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人镖行

1

那男人出现的时候,苏澈正向叶清讲述自己前阵子在滁州的见闻,手上还玩着一只小小的木鸟。

叶清觉得好笑:“这些天给你买那么多好玩的,也没见你有多喜欢,就这么一只小破鸟,倒叫你爱不释手了。”

“什么小破鸟,这是别人送我的礼物!”苏澈分辩道,随即弯唇一笑,“我跟你说,我啊在滁州抓了个贼,不小心露了一手轻功,被一小孩看到了,崇拜得不得了,非要送我这个玩具当礼物,据说是自己做的呢!看这翅膀,还会动,多精巧!”

叶清不看鸟翅膀,光看苏澈,边看边笑:“就你那轻功——”

苏澈听出他话里的嘲讽,面露不悦。叶清见他真生气了,忙哄道:“行行行,我小师弟的轻功举世无双,成不成?来,不气了,吃糖。”

苏澈斜眼看他:“师兄,我发现这阵子你对我真的特别温柔,好得不像话。我说,你是不是有什么事求我?”

“求啥啊,看你顺眼,待你好点,还觉得奇怪了?”叶清笑道,“只要你以后别生我气,我能一直对你好,信不信?”

他这话说得着实恶心,苏澈听得直翻白眼。忽听一阵轻响,却是隔壁桌的青年和尚抖了抖挂在腕上的佛珠,低声斥了句“伤风败俗”。苏澈登时大怒,站起来就要骂人。

就在此时,那男人走进了茶馆。

他背着长剑,脚步有力,初时却并没引起苏澈注意。这年头,背剑的比背锅的还多,光是这偏僻的小茶馆里就坐着五六个背剑的,再来一个也没啥奇怪的。然而很快,他的眼神就发生了变化。他看到了一个孩子,就跟在那男人的旁边,又瘦又矮、浓眉大眼,正是送他木头鸟的那个小娃娃。

不同的是,上次看到他时他还衣着光鲜、笑容满面,现在却是衣衫破旧、神情郁郁。苏澈心下讶然,再看那男人,只见他面色蜡黄、鼻子鹰钩、眼窝深陷,相貌说是阴鸷也不为过。苏澈不禁蹙眉,小声问叶清:“这人谁啊,看着可不像好人。”

“嘘,别乱说话!”叶清低声呵斥他,“你没看他腕上系的东西——那是他的镖旗。这就是江湖上流传的一人镖行——邢汹!”

苏澈朝那人看去,果见他左腕上有块黄色绸布,布料虽扭在一起,依旧能看出上面有一个“镖”字。他细一回忆,想起来确实听师父嘴里说过这么号人。

一人镖行,一人便是镖行。相传此人武功高强、独来独往,从不轻易接镖,一旦接镖,绝不失手,也算是一个活的江湖传说了。

没人能劫走他的镖,除非他死了——师父是这么说的。

叶清对男人的身份十分肯定,苏澈却不以为意:“这算什么,一块布就能说明身份了吗?那你的手上还绑着凌宫的手绢呢,难道你就是凌宫的人了吗?”

叶清闻言,低头看了眼自己腕上的绣花手绢,笑容变得暧昧起来:“这又不一样。”

这手绢据说是凌宫的一个女弟子给他的,就在苏澈独个儿跑去滁州撒野的那会儿,叶清不知怎么就勾搭上了人家姑娘,得了这个信物。定不定情不知道,反正叶清是宝贝得不行,从两人重逢到现在,苏澈就没见他把这手绢拿下来过。每每开口揶揄,还总会收获像这样恶心的笑容一枚,简直欠揍。

苏澈切了一声,再度朝那男人的方向看去,却见小孩也正望着自己。两人目光一接触,小孩的眼睛登时一亮,抬脚就想往他那边走,被黄脸男人一把拉住,扯到桌前坐下。

黄脸的动作并不温柔,苏澈看着就生气。他想了片刻,越发觉得可疑,忍不住便要起身。

叶清奇怪道:“你做啥?”

“我去探探情况,”苏澈回道,“我觉得那孩子像是被拐了。”

“拐啥拐啊,那样的大人物会拐小孩?”叶清道,“快坐下!那小孩说不定是他押的人镖,你这样冲过去,当心他砍你!”

