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贡明年会下雪吗

1.像麻雀落进了鹰巢

1931年7月19日,有风从海上来,西贡下了一场大雨,她记得。

那一天,宋伊人跟着姐姐一起嫁进了杜家。或许,更准确地说,是被接进了杜府。

她的姐姐没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也没有一场像样的婚礼,甚至在走过场一般的酒宴上,杜老爷的独子也没有来参加。整个杜府,似乎都在排挤她们。

不过,这也是情理之中,杜若明的原配夫人一个月前死于肺痨,大丧刚过,便将她们姐妹俩从歌舞馆接到了杜府,任谁都难以对她们笑脸相迎。

她们姐妹俩被安排住在杜夫人从前住的院子里,杜若明的独子杜成溪发了好大一通脾气,连摔带推地将她们赶了出去,紧紧锁上了院门。

那是她第一次见到杜成溪。二八出头的年纪,身量挺拔,冷眼看人时,眉眼之间英气自成,明明看上去温润得像清风明月一样的人,说起话来却咄咄逼人。

“这是我母亲的院子,你们不配!”

少年用笨拙的方法守护着自己母亲的地盘,却遭到了父亲的一顿毒打。

杜成溪倔强,即使被打也不肯认错,杜若明盛怒之下,便将他绑起来吊在天井的大树上,不给他吃喝。

如此一来,她们在杜府的处境就更加尴尬了,她的姐姐刚刚入府,便落下了一个黑心后母的骂名。

宋伊人窝在姐姐身边,小心翼翼地问她:“姐姐,他们好像都很讨厌我们。”

姐姐将宋伊人搂进了怀里,下颚抵在她的额头上,说:“没关系,姐姐会处理好的,只要你无忧无虑、平安长大,姐姐什么事都能做。”

当晚,杜成溪就被放了下来,她们姐妹二人也搬到了离杜夫人的院子最远的别院。

宋伊人透过朱红色的窗棂向外看去,杜府青灰色的高墙上方停留着两只她叫不上名字的小鸟,目之所及竟只有这么一点点风景了。

她望着身穿宝蓝色绸缎旗袍的姐姐,盯着她脖颈上戴的那条价值不菲的珍珠项链想了又想,荣华富贵是有了,可她和姐姐又何尝不像是麻雀落入了鹰巢一样,自此以后,都得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地过日子了。

2.眼里是雨,心里却为你撑着伞

彼时,宋伊人才十六岁,杜老爷宠爱她的姐姐,自然也不会苛待她,花了些钱,将她送进了杜成溪所在的学校,让她学习西方的文化和知识。

宋伊人原先就读过书,姐姐在歌舞馆跳舞赚了些钱,便送她去了一个晚清书生办的私塾里上课,学的是“四书五经”、《烈女传》。她从没想过自己可以进入新式学堂,和那些有钱人家的孩子一样,去学习新文化。

她自然是乐意的。

入学的那天,她起了个大早,学着别的女学生的模样,梳了两个马尾,背着书包,早早就等在杜府门口。

可杜成溪自然是不愿意和她一同上学的,但是他又不敢跟父亲的提出异议,只得让她上了自己的车。

快到学校的时候,杜成溪喊司机停下车,转过头看着宋伊人说:“前面十二点钟方向的那个大门就是学校大门,你下车,自己走过去。”

宋伊人不明白,眨了眨眼睛,看着他,怯生生地问:“你……今天不用上学吗?”

杜成溪深吸了一口气,瞥了她一眼,继续说道:“难道你要坐着我的车到校门口,然后让全校的人都知道你是我杜成溪后妈的妹妹吗?滚下去!”

