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世界倾覆之前

1

安南巷子是林城最古老的街巷,现如今这其中大多房子都已经泛着古老沧桑的气味。在这幽深古巷的最深处,有一座被时间遗忘的小院,院子里泛着若有若无的雾气,长着青苔的篱笆下,种满了盛放不败的红蕊百合,花叠叶重夭夭艳白之间,一条青白小径的尽头,黑衣男子在树阴下坐着,背影舒展挺立。

“决定了?”他问。

“决定了。”一个人回答。

“好。”他的声音冒着寒气,低沉沙哑。“你走了以后,我会去看你。”

那人笑了笑,轻轻地叹了一口气,起身离开。

……

人生在世,至多不过百年。百年之内,你留下的东西是什么?你想带走的东西,又是什么?

2

“刘主任早上好。”郭安忙忙将衣服扣子扣好,朝刚从他面前快步走过的中年男子点头问好。中年男子虽两鬓斑白但依旧精神抖擞,他爽朗地笑笑,回头朝郭安说:“小郭啊,没睡好吧,辛苦啦,今天还得再坚持啊。”说完,又快步离去。

郭安挠挠头,双手使劲地搓搓脸,脸上的胡茬有些扎手,眼底的青色有些骇人,伸着懒腰往回走,快速地洗漱完毕,对着镜子将已经皱巴巴白大褂往身上一套,提起一个铝合金质的手提箱就往外走。一开门,就碰到了同样打扮的詹林。

“诶,郭安,你也是给刘教授叫醒的吧。”詹林一把搂住郭安的肩。

“你说着刘教授可真是厉害诶,前天还病得呕了血,可瞧着今天这精神头可比以往都要好得多啊。要我说啊,他还得多休息几天,目前的工作咱这也还能应付得了,要是哪天刘教授不行了,咱这项目还怎么进行下去?”郭安叹一口气,两人走进电梯。

“没办法,刘教授肯定是放心不下。这项目进行到现在,事大事小刘教授都要亲眼盯着,你也别乱说,刘教授样子也没大事了,我们都努力点干,别给他增加负担了。”

“叮”,电梯门打开,一道白光打在两人面前的门上,上面亮堂堂地映着“w项目科研室”。这是一个与国家医学计划同步启动的人类医学旁引研究系列项目中的一个。

项目启动三年至今,已经到了攻坚克难的重要阶段,作为项目主研究的刘教授对w项目的重要性是不言而喻的。可就在三天前,刘教授在实验时突然感到身体不适,呕吐不止,送到医院时还呕了一大摊血,把送他到医院的郭安吓得个半死。对于郭安来说,刘教授不只是他的导师对他还有知遇之恩。

四年前,郭安从林城医科大学毕业,正在找工作和考研究生之间抉择,是刘教授在实习医院发现他,并把他带入w项目。

“小郭,今天的实验是第386次了吧。”刘教授看着发着蓝光的操作机器,朝正从铝合金手提箱里拿出操作工具的郭安说。

郭安点点头,将一叠资料递给刘教授,说:“实验材料差不多操作了四分之三,比对成功结果按照概率将在360到400之间达到正确率的峰值。”

刘教授欣慰地点点头,脸色有些许的放松,就像一根要崩断的弦,看到了另一根能将它替换的弦。

“好啊,小郭,通过实践而发现真理,又通过实践而证实真理和发展真理,这就是我们科学工作者的使命。你要牢记,实验要做一万次,认真就要有一万次,稍微一点点马虎,就可能与正确的研究结果失之交臂。”郭安认认真真地点了头,将头埋到一片蓝光之中。

“刘教授,这里有个文件需要你签一下字。”财务处的黄冉小心翼翼的声音从传音器里传来,刘教授脸色一沉,心想该来的还是逃不掉。

“刘教授,还有一件事,就是所里研究资金的发放已经推迟了一个星期,我打了很多次电话过去,他们都叫我等着。只是刘教授,按照正常的工作进度,剩下的钱大概只能供给两次实验。”

刘教授目光黯淡,心里思绪万千安。果然,刘教授心想,那人说的果然没错。“小黄,你别急,我今晚就去联系他们。”刘教授安慰地说。

夜晚,华灯无情地闪在城市的各个角落。林城大饭店的一个包厢里,一个个西装革履的人推杯换盏,娇俏的服务员笑嘻嘻地给他们倒酒,身子似弱不禁风一般,柔柔地靠在这些笑得猥琐尽显的男人身上。