苏澈颇为忌惮地看了看黄脸背后的长剑,神情变得迟疑。还没等他拿定主意,又一个身影走了进来。

那是个清秀的书生,宽袍长袖、头戴玉冠,手中摇着一柄折扇,端的是丰神俊朗风度翩翩,一进门,便吸引了众多目光。

只见他环顾一圈,衣摆一荡,径直坐在了黄脸后面的一张桌上,抬手叫了壶茶,倒出一碗,慢慢地喝了一半,方悠悠地开口:“敢问阁下可是一人镖行邢汹,邢大侠?”

黄脸的背脊挺得笔直:“正是。有何指教?”

“不指教,就问问而已。”书生道:“不过要我说,这句话,你不应答‘正是’,而该答‘半是’才对。”

黄脸皱眉:“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阁下难道不明白?”书生拖长了声音,“这‘一人镖行’是假,‘行凶’是真,合在一起,可不就是‘半是’了吗?”

2

书生的声音不小,刚好整个茶馆都能听到。苏澈暗暗心惊,再看在座几个江湖人,无不停下了自己的动作,侧耳倾听,尽是一副看热闹的样子。在场的普通百姓见这气氛,不敢久留,赶紧走了,小二边擦桌子边惴惴地朝那边望,黄脸却是一副风雨不动的样子,稳稳地给自己斟了碗茶。

他问:“何出此言?”

书生:“敢问阁下,近日可去过滁州?”

黄脸不假思索:“没有。”

“那滁州邱家庄,阁下也是没去过的了?”

“未曾去过。”

“那就有趣了。”书生又是一笑,啪地收起折扇,旋身走到小孩身边:“你来,告诉哥哥,你叫什么名字?”

小孩怯怯地看向黄脸,对方却看不看他:“既是问你,如实答便是。”

小孩方小声道:“渠儿。”

“姓什么?”

“邱。”

“邱濯,是你何人?”

“爷爷。”

“你和你爷爷住一处吗?”

“以前和妈妈在一起,妈妈得病死了,就和爷爷一起住了。”

“住在哪儿?邱家庄吗?住了多久?”

“嗯。住了两年。”

“有离开过滁州城吗?”

“没有。”

“这就奇了!”书生又唰地打开扇子,一个旋身,视线顺势从众人脸上扫过,“这孩子是邱家庄庄主邱濯的孙儿,近两年来都在他爷爷身边,没离开过邱家庄更没离开过滁州,阁下口口声声没去过滁州,那么这个孩子……你哪儿来的?”

黄脸垂眼斟茶,面不改色:“故人所托。”

“何人所托?”

黄脸咳了一声:“邱老爷子。”

“何时托付?”

“一月之前。”

“一月之前?”书生不徐不疾地重复了一遍,摇着扇子又坐回了座位,“今年三月,江湖上传出消息,说邱老从自家房梁上发现了一张先祖留下的藏宝图。这个消息传出后不久,大魔头柳津便留下讯息说要来夺,邱老自知不敌,便请了忘年小友——柳津的师兄清渠道长坐镇府上,最终却还是没能逃脱那魔头的毒手。

“一月前,整个邱家庄被屠得干干净净,清渠道长亦被牵连,不幸亡故。阁下说这孩子是邱老在那时托付给你的,可又说自己近来并未去过滁州城,那难不成是邱老的魂魄,带着这孩子来找你了吗?”

黄脸拍桌:“咄咄逼人,你到底想说什么!”

书生冷笑:“据我所知,那魔头柳津,师从千面客杨汐,极擅易容乔装、改换相貌之术。又听闻这一人镖行独来独往,极少有人见过其容貌,若是要假扮,想也不是什么难事。阁下身边又带着个鬼魂托付的孤儿,这我就好奇了,阁下到底是刚运镖回来呢,还是刚杀人回来呢?”

黄脸手指一动,手上的茶杯却还是稳的。他摇了摇头:“可笑。也就是说我是柳津假扮的了?既是如此,我直接把这小孩弄死就是,何必将他带着,这不是更引人注目?”

“你需要他,当然不会杀他。”书生笑容敛去,声中似有霜。

“你屠尽邱家十七口人,却发现藏宝图已被藏起,凭你自己根本找不到,所以你只好留下了这小孩,将他带在身边,想设法撬开他的嘴。为了掩人耳目,你又伪装成了邢大侠,这样即使有人发现了这孩子的身份,你也可以假装是受人所托正在运镖,凭着邢大侠的江湖地位,又有谁敢来质疑你呢?”

他话音一落,茶馆间的气氛立时变了。看向黄脸的目光都变得警惕起来。苏澈激动地猛拍叶清手臂:“看吧,我就说,这家伙不是好人!”