杜成溪的脸长得英挺,侧面看上去棱角分明,他冷眼冷语时,从骨子里带出了一股傲气,吓得宋伊人打了个冷战,慌忙下了车。

自那以后,她便再也不敢坐杜成溪的车了,她不想惹杜成溪生气,从而让姐姐为难,每天上下学都会自己一个人穿过一条条小巷子从小路走去学校,又原路回家。

可是,到底还是出了事。

杜老爷某天提早回家,正巧撞上了独自一人步行回家的宋伊人,他问她为何没有和杜成溪一起回来,宋伊人谎称杜成溪在学校有事,所以她自己先回来了。

这样蹩脚的谎言怎么可能骗得了久经商场的杜若明,他只稍稍调查了一下,便知道了事情的原委。所以,当杜成溪回到家的时候,免不了一顿责骂。

杜成溪被罚跪在书房里思过。她既内疚又自责,便偷偷去厨房拿了些糕点给他,却被他一手打翻在地。

杜成溪的心里对父亲有气、有怨言,却无处可发,就全都撒到了她的头上。

“你以为拿几个破糕点过来讨好我,我就会原谅你吗?你跟你那个姐姐一样,就只会打小报告。”

宋伊人害怕他误会自己,更怕他误会姐姐,乌黑的大眼睛眨巴了两下,急得掉下了眼泪,结结巴巴地为自己辩解道:“我……我没有……真的。”

杜成溪并不理会,只当她是个惯会演戏的人,目光凛凛地看着她,一字一字地说:“收起你这可笑的伎俩吧,我父亲会被你们骗,我可不会。你觉得等你姐姐年老色衰了,我父亲还会这么宠着你们吗?迟早有一天,我会把你和你姐姐赶出杜府。”

他看向她的目光是那样的冷,仿佛是一把冰雕的刀子,宋伊人吓得坐倒在地。

怎么会这样呢?她和姐姐全心全意地讨好着这里的每一个人,可是所有人仍旧不待见她们。她并没有奢求杜成溪会待她多好,她不过是想求一个安安稳稳的日子,这样也不可以吗?

自那以后,宋伊人有了自己的专车和自己的司机,再也不需要和杜成溪共乘一辆了。她和杜成溪也不再说话,即使是迎面撞上了,她一句“少爷”还未来得及说出口,他便已从她身侧走过。

而杜成溪再一次惹恼杜老爷被关进书房是因为他在学校参加了进步学生活动,也不知是谁告诉杜若明的。

杜若明将他吊在祠堂里,毒打了一顿,然后将他锁进了书房,不允许任何人放他出来。

杜成溪趁守门的人打盹时,翻窗户逃跑,却被巡逻的家丁抓住,继而又被杜老爷打了一顿,继续关着。连着这样折腾了几回,他便再也折腾不动了,躺在床上,不吃不喝,试图用绝食来对父亲的专制独裁进行抗议。

宋伊人偷偷趴在窗户缝上往里瞧,看着他逐渐消瘦下去,心像被针扎了一般。她趁着夜色,骗走了守卫,打算偷偷放他出去。可是,杜成溪不信她。

他被折腾得面容憔悴、气若游丝,他道:“告状的是你吧?想和你那个姐姐一起害死我是吧?我跟着你出了这个门,整个杜府恐怕就是你们的了吧。”

宋伊人心知劝不动他,便哭着去求杜若明,她害怕再这样下去,他会死在书房里。

她分明对他又惧又怕,却又偏偏忍不住处处为他着想。

3.你是劫后余生的岛屿

经过上次的事情,杜成溪对宋伊人更是避如蛇蝎了,他固执地认为她是父亲安插在他身边的奸细,每每在学校遇见,尖刀般的目光便会落在宋伊人的身上,极尽刻薄的言语也会扎在她的心里。

他似乎断绝了做革命分子的心,再也没有在学校里参加过任何学生运动,倒是迷恋起了现代诗,像模像样地办起了诗社,每天放学便会邀十来个诗社成员来家里聚会。

宋伊人就是在偷听他们诗朗诵时见到了林薇雨——西贡有名的丝绸大王的女儿,和他们在一个学校。和宋伊人不一样,林薇雨像雨后的彩虹和天边的云彩一样,是让人向往的。

宋伊人趴在墙角偷听那群青年才俊读诗,他们读普希金、读泰戈尔,也读惠特曼,轮到杜成溪时,他剑走偏锋,读了一首中国诗人的诗。

抑扬顿挫、字正腔圆,听得她无比沉醉。

“撑着油纸伞,独自彷徨在悠长,悠长又寂寥的雨巷。”

林薇雨望着他,捂着嘴轻轻地笑了。

周围的人开始打趣他们:“林大小姐可是最喜欢戴望舒的诗了,看来今天有人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啊。”

杜成溪的脸唰的一下就红了,卷起诗集,作势要打那人:“去去去,别拿我打趣。”

宋伊人躲在角落里,心突突地跳了起来,慌慌张张地转身想要逃走,一个转身,却撞上了姐姐。

“怎么了?伤心了?”姐姐双手扶住了宋伊人的肩膀轻声问她,“你该不会是喜欢上杜成溪了吧?”

