开了。天空下起滂沱大雨,秋末冬初的雨,一沾到身体便是刺骨的冷。

可他浑然不绝,就那样仰面躺在雨中,透过层层雨幕,仿佛又看见了阿妍,她向他伸出手,说:“顾臣雪,带我走。”

忽然之间,那个杀伐决断的杀手,他就如孩提般哽咽出声。

“阿妍……”

可他们啊!就只能走到这里了。

迎亲队伍到纳耶那天,天空飘着零零散散的雪花,路旁的红梅迎风招展,簇簇娇艳动人,犹如嫁衣似火的她。

那么艳丽,即使被轻纱覆住了脸,他依旧能隐隐看到她含笑的眉眼。

那是纳耶自古以来不变的制度,纳耶巫女在嫁人前,必须要服下参了与她成亲那人心头血的忘情丹,这样,嫁人之后,巫女便会忘却先前的一切情爱,只一心一意爱慕她的夫君。

多么残酷的制度,而阿妍服下的,那颗参了晋王心头血的忘情丹,是他亲自送给她的。

他说:“阿妍,我不能带你走了。”

“没关系,”笑了笑,她说,“顾臣雪,我懂你,我们都是身不由己的人。”

而从今以后,她的生命里再也没有那个叫顾臣雪的人,那个曾经欺负过她的蛮子。

由于战事吃紧的缘故,阿妍和晋王的婚礼举行的甚是简单。

婚后,晋王待她也好,时时带在身边,只是入晋以后,她就再也没有穿过其他色泽的衣服,永远都是一袭红衣,逶迤拖地的长裙,哪怕隔着千军万马望一眼,都能生生灼痛他的眼。

而半年后,齐兵就攻进晋国,兵临平都城下。

正是临危之际,他怎么也没想到阿妍会来找他。

“如今敌军已兵临城下,我不能眼睁睁看着他死。”一进门,她便扑通一声跪在他面前,“而今大王身负重伤,只有‘摄魂曲’,只有纳耶秘术摄魂曲,才能逆转战事,救得他。”

她口中的“他”自然是晋王。

握着剑的手抖了抖,他说:“如果盗走冰玉笛,那你就是纳耶罪人,他们会杀了你的。”

“顾不了那么多了,你是最厉害的暗卫,只有你,只有你能护我取得冰玉笛,跟我去纳耶好不好?”

扯着衣袍,她就那样哀戚戚地看着他,眼泪一双双落了下来,铁马将军也好,暗人也罢,那一刻,他想,他彻底败了,败给了她的眼泪。

于是他颤声答:“好!”

7.

冰玉笛被盗走的第二天,大祭司就发现了。

除了她,除了纳耶巫女,没有人能将冰玉笛从纳耶湖底取走,那是危害天下的邪物。

用它吹出的曲子叫“摄魂曲”,无论因何而死的人,只要听到“摄魂曲”,便会变为尸傀,任由吹笛之人引领着,肆意杀伐。

所以为了救晋王,她选择了铤而走险,她要用这样有悖伦理道德的做法,来救她的夫君。

而他呢?

一路拼了命的护着她,哪怕浑身痉挛到站不起,却仍旧将她死死护在身后,他已经将她推进了深渊一次,所以这一次,无论生死,他都不会让她再受一点委屈。

援兵来的时候,他们已在山洞里待了三天,那三天都是阿妍在照顾他,记得那天晚上,她撕破自己的外衣给他包扎伤口。

看到他微微蹙起的眉头时,忍不住问:“我是不是手下太重了?”

他虚弱地笑了笑:“没有,我不疼。”

“骗子。”她撇撇嘴,仿佛又是那个活泼开朗,对她下巫术的少女,于是他轻唤了一声:“阿妍。”

“阿妍?”记得握住剑刃的那一刻,他也是这样唤自己,于是她不确定地问:“很久以前,你是不是也这样叫过我?”

“那不是你,”将目光从她脸上移开,他摇了摇头,“那是我喜欢的姑娘,她叫阿妍。”

“她在哪里?既然喜欢,你为什么不娶她?”

“我以前老是欺负她,所以……她走了。”

她惋惜地遥遥头:“欺负姑娘,可真是个蛮子。”

回到晋国的当晚,她就去见了晋王,拿着那根笛子,她笑着说:“夫君,晋国有救了。”

而从顾臣雪的角度看去,刚好可以看到晋王嘴角那一抹算计得逞的笑。

第二天,阿妍就被众将士拥护着踏上了城楼,看着城下厮杀一片,浮尸遍地的场景,她将手伸进衣袖里,拿出了冰玉笛,将笛子横在唇旁,缓缓吹了起来。

只是好长一段时间过去了,底下的死尸依旧没有一个站起来,她有些差异地瞪大了眼睛。

这时候,旁边有侍卫大喊:“娘娘快看……”

她顺着那人手指的方向看去,一眼就看到了战场中央的顾臣雪,他手里拿着与她一模一样的笛子。

看着她朝着自己的方向看,他似乎是笑了一下,然后将笛子横置唇旁,娓娓笛音一出,万千死士便站了起来。

像是饥饿已久的荒狼,他们见人就咬,根本不分敌我,那种刀枪不入的绝狠,甚是骇人。

怎么会这样?她惊的捂住了嘴巴,他为什么要偷换她的笛子?

吹奏“摄魂曲”的人,最终会被反噬而死,那是宁愿用命置敌人于死地的决绝。那样做,他会死的。

为什么?

她有满腹的疑问,却没有一个人能回答她。

8

笛声越来越激烈,站起的死尸也越来越多,就在这时,本该重伤卧床的晋王走上了城楼,站在她身后,他挥手下令:“撤军,关城门。”

鸣金收兵,像得到了救赎,顿时,底下的士兵骚动的更厉害,晋军纷纷向城内撤退,甚至还有一批没来得及撤回,城门已经死死地关上了。

他被关在城门外,和那些死尸在一起,没有一点具色,依旧从容地吹着笛子,向着齐军逼近。

得到召唤,死尸顺从地跟在他身后,一路厮杀,霎时间,满地断肢,血流漂杵。

他的嘴角已经开始有血丝渗出,慢慢地染红了身上的寒铁银甲。而厮杀还在继续,一直夜幕降临,残阳将最后一抹昏光撒在她如血红衣上,望着那一直站在城楼上看着自己的人时,手中玉笛坠地,他便再也坚持不住。

齐军已被悉数歼灭。随着他一起倒地的,还有身后成千上万的死尸。

“阿妍,”最后一次,这样轻唤她,“齐国,我替你打败了。”

终于,他替她打胜了这场仗,救了她最爱的夫君。

转载请注明:约嗲社区 yuedia.com 我们的爱情  http://yuedia.com/category/aiqing

发表回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