郭安身处其中,尴尬且僵硬的脸显露他的局促不安。他看着刘教授不停地卑躬屈膝地给他们敬酒,嘴里好话说尽,这些人却只顾着揉捏手里的嫩肉,心里一阵恶心。

看看这些人,林城市平时最刚正不阿的副市长,在研究所里板着一张脸不苟言笑的所长,连续多年得到政府嘉奖为爱心企业家的福安集团的CEO,他们泛黄的门牙在日光灯下更显污糟,横纹里溢出油光,涂满发胶而一丝不苟的头发,随着他们的淫笑而跳动。

在这样的场合里,郭安惊异地发现,平时穿着白大褂研究资料不离手的刘教授竟然能够泰然处之。他十分疑惑,刘教授从来不喝酒,也不喜欢和这些人打交道,他无妻无子,是一个将全部人生都献给科学事业的人,怎么现在也能在酒局上极尽调笑之事。酒局到了尾声,所要谈的正题才悄然显露。

“老刘,没想到你这人也是很会生活的嘛。”那位副市长将一颗脆焦的花生扔进嘴里,喝了一杯五粮液,他咂咂嘴,“你放心,你这个事我和王总会好好考虑的。”他伸手拍了拍福安集团的王总,两人相视一笑。

“就是,不就是钱嘛,老刘你可放心,再不济咱们所里也会拨给你的。”所长也表态道:“你这项目啊,还是很有前景的,一旦成功,那利润可是翻倍也不止了。”

郭安心头冷笑,先前百般为难,现在倒是一副好说话的样子。刘教授连忙站起身来说谢谢,一番点头哈腰之后,几人先后离开了包厢。刘教授几乎是瘫坐着了,他今晚喝了差不多两斤白酒,他带着郭安来,却拦着没让郭安碰一下杯子。

出了酒店,刘教授的脸色已经是青白无比了,他咬着牙,强忍着胃部传来的剧痛,颤抖着声音说:“小郭,送我到安南巷。快!”

扶着刘教授走进这座院子,郭安仿佛走进一个与世隔绝的角落。一个黑衣男子打着灯笼斜靠在门框上,静静地望着前方,好像就是专门在等他们。郭安扶着昏迷不醒的刘教授,刚想叫他,就听见他说。

“这么快就用完了。”黑衣男子走上前来,郭安才看清他的脸,昏暗的灯光下,男子有着洁白的眉和睫毛。他的瞳色像深渊一样黑不可测,薄唇微启,释放出无限的寒意。他的手握上刘教授的手,刘教授几乎消失的鼻息又渐渐正常。

“用得这么快,你已经撑不下去了。”黑衣男子低下头,望着刘教授已经开始涣散的瞳孔。刘教授睁大眼睛,反手用力地握住黑衣男子的手,说:“你看看我还有什么东西能换,你全部都拿去!再给我六天!六天就好!”

郭安看着歇斯底里的刘教授不可思议,几乎听不懂他在说些什么。黑衣男子摇摇头,是这样的冷漠。

“不行,不值得。”

“求求你了,我还需要时间来交代后事,我的项目,我的学生,我还需要时间!”刘教授跪在地上哀求道。

郭安脑子了一团浆糊,他似乎明白了,为什么刘教授能够这么快就从重症病房里出来,为什么以往滴酒不沾的他今日能够这般豪饮。郭安抬起头,目光也犹疑不决起来。黑衣男子笑了一下,也看不出悲喜,他蹲下身,看着眼前的两人。

“要是我拿走了你在这个世界上的所有记忆,这些你亲历过的岁月,你为之奋斗梦想,你依依不舍的工作,你放心不下的学生,与你,都不再有关系了。

“这个世界会忘记你,你的命运将会放弃你,你将会没有名字,将会无人挂念,将会失去重来的资格,最终将被时光的尘埃掩埋,你的坟墓,将永远不会有人来送花。

“如果这样的结局你可以接受,那我将会拿走你在这个世界上所有记忆和痕迹,换给你六天时间。”

刘教授笑了笑,声音坚定。

“换。

“你先前问我,想带走什么,想留下什么,我已经想清楚了。

“与其带着不甘心郁郁而终,不如再咬牙坚持,被放弃也好,被忘记也罢,我奋斗终生,到死能与时间一战,倒也不枉此生。既然注定什么都不能留下,那我就竭尽全力,带走我的不后悔。”