宋伊人低着头,摇了摇头回答道:“没有。”

刚刚还很紧张的姐姐突然就松了一口气,伸手揉了揉她的脑袋说:“没有就好,你千万不能喜欢上他,知道吗?他不是值得你托付一生的人,也不是你该有的归宿。姐姐希望你可以去外面看世界,去读书,去做新时代的女性,而不是像姐姐一样,一辈子都要困在这高墙绿瓦之中,永远要靠男人活着。”

宋伊人不敢让姐姐失望,拼命地点头。

可是感情这种事,谁又能说得清猜得准呢?吸引她的偏偏是她最不该触碰的,越痛,就越不愿松开手。只是那时的宋伊人还不明白而已。

杜成溪再一次出事,是在一个月后了。

他又去参加了学生运动,不过这一次他没有像往常那么幸运地被父亲的人抓回家,而是被巡警追了几条街,还弄伤了腿,躲在小巷子里。

是刚巧路过的宋伊人骗走了巡警,救下了他。可他偏偏不领情,巡警前脚刚走,他后脚便要返回去。

宋伊人拦住了他:“你受伤了,再回去肯定会被抓住的,老爷那儿没法交代不说,那些警察也会弄死你的。”

杜成溪的腿伤得厉害,每一步都走得十分艰难,他的额头上冒着细密密的汗,嘴唇也因慌张变得十分苍白:“顾不了那么多了,我必须回去将消息告诉给诗社的其他人,让他们取消今晚的活动,不然,他们都会丧命的。”

宋伊人愣住了,她没有想到那些平日里在家里读诗的青年竟都是革命分子,但是片刻后,她便冷静了下来,眼神坚定地看着杜成溪,说道:“我去,我认识他们,我去帮你传消息,你在这歇会儿,然后回家。”

说完,没等杜成溪答应,她就消失在小巷的转角处。杜成溪拖着受伤的腿,望着她渐行渐远的背影,心头慢慢笼罩了一层雾气,一切都模糊起来。

消息是顺利地送到了,可宋伊人却没有顺利回家,她在送完消息同诗社成员一起撤退时被抓住了。

巡捕房的男人大多粗鲁,也没有读过什么书,更不懂得怜香惜玉,他们抓不到为首的人,便严刑逼问宋伊人,各种折磨人的伎俩差不多都用上了。宋伊人被折磨得几乎没了人形,杜若明花了不少钱才疏通关系,将她从看守所里捞了出来。

她被人用担架抬回杜府时,浑身都是血,鲜血还和着泥土,早已辨不清她本来的面目。她的神志也有些模糊,迷茫间,她似乎看到了杜成溪眉头紧皱,清亮的眼睛里落下了一滴泪,仿佛风浪过去,劫后余生的她,看见了一座岛屿。

杜成溪在她昏迷的时候,一直站在她的床边,看着前几日还生机勃勃的宋伊人,如今却因他奄奄一息,他的心上像吊了一块巨石,现在正一点点地沉下来,重重地压在他的心口。

4.蝴蝶心事

经过了上一次的巡警武力镇压学生运动,越来越多的人意识到了当权者的黑暗性,诗社的成员也越来越多了,杜成溪的革命口号也喊得更强烈了。

他心中的那团火,仿佛被宋伊人那不起眼的火苗撩得更旺了,他甚至还敢在家中公然与父亲的独裁做斗争,红着眼,挺直腰脊的他说道:“父亲,宋伊人做错了什么要受如此酷刑?这个社会毫无平等法制可言,如果我们再不团结一致,秉持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态度,这把剑迟早也会悬在我们的头顶上。”

杜若明被他气得说不上话来,解下了皮带,一下一下地抽在了他的背上。

可是杜成溪连死都不怕了,又怎么会怕挨一顿打呢?

