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山》

阿和埋在深深浅浅的叶里,绿,霎时就满上心头。

“阿和,这儿!”

跨进破旧的高木门槛,阿和就完完全全浸入淡紫蓝的烟雾里——水烟,古老的苗乡产出烟叶,采摘、再由族人把烟叶卷好,交换易物,世世代代,生生不息。

擦开一颗火柴,琐碎的火光瞬间亮了起来,墙壁被橘色的利刃割裂,光,栖身在浓重的影里,抹不开这黑暗。土碗上的漆层不规整,凝固下来棕色的凸起,“好像眼泪。”阿和突然想。

没有人出声,沉默的咀嚼反而让阿和安心。每个人仿佛都有自己的心事,望天就会知道答案。

山里黑得早,天灭了,人也差不多该息了。

蛐蛐的声音渐渐远去,山也陷入死睡,其实阿和原本可以不来参加这次祭典的,毕竟是在外打拼的孩子,对于族人们来说,那是天外的距离,生死有命,各人的安排也不必勉强,只是例行通知一声,阿和爸爸已经经不起这番颠簸,原本只是随口一提,没想到远方的女儿却执意进山。

她说:“山的孩子,总要回来的。”

临走前,爸爸送阿和登上大巴。“好好照顾自己。”父女间的语言随着岁月已经磨蚀得只剩默契,大巴的玻璃外,爸爸一直在费力地招手,灰白的发被风微微吹起,阿和忽然心酸。

山口狭窄,芒叔早已到达了,这个懂得汉语还守在寨里的中年人亲切地接过阿和的行李,寒暄过后便直接上路。

这次的祭典很隆重,是整座山的送别。年长的苗族鬼师已经预感到自己的大限,而整个寨里的人都要帮忙准备祭典的一切,为了送别这位陪伴大山一辈子的师公。没人知道那一天什么时候到来,依然虔诚有序地准备着,仿佛蝴蝶迎接一个注定的雨季。

鬼师很少又十分重要,他们是丧葬仪式的主角,拥有的木卦、竹卦是阳世通向阴世的灯,没有灯的指引,人死后就不能安心。

虽然早就知道是给一位活人准备丧葬,但是阿和依然不确定:一个一辈子都在送别的人,如今自己要离开,不知道是什么样的心情。而这种答案阿和知道是只能用生命来感受的。

群山很快暗淡下来了,阿和也在芒叔家安顿下。明天她就要随着芒叔去选棺木,棺木所在的方位是巫师根据自己的命位定的。苗族的棺木是人世的最后一张床,非常讲究,制棺木的树要直,尖梢要完整,不能被雷劈过,棺底不能有桠疤,一棵树只能做一副棺木。砍树时,树要倒向东方,是为吉。

天还未明时俩人就出发了,山里湿气很重,滑滑的石块要万分留神着去踩。阿和一步一停,很快就被甩在后面,好在芒叔负责检查每棵可能中意的树,也要停下来敲敲拍拍,给了阿和追上的时间。

山里以前都是树葬,把死去的亲人置于深山或野外的大树上,任其风化,这座山里,有多少先人的生命流转,而今,都随风逝去。

生死,在这座山里怕是没有什么区别吧,这样的地方,在闭塞的环境下保持自己的循环和骄傲,而若是工业化,摧毁的,是生活方式,更是信念,有什么能比摧毁信仰更残酷的事呢?

“嘶——”阿和忽然被路边尖锐的叶边割伤手,血立刻就沁了出来,还没等阿和反应,芒叔就冲过来抓住阿和受伤的手乌拉哇啦地咒骂一通,把泛出来的血挤掉,才包上布条,解释道:“最近酿鬼怕是活跃得紧,要赶跑,提防被下鬼蛊。”

阿和喏喏地走着:“果然,不能不敬啊。”

一老一少各怀心事地赶路,终于在天黑前找到了合适的树,系上粗红布。

直到晚上躺在床上时,阿和才细致地感受到自己的痛,脚底的锐痛、僵硬的双肩。都让阿和觉得,仿佛把这一生的路都走完了。

而更没想到的是,归来以后,阿和意外见到了传说中的师公。

裹着藏蓝头帕的老人卧在藤椅里,靠在槛边,眼睛已经深深陷入眼窝,看不见倒映的光影,但是锐利的目光却射在阿和身上,如鹰。兴许是来询问进度的,等了好一阵子了。芒叔赶忙迎上前,用苗语呜哩哇啦地说着,阿和只凭着记忆听出了“ghab dliux naix”(人魂),其他的词,早已记不得了。阿和简单行个礼,慢慢退到低矮的火盆边,粗圆的横木上亮着低瓦的灯,土碗里的菜泡在清油里,滑而无味。

芒叔也跟过来,拿起碗筷,又放下。“阿和,阿公说你遭泉水侵扰魂身。”

这种迷信让阿和有些想笑,但是碍于芒叔没有发作。

芒叔似乎猜到,也不恼,只叮嘱道:“阿和,魂身被侵蚀的人往往是丢了什么重要的东西。过了就好了。”

过了?