他说话时忘了压低声音,当即换来黄脸一个冰冷的眼神。苏澈吓得一缩脖子,跟着就见那男人平静收回目光,仿若未闻。

“狺狺狂吠,信口雌黄。”黄脸道,“说话就凭一张嘴,你自然说什么就是什么了。”

书生兀地站了起来,掏出块玉佩,高举向众人展示,跟着又一下拍在男人面前:“我乃万明阁少阁主,方潋方景浩是也。以我万明阁的名义担保,我此番所言句句属实!”

这话一出,举座又是一片哗然。

万明阁,听过的人不少,见过的人却是不多。传闻它是江湖第一大情报组织,门派中尽是些弱质书生,却硬是凭着强大的情报能力在江湖上站稳了脚跟。此门派行事素来神秘,其中的少阁主更是鲜少在人前露脸,没想到能在这偏僻的小茶馆中看见。

又见书生从怀中掏出封书信,高举过头顶:“我与清渠道长相识数年,是至交好友。他遇害之前还特地给我送了封书信,信中言明,他曾与柳津几度交手,自知不是对手,然而他曾受邱老恩惠,又身负清理门户的重任,要他放弃是万万不能。

“只希望我能够看在多年情分上,派人去助他一臂之力,若是来不及……邱老唯一的孙儿他会设法保全,到时希望万明阁能出面护住那孩子。”

他将信递给旁人传阅,转头看向黄脸:“阁下坚称自己不是柳津?那最好,柳津是行事狠辣的魔头,阁下完全不必趟这趟浑水,直接将孩子交给我便是。若是不交……”

“若是不交,我就是实打实的魔头了是吗?”黄脸唇角微掀,手腕忽然一动,一枚铜板激射而出,撞在那信纸上,将纸破出一个大洞。书生摇扇:“怎么,心虚了?”

“为何心虚?”黄脸道,“信拿出来了,就必然是真的吗?字迹可以是假的,落款可以是假的,时间可以是假的,伪造一封信太容易。要我说,就连你这个少阁主,也未必是真的。”

书生脸色一变,眼中带上了几分狠意:“说我是假,难道你就是真的了吗?阁下可别忘了,你还有滁州的事情没说清楚呢。”

“滁州……”黄脸沉吟着,闭起眼睛,小孩立刻起身给他斟了碗茶。黄脸睁开眼,拿起茶碗慢慢喝了,喝完才道:“一月前,我押镖到滁州城,偶遇邱老,相见恨晚。在得知柳津的事后,我便自告奋勇要为邱老出力,邱老却只求我尽力保护他唯一的孙儿。若他不幸遇害,务必要将这孩子送到他母家去。”

他说到此处,停了一停,眉头皱起,默了片刻才道:“柳津屠杀邱家之日,我本该去助邱老,谁知喝酒误事,去晚一步,待我赶到邱家时,那里已满是尸首,只有这孩子,坐在邱老的尸首旁边哭。我没能救下邱老性命,许下的诺言却无论如何都得履行,这孩子就是我的镖,我是非将他送到他母家去不可的。”

书生挑眉,看向小孩:“当真如他所说?”

小孩看看他又看看黄脸,小声说了句:“我不知道”。

书生重重合起扇子,依旧不饶:“若真是如此,为何之前不说,还要撒谎?”

“贪杯误事,奇耻大辱,不欲多提。”

“那为何现又说了?”

“被你逼的。”

“是被逼的说了真话,还是被逼的又撒了个谎?”书生扬起下巴,“阁下这样反复,可真叫人头疼。”

黄脸冷哼:“我若存心撒谎,一开始便不会由着你去问这孩子,平白招了这么大麻烦。”

“许是你没想到呢。”书生冷冷一笑,蓦地将扇尖对准男人腕上的黄布,“你说你不是柳津?好,我告诉你,柳津素以云蚕冰丝作为兵刃,而那冰丝,就缠在他的手腕上。你若是真不是柳津,就把你腕上的绸布解下来,若下面既无冰丝,又无冰丝留下的痕迹,我便信你清白。”

啪地一声,黄脸手中的茶碗重重磕在桌上,溅出几点水花。他抬眼瞪着书生,语气森冷无比:“一人镖行,这布就是我的镖旗。你算什么东西,居然敢要我解下我的镖旗?!”

“事出有因,还望见谅。”书生冲他一抱拳,“若真的是在下愚钝污蔑了阁下,在下愿向阁下磕头赔罪!”

黄脸的呼吸变得急促起来。他将目光转向四周,只见所有人都正盯着自己,有的人甚至已经将手伸向了兵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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