杜若明也实在拿自己的儿子没办法,可又不能放任不管,就只能让宋伊人看紧他了。

宋伊人答应了,伤养得差不多之后,就回了学校。不过这一次,她倒是真的成了他身边的探子,偷偷观察着他的一举一动。

也许是出于愧疚、感激又或者是其他什么情愫,杜成溪对宋伊人的态度明显好了很多。从前他避她如蛇蝎,如今却愿意与她并肩而行。

他带宋伊人参加诗社,给她讲英国的工业革命、讲法国的工人运动、讲民主共和、讲他们共同的故土。

少年目光如炬、信念坚定,一只手握着诗卷,一只手扶着桌案,他对宋伊人说:“我们迟早都是要回归故土的,我们的祖国,还有千千万万的人在受着奴役、受着压迫,只有我们团结起来,才能和这个吃人的社会抗争到底。”

宋伊人自幼便和姐姐被抽大烟的父亲卖到了西贡,她对杜成溪口中的故土没有丝毫印象,但是她愿意听他说这些。

谈起这些时,杜成溪的脸上仿佛镀了一层光晕,他的眼神熠熠生光,宋伊人盯着他,情绪都在他牵引下变得澎湃起来。

他带她参加学生会,出入各种学生活动的场合,一起读爱国诗人的诗歌,一起追寻真理,夜晚回家也一起扎进书房里偷看当局政府禁止传播的革命禁书,甚至还一起逛街、看电影,像寻常人家的兄妹一般。

那段时光大概是宋伊人回忆里最美好的日子了。她其实无心政治,也不懂得那么多大道理,但是,只要是和杜成溪在一起,她就觉得踏实、安心,他觉得正确的事情,就算再难,再要命,她也觉得是应该去做的。

杜成溪还给她改了个名字,叫宋七月,因为她的本姓是宋,而他们又恰好相识于七月。他说,宋伊人是歌舞厅老板给她取的艺名,听上去就给人一股旧社会的压迫气息。

宋伊人捧着杜成溪写给她的名帖,欢欣雀跃地拿回房间,捂在胸口看了又看,欢喜极了。

生在那样动乱的年代,真情本就不多,一个少女的欢喜,其实就胜过了千言万语。她无疑是对杜成溪动了心。她不知道这种心思是何时在自己的心上落地发芽的,甚至不知道自己到底喜欢他什么。

或许,她是喜欢他坚持立场的那份倔强,又或许是他谈及梦想时熠熠生辉的眼神,抑或是喜欢同他在一起时的片刻安宁。

可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宋伊人的心意根本就得不到回应。

彼时杜若明在生意场上吃了亏,公司的生意每况愈下,加之杜成溪铁了心要搞革命,杜若明思虑再三,就给他定了门亲事。对方是航运商会会长家的女儿,一方面,他可以通过联姻拉拢生意伙伴,另一方面,他希望结了婚的杜成溪能有所顾虑,收心回家。

这样的事情,杜成溪自然是不会答应的。这一次他学聪明了,不再和父亲正面硬杠,而是一面假装妥协,另一面则不动声色地准备着自己的出逃计划。

5.远行的邮轮带走了她的少年

在那个动乱不堪、人命比纸薄的年代,离家出走需要很大的勇气。一旦离开了家,脱离了杜家少爷的身份,无疑就是丢下了一把强有力的保护伞。可是杜成溪是吃了秤砣铁了心,做了决定便要执行。

宋伊人劝不动杜成溪,又不知道该不该告诉杜若明,骑虎难下的她就只能日日跟在杜成溪身后,以期能将他离开的日子拖得更久一点。

可是那一天还是来了。一月的西贡落了好大一场雨,且连绵了好几天,青石板路被雨水泡得发胀,墙角有青色的苔痕顺势而上。

他们如往常一般走在去学校的路上。杜成溪一路沉默,快到拐角处的大路时,他突然停下脚步,单手扶住了宋伊人的肩膀,目光炯炯地看着她,似乎有千言万语要说,但是他的嘴唇微微动了动,就沉默了下去。

只是简单的一个眼神,宋伊人便读懂了一切,他要离开了,要去那片远离他们的故土,从此以后,山高水远,怕是再难相见了。

宋伊人的心揪在了一起,还是不舍:“你若是真的去了大陆,人生地不熟,又孤单一人,要怎么生活呢?遇到危险怎么办?”