阿和瘫倒在床上,费了好大的力气侧个身,凑近那月光。

冷冷的月光打在脸上。自己现在看起来会不会很美,哈哈。

又转回来,平躺好,月光罩住阿和,还不够安全,用手罩住自己的脸。陷入完全的黑暗中。

“阿和。”轻轻地唤着自己的名字。

“阿和,你丢了什么呢?”

“我……”

有一个亲人,是挚友,叫风,是一个有趣的人。

记得,即使高考压力当前,他们每晚都会溜到操场散步,忽然一天,他兴致大发要去逛街上的夜市,阿和虽然很想随他的意,但是那天却是真的必须早点回家,婉拒,他不依,非闹着要去,阿和还是不应,一点余地也不给。

两个人就计较着走了一段路,又沉默地走了一段路,阿和正想宽慰一下闷声的他,话还没出口,他忽然向前跑开。啊?啊!才发现自己的书包还被他抱着,大吃一惊只好跟在后面追,操场上,男孩女孩,气喘吁吁,费了好大的劲才把这个傻瓜抓住。阿和真是哭笑不得,这个人呀!真是让人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月光下的阿和又忍不住笑了。

阿和也还记得高三的夜晚,有段时间风的状态一直不好,阿和记在心里,一天晚自习刚打下课铃,她就拖着风跑出教室,风不明就里,只好跟上,跑过往常散步的操场,跑过人来人往的林道,眼看着就要经过停在校门入口的大巴,跑出校门了。

“哎,阿和,那是……”

“我知道!”已经登上大巴通道的阿和回头笑着。“快来!”

风了悟,一并落座。

车子缓缓开出,这是当地警方为了住得偏僻的学生们提供的便民送达服务,而阿和与风夹杂在一众学生里,校门、路边的小吃摊、等候学生的家长们、结伴的男孩女孩们……都一一远去了。

“喂,耳机!”

风把耳机乖乖交了出来。

“阿和,我们去哪里。”

“不知道。”

“好!”

周杰伦的歌响起来的时候,有一种隐秘的快乐,他们做了深夜不回家的逃兵,跑到未名的地方,满心欢喜。

那样的时光啊。

虽然后来的阿和与风依然常常联系,但是同样自我的两个人,是会坚持自己的道路的,这不就是他们高中时的梦想吗,应该高兴呀,可是为什么会不适呢?因为遥远,还是因为看不见?

阿和是不敢表露难过的,会被风笑话吧,也会让风无所适从吧。我们,应该是坚强而独立的依靠啊!

而在明白之前,一切还是以一种温暖的色调呈现的。毕竟这两个人,可是约着一起考到同一个城市的,执着的情愿,只要还有你这个朋友在身边。

间隙和距离,不是一瞬间出现的,不在一个大学的话,要走的路不一样的话,总要适应新的模式呀,可惜,笨蛋阿和,不知道怎么办。

阿和大学毕业的那天,两个人并排走在昏暗的街上,黄叶匍匐在墙上,没握住的就耷拉下来,阿和说着很多话,关于生活、关于安排,但是那些话都飘散,像是山间的雾气,男孩的面容在烟雾中渐渐透露出来,但是一动不动,终于,风的声音传来:“你现在说的这些我不感兴趣了。”

哑然。

流水还在走,但是山月却跟不上了。

捂住脸的双手已经颤抖起来,阿和整个人在月光下颤抖着。

多久睡着的已经忘了,一夜无梦。

“世间万物多, 来源是一个。

要晓得清楚, 来唱枫木歌。

枫木生榜留, 才有你和我。

要晓得典故, 来唱枫木歌。 ”

早晨,阿和是被早歌摇醒的,《枫木歌》讲的是苗族族人的来源,妹榜和妹留是苗族神话里的蝴蝶妈妈,是万物繁衍之祖,蝴蝶和水沫相恋,生下十二个蛋,鹡宇鸟孵化出了人类和其他动物,蝴蝶就是人类始祖姜央的母亲。苗人崇拜蝴蝶、崇拜鸟,既是感激美丽的生命来源,也表达了繁衍的欲望。族人相信人的一生从树里生,死后再回到树里去。树,是生命的根本,人和自然一体。树,去不了远方,但是人总是渴望远方,似乎走到了远方才能找到自己,找到幸福。而我们需要多少勇气才能相信,现在就是远方。现在就是我们可以好好生活的未来,为什么要把希望寄托在以后,为什么要把梦种在以后,为什么有那么多的担心,让那些担心掠夺自己现在的快乐。阿和却也没有资格说这样的话。

