迟来的目送

母亲，现在写下这篇日记，明日带着它和小秋的记忆数据去您的墓前焚化祭奠。

这个月初，我们阅读到了小秋的记忆，了解到了它几乎全部的思想，清晰地明白了您离开之后小秋发生异常状况的原因。

您已经离开这个世界12年了。我们与有生命迹象的您告别是12年前。之后虽然无数次在记忆中寻找您在世时候的点滴，但从没有这样明确的画面。

小秋的记忆阅读让我们感觉时间给了我们跳转的机会。这样宝贵的机会。让我相信您又活过一次，好似我又回到少年时代，小秋的记忆把那些个时日串联，我如今只有深深的怀念。

母亲，我不再怪您。一丝一毫都不怪了。

我说过，我在这一个月将小秋的记忆反复阅读，前两次是在医院由医生边解释记忆画面与神经病变的关联一边同时放送的。高桥医生在12年前是小秋生命最后一阶段的主治医。他在这十二年间，不断地研究新的生物神经系统信号传递所需要的路径中是否可以含有人工制的荷尔蒙。是否可以实现记忆追索。他与大阪医学院神经内科研究室的研究人员一起将人与狗的神经系统关联研究。得出各种结论又一个个推翻。

很感谢他们的努力。还要感谢参与研究的另外几个国家的专门人士。当然我就不一一跟你说了。

这十二年来您的所有忌日，除了有一次因为紧急学术会议没能来拜祭，是的，那次是因为差一点就快要得出小秋最后阶段神经系统突变的原因的结论了，所以我失约了，其他时候，您喜欢的东西和鲜花我都是带来了的。

不过，这次带来的，相信那个世界的您如果有感知，定会觉得一生有三生那样的意义和价值。很羡慕您，这样大的一份感情财富。比得过一座金山。不，我知道，金山对您来说从来也不算什么价值的。它无法拯救你。无法改变你。

只有小秋。它差了那么一点。母亲，我不怪您是急性子。我知道您坚持了太久。

您走后小秋的情况已经跟您每次都复述过。2017年11月末您最终选择提前离开我们。您被驻扎在体内的黑色的猛兽所逼迫并被打败。如今我们当然早已原谅您。

也想明白2017年的秋末冬来的时节，您活过了生命中的五十四个秋天，然后好像没有信心再度过接下来的第五十四个寒冬一样，你认认真真地做了离别的决断。

那年小秋是七岁。作为一只狗，也不算是早夭的寿数。

2010年您在便利店门口捡它回来的时候它才半岁呢。不过身躯倒不小，秋田犬是大型犬种，它在便利店门口徘徊，仅仅半岁的它已然有了一只流浪狗才有的智慧。

它知道便利店门口时不时开关的门会给它把室内的温暖带出来一些。它好似也猜到了进进出出的人中，买食物的占大多数，他们看见它浑身上下都写着饥饿，于是会像喂流浪猫那样给它一两根火腿肠或者关东煮里面的热腾腾的鱼丸或豆腐。

这个岛国到处都是流浪猫，但几乎看不到流浪狗，它知道以它的物种分类以及体型来说，它想找朋友很难。我肯定那时候它的小脑袋瓜里定然没有还会有人收养它那样的概念。任何狗狗在被自己的主人遗弃之后应该都没有这样的思想。它们的世界崩塌了，只剩一点求生本能，想要吃东西。想要找个不算那么寒冷的地方睡一觉。

小秋目睹了你的死，我们后来分析那一定是它生命中第一次接触死亡。小秋7岁了，第一次面对的死亡竟然是它最爱的主人。它用了几个月的时间弄明白了这一点，然后就失去了等待的期望和活下去的意念。

这六年半的时间它应该是差一点就拯救了您。如果您再坚持一下…对不起，我们无法真正感受您的痛苦。虽然在20年的生命过程中我想破了脑袋，试着体会书上网上电视上所说的关于抑郁症的症状的痛苦。但是没有感觉。

这一点，您一定很开心，您当然不希望自己的女儿有哪怕类似的感觉。这点不错，我遗传了父亲一部分，可以做到傻呵呵地乐。而从您的血液基因中得到的那部分暗黑，小秋也彻底治愈了我。