杜成溪看着她,温润一笑,伸出手揉了揉她的头发说道:“没事的,办法总比困难多,我和林薇雨一起去,我们会先到上海投奔她的表哥,再另做打算。你要照顾好自己,等我回来。”

雨还在滴滴答答地落下,空气中都是湿热的气息。宋伊人的心里也仿佛下了一场大雨,湿漉漉的潮气爬满了她整颗心脏,烦闷得叫她想要暴走。

她是亲眼看着杜成溪和林薇雨登船离开的。伴着海面咸湿的风和汽笛声,杜成溪冲她挥手告别,去往了自己梦想中的地方。

宋伊人看着远行的邮轮上载着她的少年慢慢地离港,即将驶向她不曾到过的领域,心头顿时五味陈杂,泪水到底是没忍住,夺眶而出。

邮轮仅剩一点点船影时,她跪倒在地,号啕大哭,仿佛要用光全身的气力,将这一生的眼泪都流尽。

她一生一次的初恋,还未开始,便早早结束了。

杜成溪走后一年,西贡的局势变得更加动荡了,殖民政府搜刮民脂民膏,官匪勾结黑帮林立,宋伊人在她姐姐的安排下,去了美国读西方经济学。她的姐姐几乎是拼尽了全力想要改变她的命运。

她不想辜负姐姐的心意,在美国的日子过得极其清简,每日除了上课做功课之外,唯一的事情便是盼着姐姐寄给她的越洋书信了。

她们聊各自身边的趣事,聊西贡的雨季、美国的雪,聊杜先生每况愈下的身体,聊姐姐肚子里的小生命,却独独不聊杜成溪,他似乎真的从她的生命里消失了。

她时常想起在西贡的日子,她同杜成溪一起读过的那些诗,她几乎日日都要拿出来反复咀嚼一遍,她心中还是没能彻底将他抹去,总觉得,如果她变得更优秀些,就还会与他相遇。

在美国的日子,她过得既孤独又乏味,这一点回忆就成了她唯一的期盼,成了她贫瘠生活中最重要的一味甜味剂。

再后来,她姐姐的信变得越来越少、越来越不准时了,最后一次寄过来的信件里竟然是杜若明病重离世的消息。

她不知道临近生产又遭此打击的姐姐该如何渡过,害怕发生变故的她匆忙订了回西贡的机票。

可是现实永远比人们预想的要更糟糕。

6.倒不如不相见

那时的杜家早已只剩下一个空架子了,风雨飘摇,大厦将倾,自杜若明病重之后,生意上的事情便一直由他的助理打点。跟了他十几年的助理到底还是存了私心,一点点将原本就已经摇摇欲坠的杜家掏空了,气得杜若明一口老血闷在胸口,留下她姐姐和还未出世的孩子撒手人寰了。

一代枭雄中年离世,留下了年轻貌美的妻子和尚未出世的孩子。一时间,杜若明的讣告传遍了各大报社。人们好奇杜若明的死因,更好奇杜家原本殷实的家底为何说倒就倒,不堪入耳的流言蜚语传遍了大街小巷,成了人们茶余饭后的谈资。而她的姐姐,又一次被退上了风口浪尖。

杜成溪是从一直暗中来往的同学信中得知这些的,他早宋伊人几天回了西贡。

他信了那些谣言,这无疑是致命的。原本就积压在他心里的怨言更是顷刻爆发了。

他在父亲的灵前逼问后母事情的始末,认定是她与人串通好,偷偷转移了财产,逼死了他的父亲,他的言辞激烈,神情冷漠。

宋伊人的姐姐临近预产期,又刚刚丧夫,精神本就不振,在杜成溪的咄咄逼问下动了胎气,带着她还未出世的孩子一起死在了产房。

宋伊人紧赶慢赶,却还是晚了一步。她甚至来不及见姐姐最后一面,便与她天人永隔。

她问起当时的情况,所有人都三缄其口,避而不谈。在她再三逼问下,一直伺候她姐姐的老仆人吞吞吐吐地说了句:“少爷和夫人吵了一架,夫人情绪不稳定,动了胎气……”