黑衣男子摇摇头,两指按上刘教授的手腕,赋予刘教授与时间抗争的力量。一辈子换六天,愿你能如愿以偿。

3

自从那夜之后,郭安悬着的心就一直没有放下来过,刘教授说,那个黑衣男子叫做食寿,是个生意人,他以人类的岁月为食,是一个不会死的人。刘教授在重症病房里就耗尽了自己的生命,这个男子出现了刘教授的面前,刘教授用自己的童年换了三天时间,没想到一顿酒局就透支了这三天的时间,眼看着w项目的资金链就要接不上了,刘教授又怎么舍得弃置不理呢。

“小郭,你不用为我担心,这没准是我这辈子最充实的六天了。小郭,等我走了以后,你一定要将w项目继续下去,这是我一辈子研究的心血,而你是我最看重的学生,请你一定要一定要替我走完这段路。”

当刘教授一次又一次地叮嘱郭安,郭安一次又一次地牢牢将这些话印在脑子里,他害怕那个人说的是真的,要是刘教授的一切都会消失,他还能不能记住刘教授叮嘱的话?

就在郭安整日惴惴不安地胡思乱想里,一个噩耗传来。研究所新引进了一批科研项目,其中有一个由福安集团资助的项目,研究的课题和w项目的研究课题几乎一样。就在w项目无法持续的时候,所里这么做的目的显而易见,他们要替换掉w项目!

更叫人不可思议的是,他们调走了w项目的所有科研人员,偌大的实验室里,只剩下刘教授和郭安两人。

“教授,他们怎么能这样做!?那天晚上他们明明答应了要继续提供资金的!”郭安愤愤不平道。刘教授不以为然,一幅一切尽在掌握之中的样子,今天已经是第四天了,他盯着操作箱里不断导出的数据,脑子里飞速地计算。

“小郭,z210号样品已经很接近我们所需要的临界值了,今天反应终止,很快就可以进行第387次实验了。”刘教授欣慰地笑笑,他脱下操作手套,拍了拍郭安的肩膀,叫他不要心急。

“小郭,科学是需要大家一起探讨的,就像做一个蛋糕,面粉越多,蛋糕才越大,你要牢记。以后你做了主负责人,一定要多听取别人的意见,一定要珍惜这来之不易的机会,我们得到的每一个帮助,也都要牢牢记着。”

“可是……可是他们这样也太不厚道了!我……”郭安按捺不住心中的怒火,更为刘教授感到不公平,刘教授一旦离开,两个相似的项目必然要合并,这样一来,刘教授,刘教授多年的心血不是全都要付诸东流?但刘教授打断了他的话。

“小郭,我已经等不到下一次的实验结果了。这两天,我得回家一趟,家里太多东西还没整理,你也好好休息两天,到时候,好好来送送我啊。”刘教授坦然一笑,处理好一切的他,已经不留一丝遗憾了。

郭安将刘教授送回他家中,再回到研究所,闷头大睡。

……

“哐哐哐”,一阵敲门声,将郭安从睡眠中叫醒。他皱着眉将门打开,见詹林一脸激动地对他说:“郭教授,w124号样品到达临界值了!”

郭安脑子一个激灵!什么?詹林为什么要叫他郭教授?郭安按下詹林挥舞的手,用力问道:“刘教授呢!?刘教授还好吗?”郭安觉得自己睡了很久,感觉自己从醒来的那一刻起,有什么东西正在缓缓地离开他的身体。

“什么刘教授啊,郭教授你是不是睡傻了?可别啊,咱们项目这可正是到了关键时刻,你,你可不能,不能……”

“什么项目?W项目吗,你不是已经被调走了吗?”

“完了完了……郭教授,你在说什么啊,什么w项目啊,咱们项目可不叫这名,我在这所里五六年了,没听说过什么w项目,还有什么刘教授。”

“郭教授早上好,你们在说什么呢?”黄冉手里拿着一沓文件,笑着走到两人面前。

“对了黄秘书,你来和郭教授说一下,咱们所里什么时候有个姓刘的教授吗?还有什么w项目又是什么东西。教授他睡糊涂了。”

“詹林你怎么说话呢……”黄冉瞪了詹林一眼,“不过,我们所里的确没有过姓刘的教授或者是什么w项目呢。教授你是不是记错了?”