眼看着您从吞咽困难，还未沾到碗边，整个人就筛糠一样，眼泪也已簌簌而下，看着您头痛到用能够抓到的任何物品来敲击自己的头部，看到您成夜成夜的失眠，像一个游魂。看您动用所有从书上看到的秘诀来抵御你无休无止的反胃，震颤，麻木，等各种症状。我觉得可怕极了。

我不是怕您，我是怕那些症状终将吞噬您。

然而这一切还是发生了，感谢您坚持到了我20岁。

感谢小秋在我13岁的时候来到我们家庭。它拯救了那个年幼的我，延长了您的生命。

小秋可以让我笑起来就没完没了，尽管我比它大那么多。他给了我们全家人爱，当然我知道它最巨大的最特殊的不愿让任何人涉足的那部分只是留给您一个人的。

后来医院高桥医生打来电话告诉我，小秋的记忆可以被阅读是三个月前。他说他们在做最后测试。于是这个月月初我弄明白了最后的事实。实际上这只是证实了我12年的猜想而已。

这个事实您最需要知道。我一步一步看着它在生命最后挣扎在自己的记忆片段里，最终去意已决。

不过也好，你们又在一起了。

12年前您离开后，小秋生病了，带小秋去了关西地区十一家不分大小的口碑好的专业宠物诊疗机构。

得到的回答是，小秋在这一段时间，神经突起异常增多。但医生们无法将它以及任何一条狗的神经系统信号疏导演绎还原。

我和爸爸带它去医院的时候，它的舌头已经被自己咬烂。终日流着过多的唾液，真像一只狂犬病毒发作犬。

因多次头部去碰撞坚硬的物体，脑部肿起，并有脑震荡。我们也接到宠物疾病防疫所的电话，要求将其带去处分，也就是注射死亡。我知道有些医院给防疫所打了电话，这可能是他们的内部规定。我们一直拖延。

后来在高桥医生两次跟防疫所人员交涉，说我们的小秋没有携带对人有害的病毒，只是神经系统确实出现了病变，如果外出，确实有可能咬人，但是没有病毒方向的伤害，而且传达了我们绝对不会不拉绳子带它出门的保证。防疫所仍旧打电话。

后来我们知道了高桥医生告诉防疫所这只狗即使不给它注射，它也活不了几个月了，我们又去防疫所出示了它的所有防疫针记录以及签署了保证书。

终于才安静了下来。我知道我们和秋在一起的时间不多了。

在此之前，我们已将家里带有尖锐部分的家居物品撤掉，坚硬物件换掉。然后仍然没办法防止它受伤。它的脑震荡起起伏伏绵延了四个月，后来包括咬坏舌头这种自主行为。我们跟高桥医生商议，还是要给它做注射死亡的处理。