她的脑袋突然嗡一声停止了运作,她感觉她的整个世界开始天旋地转,仿佛即刻就会坍塌。须臾过后,她抬眼看向垂头站在一旁的杜成溪,一时竟悲痛得不知该说些什么,只死死地盯着他。她的目光仿佛千万把刀子一样扎进了他的身体里。

这就是她喜欢多年的人,这就是她日日捂在心口的秘密,竟然是他害死了自己的姐姐。

杜成溪没有见过这样子的宋伊人,也深知姐姐对于她而言意味着什么,心里惴惴不安,想要开口说些什么,却又如鲠在喉,半句话也说不出来。

当初他和林薇雨一同逃去上海,人生地不熟,又被人骗光了钱,吃了很多苦才找到了组织。那段日子里,他每天都想回家,想念西贡的大雨、想念西贡的蝴蝶,在那样艰苦卓绝的时光里,宋伊人就是他心头的朱砂痣,窗前的白月光,一直支撑着他走到了现在。

白居易有一首诗是他很喜欢的,诗是这么写的:“相知岂在多,但问同不同。同心一人去,坐觉长安空。”——如果你深爱着一个人,你就会觉得,那个人离开之后,你身边的一切都不一样了。

杜成溪就是在离开之后,才觉察到身边没有了宋伊人,仿佛什么都变得不对劲了,也是那时才明白了自己对她的感情。在一起时,他总觉得她土气,不懂时政,满身都是封建旧社会气,甚至觉得她的身份都不光彩;可是分开之后,他居然思念起了这只突然闯进他生命中的宋伊人。

那是只非常笨拙地、小心翼翼地讨好着他,偷偷摸摸关心着他,能为他流血、牺牲的宋伊人,那也是他生命中唯一一次、后知后觉爱上的宋伊人啊。

可是他们再见面时,竟是这样的场景。

他走到了她的身边,轻轻地抱住她,将她的头埋进自己的怀里,一遍遍地说着对不起。

宋伊人想要挣脱,他就收紧了双臂,更用力地加深了这个拥抱。她张口狠狠地咬在了他的肩膀上,鲜血混着她的泪水沾湿了他的衬衫,而他的胳膊就算痛到麻木,也没有松开。

两人僵持了许久,待宋伊人平静下来了,他才松开她,依旧一遍遍地说着对不起。

大概是累了,抑或是心死了,宋伊人望向他的目光都没了神韵,她哑着嗓子说:“我多希望我能杀了你啊,可是我做不到。”

姐姐的丧礼刚刚结束,她便收拾好行李,带着姐姐的灵位准备离开。杜成溪拦住了她的去路,言辞恳切地求她留下:“你一个女孩子,能去哪儿?现在整个世界都不太平,留下来吧,让我照顾你,我会补偿你的。”

这番话若是放在从前,宋伊人应该会满心欢喜地跳起来,可如今听来,他却只觉得可笑。如今的杜家早已不是从前的杜家了,他自己都自身难保,又何谈照顾她呢?更何况,他们之间还隔着两条人命,而那两个人,都是她的至亲。

宋伊人坚持要走,杜成溪拗不过她,竟学起了他父亲的招数,命下人把她关在房里,囚禁在这一方小小的院子里。

7.他的蝴蝶还是走了

这一关就是一年多的时间。

宋伊人想过逃跑,可是杜成溪日日都守在她的门前,她根本寻不到机会逃走,她还试过绝食抵抗,但是他总有千百种方式逼她乖乖吃饭。渐渐地,宋伊人就不再折腾了,像认命了一样,整日窝在房里不出门。