郭安抓着脑袋,有些记忆已经从他身上被剥离。

“对啊,我在说什么啊?什么刘教授,我……我怎么会认识一个刘教授?”他摇摇头,决定放过自己,“可能我真的睡糊涂了。”

“教授最近的确是太辛苦了。”黄冉将手里的文件递给郭安,“教授,这是有人放在前台的,说是给你的。”

“给我的?”郭安打开,里面是无比熟悉的字迹,但他的确又想不起来这到底是谁的字迹,上面整整齐齐书写着的,是对郭安正在研究的项目的见解,郭安看了一眼,就知道这个人很是厉害。但是到底是谁写的呢?他摇头晃脑地想了好久,实在是找不到头绪。算了,大概是同行的建议吧。

郭安挠挠头,双手使劲地搓搓脸,脸上的胡茬有些扎手,眼底的青色有些骇人,伸着懒腰往回走,快速地洗漱完毕,对着镜子将已经皱巴巴的白大褂往身上一套,提起一个铝合金质的手提箱就往外走。

走上电梯,手指按上熟悉无比的楼层,“叮”,电梯门打开,一道白光打在两人面前的门上,上面亮堂堂的映着“M项目科研室”。

好吧,新的一天开始了。

4

悠悠山岗之上,竖着无数青石碑,石碑上面不尽详细地写着碑主人的身平,最新立的那块石碑前,站着一名黑衣男子,他浓密的睫毛颤动,抖落下一片洁白。他手里拿着一束红蕊百合,香气四溢。

“我来送你了。”他启唇间,似乎吹来一阵来自地狱的风,凉到彻骨,冷到心寒。

“你安排得很好,你没有告诉他那个新引进的项目就是原来的w项目,但是他还是很快就接受了你为他安排好的一切,他现在已经是郭教授了,你死的那天他哭得眼睛都快瞎了,但是睡一觉起来,他就会开启新的生活。虽然时常会感到莫名的悲伤,但他也绝不会想起,悲伤的理由。

“你放心,今天以后,你自己也会忘记你自己。

“你留在时光里的痕迹,我拿走了。”黑衣男子将红蕊百合放到男子的墓前,花香包裹了石碑,渐渐的,石碑上的字越来越淡,最终,化作一缕尘埃,随花香飘散在天地间。

这是一束卡萨布兰卡,黑衣男子看着花慢慢地被镌刻在石碑上,成为与他交易的标志。

他最爱这种花,因为这花的花语很是可爱,沉默的回忆,淡泊的永恒。他想起郭安的样子,那已经是活脱脱的一个刘教授了。

“果然。”他转身离开,清冷的语调散在风中,“并不是所有东西,都会随时间一同消逝。”

“有些东西……譬如人类的梦想,或者是所谓的信念,吃了会不消化的。”

1

你无法想象我住在一个什么地方,当然肯定是住在房子里,但确切地说是在洞里。

我所住的这个小区名字叫做“鹿港小镇”,每天各种豪车进进出出,车牌号码几乎都能背得下来。

我是这个小区的巡逻保安,住在负三层的地下室里。

负三层是什么概念,就是你上三楼走到阳光明媚的家,而我则是下三楼钻进暗无天日的洞。

不过这些洞的房租非常便宜,依据面积大小分为三种价位,一百,一百五,两百。

我住的是一百块钱的,进门就是床,躺倒就能睡,如果有人来找,只能站在门口。

保安公司是提供住宿的,在负一层的半地下室。

但是我不喜欢那种八人间的宿舍,太吵了,又太脏。我喜欢干净,也需要安静。

这安静对我来说是必须的,因为我正在充电学习,计划读个本科,如果学得还可以的话,去国外留学也说不定。

我中专毕业,学的是兽医,除了给小白鼠阉割和打针以外,其他什么也没学会。

有人说,你肯定是没有好好学习。

但我得告诉你,这兽医学校在我毕业后的第二年就倒闭了。

在我就学的那三年期间,基本上学的是高中课程,和兽医有关的课基本没怎么上过。

在兽医学校三年,一共花费三万。

父亲说,这三万花完,你恐怕就得靠自己了。于是我去到了北京,梦想着有一天能在这个城市读大学。

一开始,我几乎找不到工作。

我看见公交站牌上贴满了公关招聘,于是前去应聘,先是进行公关培训,然后放到夜场去当保安,再然后就打发走人了,六百块钱的培训费打了水漂。

我很难过,恍惚意识到是上当受骗。

有人对我说,公关说白了就是去夜场当少爷。

我问:“少爷是什么?”

