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人哭泣的夜

文：小狸奴

SIDE A

1、

每一次和妈妈吵架之后，萧子俊都会独自来到永夏公园。他会静静地坐在湖边的长椅上，在心中想着当妈妈反复说出那句让他烦厌的话时，该如何反击才能刺痛她。

尽管刺痛她，他也并不会好受。但那种参杂着报复和自责的反击，却会让他有一种淋漓尽致的释放感。

已经记不清吵过多少次了，他不知道这种日子何时是个头，或许……会一直持续到他们中的某个人先死去吧。

如霞似火的夕阳点燃了半边天空，火焰也染红了永夏湖，再随着风烧到他的心头。

27岁了，人生为什么还是不能由自己掌控？他的手颤抖着，脑袋因为情绪的波动有些发热。

手机又开始响起，他看都不想看，肯定是妈妈的电话，要是接通了，迎来的必定是劈头盖脸的一顿痛骂。

但铃声一直在持续，似乎不打到他接通就不罢休。他不耐烦地掏出手机，屏幕上显示着来电人：沈艺。

噢，是她啊。他接通了电话。

“子俊哥，你是不是又和阿姨吵架了？”电话那端的沈艺似乎很担心。

“嗯，有事吗？”

“阿姨她也是关心你才会……”

“别说了，我在忙，回聊。”

挂断了电话后，想到妈妈那所谓的“关心”，萧子俊对着天空翻了个白眼。为了避免还有电话拨过来，他把手机调成了飞行模式。

天空逐渐变得灰暗，饭后来公园散步的人多了起来。他一动不动地坐着，路过的人或是成双成对的情侣，或是父母与孩子，有那么一瞬间，他忽然觉得自己与这个世界格格不入。

也不知过了多久，散步的人逐渐少了起来。永夏公园开始变得寂静，只偶尔从湖中传出几声蛙鸣。

他看了看手机，21:45，呵，居然已经在这坐了四个多小时了。

夏夜的风带着丝许寒意，吹在他露在短袖外的手臂上，手臂起了鸡皮疙瘩，他用手掌在手臂上轻轻搓动，让手臂热起来。

这时，有个人坐到了长椅的另一端。

他扭头看过去，朦胧的月光中，没有第一时间看清对方的面孔，但仅仅是那一个轮廓，也足够让他想起记忆深处的那一个名字。

费雨晨。

那个名字就和生命中其他千千万万个过客埋藏在一起，从未被提及，但也从未被遗忘。

坐在长椅那端的人也回头看过来，看着他，发出一声诧异的惊叹，随后喊出了他的名字：“子俊？”

“雨、雨晨？”

“真是太巧了！”费雨晨从长椅的那端挪了过来，“这么晚了你怎么还在公园？”

“你不也是吗？”萧子俊回答。

费雨晨笑了笑，说：“我今天从上海回来，好多年没来这里了，就过来逛逛。你呢？这么多年，过得怎么样了？

不怎么样。萧子俊在心里回答了一声，但他却没说出口，良久，才蹦出一句答非所问的回答：“我结婚了。”

2、

“对不起，您拨叫的用户暂时无法接通，请稍后再拨。”

还是打不通。沈艺把手机握在手里，叹了口气，朝家的方向走去。

刚才在萧家时，她发现阿姨不知不觉中已经老了不少，时间在她脸庞上轧出深深的痕迹，两道法令纹让她看上去永远那么疲惫。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或许就是从子俊哥结婚后吧？

“小艺啊，如果子俊能娶到像你这么好的老婆，就好了。”离开前，阿姨拉着她的手说。她没有回答，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萧家离她家只有半条街的距离，当她走进小区时，看到天空的月亮雾蒙蒙的，就像噙满泪水的眼睛，随时会涌出无尽的悲伤。

他现在会在哪里呢？她不知道。

她翻动着通讯录，对着屏幕犹豫良久，又拨出了一个电话。

“喂？”等待了很久，才有个女声传来。

“我是沈艺，你现在在哪里？”

“我在北京出差，有事吗？”电话那头的声音显得有些冷漠。

“子俊哥和阿姨又吵架了。”沈艺努力让自己的声音显得客气与平静。

电话那头的女人沉默了半晌，说：“又是因为孩子的事？”

“你知道？”沈艺的声音开始有些不受控制了，“结婚三年，你知道为什么不能生个小孩？你知道阿姨有多想要小孩吗？”

对方又沉默了很久，才回答：“这不是我一个人决定的。”

沈艺只感觉一股无名火窜到了喉咙，她的声音有些颤抖：“那你自己呢？你自己想过要孩子吗？”

对方没有回答。

“没想过，对吧？”沈艺冷笑了一声，“我不知道你嫁给子俊哥事图什么，但我很清楚，你不爱他，一点都不爱。”