阿和不是活在未来的人,但她是活在过去的人,是被树逐出去的人。

“阿和,今天要去取芦笙。”

芦笙,是族人喜欢的乐器,也是祭礼的必备。笙斗和笙管最为重要。最好的笙斗需要纹理顺直、质地松软、少疤节的杉木,制作时,将整块毛坯料从中破为两半,分别挖掏出内膛,待装入笙管后再用胶粘合,外部用细篾箍五至七圈,这些流程都需要最精巧娴熟的手艺人完成。

这次的祭礼需要精心挑选芦笙,交给最有力的后生在祭礼当天吹奏。

师傅早就在等着了,各种音管芦笙排列好,躺在绒布里,阿和当然不知道怎么看,只是跟着芒叔走个过场,冰冷的节管握在手里都一样生硬,也就是这样的硬朗才能吹出苍茫倔强的声音吧。

坡外应时传来了芦笙的音乐,悠远悠远……

男孩女孩等在站台,橘色的车前灯光打过来,穿着校服的男孩登上公交车,银冷的横栏和发灰的吊环倒映在玻璃车窗,又倒映进女孩的眼里,男孩随着人流走进车厢,站稳抬头的一瞬间,男孩和女孩对视,绽开了满足的笑,车缓缓开启、远去,直到车尾的颜色也映在女孩眼里,是醒目的黄。

“砰!”一声巨响,前方的车身突然爆开,车身炸开的碎片飞溅到和子旁边,世界霎时湮灭,静默和空白包围了和子,阿和艰难地弯下腰来,男孩的脸和笑容燃烧在火光里……

明明有各种的声音,可是阿和只看得到人们在玻璃窗之后惊恐张大的嘴和攥得发白的关节,碎裂声、尖叫声、警笛声,统统湮灭了。世界就这么纷飞在眼前,隔着望得见的距离,却走不过两个世界。

——哗。

阿和醒过神来,脑海中的幻影挥之不去。心痛,生理上的痛袭来,措手不及。

“阿和?”

芒叔唤回怔怔的阿和,笑着说:“是被扰魂的事吧?没事,过了就好。”

芒叔不知道,这个幻象其实已经出现很多次了,大概是从两个人距离疏远开始的。

不知道为什么总逃不过这一幕,明明男孩照旧搭上的列车其实早就安全开走,消失在安静的黑夜里,任何一夜的送别都是平常。为什么自己,就是要坚持这一种炸裂的方式结束呢?

明明现在偶尔还是会相互问候,作为一个陪伴彼此度过最美岁月的人,明明淡然到现在应该庆幸。可是,可是为什么,做不到,宁愿在最浓烈的时候葬身,也不愿意接受平淡的问候。而那个人,已经走了啊。走了和死了,有什么区别。

这,大抵是阿和的心声。

固执的人啊。

过了?芒叔一直说过了就好了。可是什么是“过了”?是放下,还是忘记?

又是晚归,晚归的人沉默着吃饭,老人们依旧坐在一旁展开沾露的烟叶,沉默劳作,沉默呼吸,这沉默让人心安。

阿和不用去在意别人,在这样的沉默里,人只用关注自己。

夹一块南瓜,含在嘴里,懒得咬,就是不想动,不想说话,今天真是太累了。

饭后阿和散步,直直地往高坡走,渐渐到了云深处,看见一大片向日葵。

是野生的向日葵,一丛丛,挺立。走进一看,竟然还有散落的种子,跌在泥土里。好多年没有见到野生的向日葵了,城市的景观向日葵,根茎纤细,枝条柔软,花开得没有一丝力气。人的一生,但凡见过真正的向日葵,见过真正的美,见过真正的生命力,就永远无法忘记。

很多人都曾对阿和袒露他们的羡慕:“最好的朋友和你在同一个城市,那真是很好啊。”

阿和笑着回答:“是啊。”

看着面前的人慢慢走远才是最残忍的事啊,没有远方的阻隔,才终于不得不清楚地承认,是你们的问题,和其他无关,这才是最无奈的不是吗?

后来,风来大学看望阿和,夜里,两个人无言地在站台等车,121路终于驶来了,风登上车,阿和招手和他道别,突然看见紧接着又一辆121路跟着停在了后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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