他们说:“少爷就是陪吃陪喝陪睡觉,跟小姐的性质一样,你当不了少爷的,你长得太朴实了。”

我了解朴实的意思,说白了就是长得难看。

我确实长得不好看,很黑,很瘦,眼睛总是躲在头发后面,给人的第一印象就是自卑懦弱。

我怯懦地找了第一份工作,是给一个服装店当推销员。

我是在服装市场认识的店老板,那时,兜里大概只有三百块钱,想买身体面衣服便于去找工作。但是一问衣服价钱,马上就退缩了,因为三百只够买一件外套。

老板问:“刚来北京?”

我说:“是。”

老板又问:“工作还没着落?”

我说:“是。”

到北京一个多月,还从来没有陌生人这么问过,心里马上汪出了眼泪。

老板说:“那先在我这儿干吧,等找到其他事,随时都可以走。”

人在遇到困境的时候很容易对第一个向你提供帮助的人产生一种特殊的感情,就像刚出壳的小鹅很容易把睁眼看到的第一个人当成自己的亲人一样。

我对服装店老板就是这种感觉。

老板姓邱,叫大中,我叫他中哥。

中哥有两家店铺,一家卖女装,一家卖男装,店门相对,有个女雇员,叫盈盈,是中哥的表妹。

中哥高大英俊,只要他站在店门口,女顾客总会被吸引到店里,所以他的生意还可以。

中哥说:“我刚来也是你这样,低着头,不敢看人,慢慢的,见人见多了,就自信了。”

中哥把自己的旧衣服拿给我穿,并让我晚上住在店里。

我住女装店,盈盈住男装店。

盈盈说:“我表哥有钱,人现在都买房了,还有北京户口,我们老家人都特别羡慕。”冥冥之中,我把中哥当成了榜样。

中哥教我怎么和顾客打交道,如何分清客人的种类,如何能在多赚钱的情况下还不挫伤顾客的消费热情,把一个根本不打算买衣服的人变成回头客。

门道儿太多了,我一时学不会,只能站在旁边见习。

可是看多了以后才发现,所有的门道不过就是忽悠,这感觉很让我难受。

我不会像中哥那样表演,表演完了脸还不红心还不跳。

可是我知道,中哥是个好人。

连好人都需要靠说谎来生存,那我该怎么继续下去?

盈盈说:“你怎么会认为那是说谎呢,那叫推销技巧,我们又不是漫天要价,强买强卖,只要能让顾客满意地把东西拿走就行,他要觉得价钱不合理,质量不合格,我们还管退货呢。”

坚持了一个多月,我连一件衣服也没卖出去,中哥供我吃住,让我很过意不去。我想,是到了该离开的时候了。

中哥也没执意留我,只说我这种性格很难在北京生存。

当然他还是帮我找了份工作,就是在“鹿港小镇”当保安。

当保安的时候很空闲,很无聊,慢慢地就萌生了读书的想法。

我带着仰视的目光从清华和北大门口走过,在我的概念里,只有这两所学校才是真正的大学,遥不可及,高不可攀。

当然我不奢望能上,只要能把英语学好,考上一个普通的在职就应该不错。

中哥听说我在学习,倒很鼓励,还开车带我去买了学习资料。

中哥想去我的住处看看,我不让,说那地方又潮又脏,没啥可看的。

我努力在中哥面前保持着自尊,不想让他觉得我很可怜。我一点也不可怜,只是刚来北京,还没适应环境而已。

发了头个月工资,我请中哥和盈盈吃了顿饭。中哥喝醉了,搂着我脖子诉说他创业的艰辛,吐得一塌糊涂。

我从没见过他这样,他是那样的注重形象,衣服穿得很时髦,面目修的很干净,身上总是带着淡淡的香水味道。

他掀开衣服让我看他肚子上的伤疤,这伤疤像道儿蜈蚣在爬。中哥说:“知道这是什么吗?”