高桥医生征询我们的意见，可否提取大脑组织切片以及其他一些神经突起用作继续研究，将来有一天有可能有更新的研究进展。我们同意了。

我们知道让它活着目前来看果然是最残忍的事了。中途它有些不认识我们的样子，虽然也不是要攻击我们，只不过在沉思的时候冷冷的眼神明显表示它不愿意我们接近。

它连最喜欢的蜜桔饼都不吃了。母亲，如果你能知道您离开之后小秋是这样的生活，想必你一定会继续坚持。

神说，爱有时，恨有时，生死有时，万事万物皆有时。

一切都会过去。请您接受我们迟来的目送。

小秋的大脑切片的之后无数次依托于神经科学的进展的再度检验，证实那是它前所未有的整个生命的记忆碰撞。

它在您去世之后，与自己最初的半岁时光中的记忆发生了争斗，它的神经系统难以承受这样的重负发生了我们所说的常规病变的问题。

然而这最后决断却是一个奇迹。一只狗可以创造这样的奇迹。

它在被您捡回来之前的记忆到2012年的时候彻底中断。看上去似乎是消失了。因为您的爱，让它忘记了曾经受过的伤害。

在那之前，曾经反反复复，虽然记忆涌现的间隔越来越长，越来越影像单薄。

2012年后到2017年的五年他好像再也没有那样痛苦的记忆了。它将它们全部忘记了。秋田犬特有的壮硕的体型，加上小秋很好的食量，让它看上去巨大。像只小牛。

在两层结构的小木屋里上下奔跑，似乎木屋都在摇晃。这些我从对它的记忆的阅读中，一再一再地重现。看见它作为一只狗狗，有了最爱它的主人之后的那种对生活的热泪爱好。

您走后它生命的最后半年，那出生之后到半岁的记忆画面却不断地重新涌现，交叉叠加，我惊讶于一只小狗，居然在两周之后开始就有记忆。

所以它的记忆是从两周开始的。从宠物店出售给一位单身男士。那单身男士性格内敛的样子，说话很少，从他早出晚归的有规律地作息看出他工作应该是很认真的。

有时跟女人交往，但似乎并不怎么把女人带进家，他好像没有相信别人的能力，看任何东西都是淡淡地眼神。

小秋的记忆画面显示他对它还算不错的，有新鲜的牛奶和高级的狗粮狗罐头，有时把自己的食物减少了盐分做给小秋吃一点，把一个小小的它很快养的能跑能蹦。

小秋那时候还不叫小秋，大约叫…铁虎或者太郎或者…甚至可能是个洋气的英文名字。随我们想象吧。秋这个名字是你在便利店门口捡到它的时候当晚给取好的，你说最喜欢的秋季的夜晚找到这么一个大宝贝。于是小秋就从铁虎太郎或者什么卡伦之类的名字变成了一个与它的大身形不那么相称的小秋。

那个男人单身那么多年，却不知道怎么回事她已经单身这么多年，却在养了小秋半年后决定结婚。小秋的第一任女主人，应该说是主人的新婚妻子，看上去温婉贤良，结婚也是应该。

他一生的大事件，还不是小秋的小秋表示支持，虽然有些怯怯的不那么完全情愿。

半年那新婚妻子很快怀孕，并且，找寻各种报纸杂志的边边角角，找到说狗对孩子的恶劣影响。疾病，潜在的危险，说了不下十条。

总之就是为了孩子，不该要它了。

它看着他们争吵，看着她一张温良恭谦让的脸变得扭曲。

他彻底妥协就是在2010年那个夏末，他想是啊，当然还是妻子和孩子重要，他于是把它放出去。

它再次回来。再放出去，它抓门刨墙地要回来。

那女人骂了一句没出息，就挺着肚子自己开车带它出去了，扔在一个远远的地方。噢，没有出现电影中的奇迹。我们的小秋找不到它原来的那个家了。它被遗弃了。

被遗弃的家狗的悲惨远胜从一开始就跟随狗爸爸狗妈妈流浪的流浪狗。因为从最初就开始流浪的流浪狗没有经历过人类感情的背叛。它们愁的就是吃喝，而从被遗弃的家狗变成的流浪狗的狗，心中的痛难以消减。

母亲，您在那个秋天就看见了便利店外战战兢兢饥肠辘辘的小秋。您站在远处注视了它20分钟，脑子在思考接下来的事。如何给它洗澡，自己的身体状态是否有条件带它散步，它是否携带病菌，万一咬了您的宝贝女儿，也就是我，那该怎么办。它是大型犬，它一个月要吃下几千日元甚至上万，这些问题您后来告诉过我您是都有考虑的。但是什么都比不过您看到它的一举一动的那20分钟。

也就是说您的考虑不是要不要收养它，而是如何更好地养它。

母亲。看了小秋的记忆影像，您该知道为了当初您这份深情厚谊，它回报给您的有多少。有延续了那么多年的您的生命，有您女儿身心的健康成长，有家庭的欢笑，还有，它的生命。

母亲，其实很不忍心告诉你，小秋的记忆影像里还有的内容，但如果不告诉你，会影响你对之后它的行为和病情发展的理解。所以还是一并告知。

那个女子在男人不在家的时候，常常喝着一杯茶就朝着它砸过去，而在他回家的时候她却说这是有被小秋碰撒的，她将冰箱里的食物成批倒进垃圾箱丢出去，回来告诉他是它偷吃的。她用高跟鞋的尖细高跟狠狠地打在它的头和背脊上。