依旧没有回应，她只能听到电话那头隐约的呼吸声。

“是你毁了子俊哥。”说完，沈艺把电话挂断了。她的呼吸变得急促而粗重，愤怒让她在短时间有种缺氧般的难受。

她不知道电话那头的女人听完她的话会有什么感受，她不在乎，她想着，如果自己的话能够刺伤对方，那是最好的。

3、

“她很好，是一家国企的中层，比我大3岁。”萧子俊没有去看费雨晨，双眼直直地看着天空的月亮，月亮上仿佛起了层雾，那是下雨的征兆，“你呢？这么多年，你过得怎么样？”

“我吗，就这样吧。”费雨晨轻笑了一声，“在一家证券公司上班，每天就是家、地铁、公司三点一线。”

“还是一个人？”

“我工作比较忙，暂时还没想谈恋爱。”费雨晨点点头，似笑非笑地看着他，“你婚后生活怎么样呢？”

“能怎么样？”萧子俊看着前方的夜幕，低声说，“我退伍后，爸妈就不停给我安排相亲，我当然是不愿意的。三年前，我在网上认识了她，就结婚了。”

“她也是……”费雨晨用询问的目光看向他。

萧子俊点点头。

费雨晨说：“这么多年了，想不到你还能认出我。”

“你没怎么变。”萧子俊看向费雨晨，他除了穿着比以前更加成熟外，确实没什么变化。

夜风掠过湖面袭来，长椅背后的梧桐树飒飒作响，萧子俊感觉有点头晕，他打了个喷嚏。

“你感冒了？晚上有点凉，要加件外套的。”费雨晨说。

“我身体好着呢。”萧子俊笑着说，但马上又打了个喷嚏。

费雨晨伸出左手手，在空中犹豫了片刻，轻轻摸了摸他的右手。

“你的手很凉。”费雨晨说。

萧子俊朝他挪近了一些，右手翻过来抓住他的左手，轻声说：“雨晨，这么多年，你有想过我吗？”

费雨晨没有回答。

萧子俊继续说：“我知道你没有，其实我也没有。但……我又从来没有忘记过你。”他说完这句话，自己也感觉到有些矛盾，但事实确实也是这样。

费雨晨想要抽离左手，但他抓得更紧了。

“雨晨，我冷。靠我近一点，好吗？”他的声音很轻，就好像真的生病了一般。

费雨晨沉默了一会儿，朝他挪近了一些。

“我以为，我们再也不会见面了。”萧子俊说。

“是啊，”费雨晨轻声笑了笑，“转眼间就十年了。”

“十年啊……”萧子俊抬头看着月亮，不知是因为头晕影响还是月亮边上的水汽太重，他的视线有些模糊。

夜风吹过，他闭上了眼睛，那一刻，他仿佛回到了少年时代。他骑着单车从校园外的斜坡上滑下，风拂过头发，空气中满是阳光的味道。

隔壁班的那个小男生就在前面走着，他故意从他身边穿过，然后回头朝他眨了眨眼睛。

不久之后，他知道男生名叫费雨晨，而这个名字也从此在他心底烙下一个印记。

冰冷的夜风再度让他回过神来，他低声说：“雨晨，如果时间可以倒流就好了。我想回到过去。”

4、

如果时间能够倒流就好了。沈艺想。

直到现在，她还总会想起很多年前的事。那时她家和萧家是对门的邻居，她和子俊哥同龄，从小学到初中一直形影不离，甚至连小时候的过家家，她都是扮演子俊哥妻子的角色。

她记得初中的同桌是个爱捉弄人的胖子，他总是能从各种角落抓到奇形怪状的蜘蛛，再放进透明的卡带盒里。

有一天，他抓着一只八条腿又细又长的蜘蛛扔进了她的衣领中。她瞬间被无限的恐惧包围，失声痛哭，小胖子双手叉着腰，发出了恶作剧的笑声。

她哭着跑到楼下一个班级，那是子俊哥的班级。子俊哥长得比同级的男生高大，他就像骑士一样带着她回去，把小胖子教训了一顿，并当着他的面把那盒蜘蛛全踩死了。

这件事或许子俊哥自己都不记得了吧？但她却像收藏珍宝一般小心翼翼地留着。

当时其他小伙伴都拿他俩打趣，说他们以后肯定就是夫妻，她满脸不开心，但心跳却莫名地加速起来。

直到有一天，她才猛然间发现，这就是“喜欢”吧？

高中后，她搬家了，不过好在只在街的那一头。开始，子俊哥总会骑着自行车载她去学校，但后来，越来越少找她了。

她发现，原本属于她的自行车后座上，坐了一个男生。

她暗自赌气，但却发现，即便自己半个月不去找他，他也根本不会想到来找自己。直到有一天傍晚，她悄悄跟在他后面，去了那个刚建好的永夏公园。

那个男生，在那里等他。

她看到，子俊哥偷偷地牵起了男生的手，他们笑得很开心，在公园的长椅上坐到很晚很晚。

而她，就坐在他们身后一条小道的长椅上。但他们并没有发现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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