我摇摇头,盈盈也摇摇头。

“肾让人割了,卖掉了。”中哥平静地放下了衣服。

我不寒而栗,几乎不能相信眼前的事实。

盈盈抱着她哥大哭,中哥拍着他表妹的后背安慰,“没事,没事,都过去了,又不影响生活。”

十年前,他被人以招工的名义骗到山西,不幸堕入到一个卖肾团伙。

在一个黑诊所,他被强行做了手术,并收到两万块钱的补偿。之后,他以两万做本钱开始创业,才有了今天的两家店铺。

2

中哥的辛酸创业史让我对留在北京失去了信心,求学成为唯一留下来的理由。

上学需要学费,我必须边工作边学习。可是等我攒够学费的时候,不知道还有没有学习下去的动力。

白天当保安,晚上才能挤出一点时间学习,这样的生活让我过得很分裂。

学习的热度大概持续了一个多月,精神逐渐涣散,最后发展到一拿起书本就眼皮打架。

我给中哥打电话,说:“我不想学习了。”

中哥说:“那你想干什么?”

“我不知道,反正就是没心思学习,一回到地下室就想睡觉。”

“你想过不学习该怎么办?”

“我不知道。中哥,卖肾对身体影响大吗?”

那头有片刻的沉默,“你问这个什么意思?”

“我只是问问。”

“我这个教训你想要吃吗?”

“如果上大学的话,学费得两三万,当保安,一个月才一千五,什么时候才能攒够。”

“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帮你,但你千万不要走我的路。这样,你先好好学习,争取能入学,等到那时候再跟家里沟通,学费我也可以帮你解决一些。”

我和中哥萍水相逢,他已经帮我够多了,如果再伸手,良心上很难再过得去。

不知为何,我竟对中哥产生一种依恋,这感觉是如此的不真实。

在中哥面前,我似乎总想表现自己的脆弱不堪。

为了断掉这种感觉,我更换了手机号码,不再和中哥联系。

我的隔壁新搬来一个邻居,他搬来的头天,我们就见面了。他叫迟航,是个软件工程师。

迟航称:“最近刚换工作,家离公司太远,所以就租了间地下室。”

他说他月薪两万,在五环外有一套三室一厅的房子,父母妹妹住在那里,房款已经付清,正准备入手第二套。

我不能相信,一个月薪两万的软件工程师会来租住只有一百块钱的地下室。

迟航看出了我的怀疑,说:“我一眼就看出了你在怀疑,不瞒你说,我刚开始工作的时候就住这种地方,也没什么不好啊,又省钱又凉快。

“工作太忙了,家又太远,开车得两个小时,我只是需要一个睡觉的地方,周末回去就行了。”

“你没结婚吗?”

“没有啊,工作忙成这样,哪有时间结婚,不过等忙完这段,我计划报名去参加《非诚勿扰》,我要是去,肯定二十四盏灯全部亮起,哈哈!”

迟航有着过分的自信,他戴一副金边眼镜,穿着干净的西服和皮鞋,脸孔里总透着股婴儿般的潮润。

他的这种形象为我确立了另一种榜样,高学历的白领精英就应该是这种形象。我打心底里佩服迟航。

迟航名牌大学博士毕业,比得我这个兽医中专生自惭形秽。

他知道我在当保安,顿时用了一句“没出息”来形容,但同时又听说我在复习考大学,马上对我刮目相看。

“行啊,有上进心,你要考就考我们学校,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尽管找我。”

能和这么一个邻居住在一起,我感到很是幸运。迟航的到来让我对学习再次燃起了兴趣。

他英语很棒,我经常听见他和外国朋友通话聊天,毫不费力。

【林斋】

有一名高三学生跳楼了。

死状惨不忍睹,脑浆迸裂,与鲜血混搅在一起,呈现出一种更加恶心的颜色。

我别回头,胃里翻滚着酸味,直涌上喉头。血液如灵蛇般向我脚下蜿蜒而至,我小心翼翼地退了几步,却被人撞得一个趔趄,跪坐在血泊中。

我瞬间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撞人的那个男生长得挺好看的,眉眼仿佛隆冬时节被白雪覆盖的枯黑枝桠,自带清寒气息。他只看着瘆人的尸体,仿佛丢了魂,脸色惨白,神情恍惚。他慢慢地跪了下去,手伸出来,却又畏惧似的收了回来,终于,他忍不住了,崩溃一般哭了出来。