那种人不只是讨厌狗，她们讨厌一切。她们唯我独尊。

那个时候的小秋，眼神里再也看不到它的祖先狼的血统的丝毫。它可怜得让我的眼泪不断掉下，如果是您看到这画面，想必心会滴血。

这一个月，我们已经从头阅读了三次记忆数据。

小秋的记忆片段里还有，它常常在只有它自己的时候，凝望您书架上的那只黑猫的照片。后来您走后，它无数次无数次地在发狂地间歇凝望。

它太羡慕那只黑猫。它不知道它活了多长时间，但是它似乎隐约感觉到这只黑猫是从一生下来的两个周开始就被您善待的。从有记忆的时候开始吧。真好，黑猫的记忆中全是快乐幸福啊。它并不知道那只黑猫因为您之前病情的急剧恶化，导致您也把它送给了父母，又由父母转送给了亲戚，又亲戚弄丢了它。

这些您曾经无比愧疚地跟我提起过，我记得。但是我从小秋地记忆力读出它生命最后的一阶段的前半部分深入骨髓地艳羡。

那半年的记忆，潮水一样涌来。几乎让它把它生命绝大部分的后面这几年的温暖给抵消，伤痛的记忆那么强，您的离开让这个小牛一样的大狗再度脆弱回归到它半岁时的记忆。

最后的记忆穿插频繁而迅猛。如果不是现在医疗医学和科学发展的如此迅疾，我们作为人类无论如何也难以想象在一只狗狗的心里，有这样多的爱，这样多的伤痛和惊惧。

母亲，小秋调动了它所有的神经细胞想念您。您应该知道。如果早一点知道，您应该就不会提前离开了。

母亲，对不起，请接收我迟来的目送，通过小秋记忆重读的目送。原来那天晚上是这样的啊。小秋这双黑亮亮的眼睛将什么都记录了下来，并在它自称体系记忆系统中反刍。

那晚我照例去参加周末舞会。别怪我，我们那个年龄，青春让我们毫无内敛。您拿出两间以前极其喜欢的不舍得穿的衣服给我，我嫌它们老土，且还是旧的，随手甩在地板上，这几千日元的破东西留给我干什么。我带着烦躁的尾音被自己关上的门划破在空气中。

我没有看见您的脸。

不过小秋的记忆影像让我12年后看见了，是的，它从来都在您身边，不像我这个女儿。自己的事情非常多，在20年里，除了婴幼儿期，我大概没有多少时间用来跟你分享什么。

被我关在门背后的您的脸，那个时候突然有泪留下。你摸摸小秋的头，对它说。我这一生都没给你什么好东西呀。我的宝贝。

你看着小秋，摸着它的狗头，说的对象却是我。眼泪也是为我而流，对不起，亲爱的母亲。20岁的我仍旧是个孩子。还特别不懂事的那种。

爸爸也照样在楼下，看棒球比赛，喝着他的小酒，这么多年他是最习惯你病情的一个，他心里已经没有什么感觉。没有忧虑没有担心没有困扰。

只有小秋，它扬起头观察你。后来你下楼找食物给它，拍拍它摸摸它，摸了又摸，这是你的日常动作。

但它竟然有了疑虑和略微的惊恐。狗的灵性竟然强到超过我们其他几个家人。

后来你一直在它身边耐心地拍拍它头，抚摸它因为不放心而拱成一座小山丘似的脊背。然后它才肯一点一点的吃下那一碗食物。

后面的四个多月，它从怀着最后一点期望等待，到脑中的神经突起发生异常增长，应变和错乱，出现一系列悲哀的抗争行为，它在与自己抗争。与最小时候的那半年的自己抗争，与失去了你以后的自己抗争。它渐渐筋疲力竭。渐渐败下阵来了似的。

它开始不再进食。连水都两三天也不喝。并且平静无比。不再做任何自我折磨。它在等待它挣脱这一世生命的那个临界点。它将头埋进自己的身体里，像熟睡那样。但是身体的起伏越来越弱。

这个时候，记忆数据显示的画面逐渐模糊起来，色彩搭配都有些异样了。我知道它的记忆信号即将到头。

这最后的模糊画面持续了整整一个星期。画面淡成了一个影子。然后结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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