她再不闹腾,也不愿出门,杜成溪便想着法子将外面的世界带进房里送给她。

初夏的时候,杜成溪不知道在哪儿捉来了很多蝴蝶,用大玻璃瓶装着,送进了她的书房。可是,刚送到她的手里,她便将盖子掀开,任由它们飞走了。

“你不喜欢蝴蝶吗?那还有蜻蜓,明天我差人给你捉一瓶子蜻蜓。”这一年里,杜成溪变得老道了很多,他似乎继承了他父亲在生意场上的资质,原本已经垮台的杜家,在他的手上又渐渐有了起色,原先被助理偷偷转走的几家商号,也都重新拿了回来,一时间,他又成了西贡城的焦点。

“喜欢是喜欢,但是我更希望它们自由,关在瓶子里的蝴蝶,再好看,都会被闷死的。”宋伊人没有看他,转身回到了书桌前,随手抽出一本书看了起来。

杜成溪在她的桌前立了好一会儿,定定地看着她翻书,皱着眉头一页页地阅览,突然觉得他们之间隔了好远好远的距离,似乎比千山万水还要难以跃过。

若说是否后悔,杜成溪的答案则是肯定的。他不止一次在午夜梦回时惊醒,为自己的年少轻狂、为自己的一时冲动而后悔。他只是一时气愤,从未想过真的要了她的命,更何况,那个未出世的孩子也是他唯一的亲人啊。

可是没人关心过他心里苦不苦,甚至一个可以和他谈心的人都没有。而他生命中的蝴蝶,也不愿和他多说一句话,不愿多看他一眼。

他不知道这样的日子究竟要怎么过下去,明明应该越过越好的日子,怎么就变成这般模样了呢?

他问她:“你要我怎样你才肯原谅我,才肯从房间里走出来?”

宋伊人抬眼看他,神色坚定道:“我想回美国读书,我姐姐希望我能做一个新时代的女性,那也是她的梦想。”

又是这个话题,他们已经谈论了不知道多少次,杜成溪每每听见她说要离开,都会觉得头皮发麻,整个人都扭曲了。

“你不该剥夺我的自由,这是我的权利,我的梦想,你过去不是总跟我谈民主、谈共和吗?如今为何这么专制独裁。”

是啊,蝴蝶就该自由飞翔,在外面飞翔的蝴蝶才是活的蝴蝶。

他最终还是妥协了。他也知道,放开手,他生命中的这只小蝴蝶就再也不会飞回来了。

可是她临行的那天,他还是忍不住问她:“你何时归来?毕业吗?”

宋伊人拎着行李箱,低头看着自己的脚尖,声音沉沉地回答他:“等西贡下雪的时候,我就回来了。”说完,她便转身走上轮船。

杜成溪望着她离去的背影,仿佛她的声音还在耳边回响,她身上淡淡的清香还在鼻尖,可是这个人却离他越来越远,远得只剩一个背影,一个黑点。

他心里最柔软的那处,在这个瞬间碎成了无数块。

8.那是她一生一次的梦

宋伊人回到美国的第二年,就收到了一大笔钱和好几处房产地契。

送来这些的人,还带来了一份报纸,上面赫然刊登着他的讣告——

“西贡商业天才遭人暗算,离奇丧命。”

其实,他不是遭人暗算,也没有仇家寻仇,他不过是在暗地里支持革命被人告发,政府将他秘密处理了。而在他决心支持革命的时候,便已经将身后事都安排好了,财产也早已悄悄地转移出去,又差人在美国置办了多处房产、地产,全都留给了她。

宋伊人看着那份报纸,将报纸拿起来放在心口处,捂了好久。

到最后,他又变成了她心目中那个熠熠生辉、坚持信仰的少年了。

1975年,宋伊人离世,享年60岁,终身未嫁。

她无亲无故,墓志铭是按照她生前的遗言写下的,极为简单的一句话:“这个人回西贡看雪去了。”

来给她扫墓的人总会提出疑惑,这个谜一样的经济学家怎么会留这样的一句话呢?西贡可是靠近赤道啊,那里怎么可能会下雪呢?

但是人们都希望她能如愿回到西贡去看一场雪,那是她一生一次的梦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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