歇斯底里,面目狰狞,真是再丑陋不过的哭相。

我默默地撑起身体,站了起来,校服裤子湿漉漉的贴着皮肤,仿佛蛇吻一般的触感,我撸了撸手臂,决定回宿舍换衣服。

我挤过熙熙攘攘的人群,视线无意间扫过楼顶,身体猛地僵住,春日和煦的风拂过,我如坠冰窖。

我猛地冲向人群,以为要撞上人体障碍物,却一路畅通无阻。

这时,我终于看清楚了自杀学生的模样,黑色的中发长发半掩着脸,微挣着的眼下一点泪痣,与我平日在镜子里看到的人一模一样。

我瘫软在地上,大脑一片空白。

这时,又一个“我”从顶楼一跃而下,摔在地上,支离破碎。

【陈辜】

林斋是我的新同桌。

说实话,在此之前,我根本没有注意过这个女生,阴郁如潮湿角落里的苔藓,看人时眼神惴惴,极不讨喜的模样。

她局促地向我笑了笑,神情有点不安,嗫嚅道:“你……你好,我叫林斋。”

我点了点头:“你好,陈辜。”

接着继续收拾我自己的东西,余光瞥到她松了一口气。

我有点奇怪,但并不在意。

接下来的几天,林斋不再试图和我搭话,但是很明显的,她的眉梢眼角一点点地渗透出自在来。

剥去了她木讷无趣的外衣,我逐渐发现她是个奇怪的人,比如日常对着窗户发呆。

日光洒在她的脸颊上,融了温暖的色调,看着挺舒服的,她的眼睛里细细碎碎的都是光。

婆娑的树影,从树叶间隙溢出的碎金,一团圆滚滚的小肥雀,我一直以为她看的是这些,直到我坐在她的座位上,沿着她视线的角度——看到了被蜘蛛网黏住翅膀的蝴蝶。

蝴蝶奋力挣扎,扑腾着翅膀,捕猎者缓慢地挪动着八只脚,以一种悠闲自得的姿态向网中央爬着——任谁都不会喜欢这一幕。

我厌恶地转头,恰好看见林斋站在我的座位旁,十分平静地看着我,目光中带着一丝了然,一丝嘲弄,仿佛猜到我接下来要做什么。

【林斋】

我是一只失去记忆的鬼魂。

这可真令鬼悲伤。

我半飘在陈辜的身后——哦,陈辜就是对着我尸体痛哭的男生,来参加我自己的葬礼。

一眼望过去,嚯,像一群排排站的乌鸦。

跪在遗像前的女人目光空洞,仿佛是一位努力而没有天赋的雕刻师手下的作品,空无灵魂,不带一丝生气。

我听到有人小声议论,说她刚死了女儿,丈夫又失踪了,克亲命。窸窸窣窣的声音像是围着奶酪的饿鼠,虎视眈眈,直待将她吞噬殆尽。

我看着她,她看着我的黑白遗像。

心中涌动着很奇怪的感觉,我想抱抱她,却又恨不得避开她,似爱似恨。

我小心翼翼地飘过去,仿佛做了许多遍,我从她背后轻轻地抱住她,蹭着她的脸颊,温柔了语气:“妈妈,别难过,有我呢,你笑一笑。”

葬礼末了,等人都散尽,陈辜仍然固执地守在我的墓碑旁,天上云影掠过。我挪到他面前,半蹲着仰起头。

他逆着光,表情看不清楚,但是不知道为什么,我的心脏开始剧烈地跳动起来,越来越快,越来越快,我头晕目眩地做了一件大胆的事。

我直起腰,轻轻地,吻了他。

陈辜回到家后,第一时间打开了台灯,翻开了我妈妈给他的署名为林斋的日记本。

『有些时候,真的不知道为什么活着。我的人生,一眼望到头的灰暗,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嗯……我真矫情啊。

陈辜面无表情,又翻了一页。

『今天,陈辜和我做了同桌,我试图和他搭话,但是他反应很冷漠。

我很开心。』

『今天,陈辜也用那种眼神看我了,我猜他接下来一定会要求老师换座位。

哈,这样也很好。

这样很好……真的,很好。』

陈辜摘下眼镜,眼睛无焦距地盯住空气中的一点。

他喃喃道:“所以,林斋,你是在报复谁?”

【陈辜】

我换了座位,和林斋。

我堵住了她看向窗外的视线,不想看她诧异的表情,我重新做起了那张怎么也做不进去的卷子。

半个小时过去后,我还是忍不住了。

我礼貌地问:“林斋,抱歉,是我堵住你视线了吗?”

此时的林斋是我从未见过的模样,她弯弯的眉眼,温柔得像是蘸了蜜糖,眼下的泪痣因着白腻的皮肤的衬托,显得越发墨黑——夸张点来讲,她整个人都在放着光。

但是,我居然才知道林斋有泪痣。

林斋认真地看着我:“重新认识一下吧,陈辜,我叫林斋,双木成林,聊斋的斋。”

我敷衍地点点头:“你好,陈辜。”

林斋小心翼翼地从书包里拿出一个饭盒,一脸镇定地推给我,其实已经面红耳赤,连直视我都做不到。

“我做的甜点。”很轻很小的声音,仿佛幻觉一般。

我拒绝了。

林斋并没有因为我的拒绝而失落,她将目光投向窗外,声音里泄了笑意:“看,那有只胖乎乎的小麻雀。”

林斋似乎变了许多。

我有点匪夷所思地看着她。林斋摆弄着一颗多肉植物,她拿着喷壶,水雾喷洒,阳光折射,竟然蜿蜒出一条小小的彩虹。

她眼睛睁大,惊喜地转头看我,与我视线一撞,她拿着喷壶的手轻轻一抖,就洒到了桌面上。

我拿出了纸巾,递给她。

林斋接过纸巾的时候耳根都在泛红,眼神控制不住地躲躲闪闪。

我觉得林斋应该是喜欢我。

这很糟糕,因为我不喜欢她。

我虽然没有向班主任提出换座位的想法,但是却开始刻意地与林斋保持距离。

林斋的感觉很敏锐,这从她送我甜点的举动就能看出来,我嗜甜,但是没有几个人知道。

所以,她看出来了我疏离的态度。

林斋很配合,我们虽然是同桌,但是一天所说的话还不如班里的一个普通同学。

一切如我所愿,所以说,我心里的憋闷感从何谈起。

直到一天,我看到林斋佝偻着背,肩膀塌下来,手里捧着多肉,眼睛不知道望着哪里。

我皱着眉头,敲了敲她的桌子,看她受到惊吓一般,身体猛地一抖,她看着我,眼中的刺尚未退去。

我比了比口型:“听课。”

林斋愣愣地盯着我看,她像是认出来了我,眼中浮现晶莹,她对着我笑了笑,笑容勉强,难看得要命。

我放轻了声音:“不想笑可以不用勉强自己。”

她愣愣地点了点头,把多肉放在窗台上,手肘放在桌子上,她脸色变了变,又把手肘悬空。

“陈辜,你说,十年之后的我应该是什么样子的?”

她写了这样一张莫名其妙的纸条。

我没有放在心上,自然,也没有回复她。

【林斋】

『我深陷沼泽,无助地望着头顶小小的天空,这时,陈辜出现了,他是我生命中的光。』

应该是溺水者抓住的浮木才对。

我坐在课桌上,后仰着头看陈辜,陈辜合上日记本,他表情冷漠地看着窗外,残阳一点点地将云朵染成桃花色。他黑色的瞳仁映着晚霞,染血一般。

我侧过头,恰好与窗外快速下落的“我”对上了视线。

我:“……”

我深吸一口气,看了看陈辜,陈辜已经开始写卷子,整理错题集。他的气味仿佛干净的初雪,窗外的“我”平静到漠然,脸上满是死气。

对比鲜明。

虽然知道不断重复死亡过程的幻影只有我才够看到,但是陈辜每次看着窗外发呆,我心里都在发怵。

我一挪一挪地上了楼顶。

楼顶有我的影子慢慢聚拢,人像慢慢清晰,在一个“我”落地之前,另一个“我”已经重现我死亡那天的情形。

“我”神情平静地爬过护栏,双手抓着栏杆,一只脚悬空,整个人摇摇欲坠。

“我”似乎在思考些什么,末了,眼神却坚定起来,抓着栏杆的手慢慢放松……

我开始相信陈辜说的,我的死亡是为报复某个人了。

报复……谁?

在高考之前自杀,我是得有自私?

突然,从心脏传来的细碎的如针扎般的刺痛感,一点点地增强,我疼得全身痉挛,如跃水上岸的鱼一般濒死地喘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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