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狗

二狗算是我家领居,与我们同住一道巷子。在所有人的口中,他都是叫“二狗”,我没听到过有人用“你二大爷”、“你二叔”或者“我二哥”等等来指代他这样一个人,因此我也就无从知道他的辈份,甚至我到如今也不知道他姓什么。在我的记忆中,他就是一个不务正业、好吃懒做、脏兮兮没正形的老光棍。

我不得不承认,除了他端着一碗纯白面的面条就着蒜瓣大吃大嚼的样子以及他家的老宅是我亲眼所见外,其余的故事都是听人说的。

那就先从我亲眼所见的大宅院说起。

二狗家的老院就在巷子口上,大门甚是雄壮,依稀可见当年的气派,但是岁月的沧桑也是无法掩饰的。门前的石狮子只剩下半只前爪,门头上的砖雕还能看到一些云朵、海水的样子,隐约是“八仙过海”的图案,据说是 “破四旧”时被砸坏了。黑漆大门上的铺首衔环估计是进了大炼钢铁的土平炉,门环原来的位置上打了两个眼儿,各穿一支带环的短铁棍,凑成一对门搭扣,如同豪车上安装了一把链子锁。

门板十分厚重,推开的时候“哗楞楞”一阵响,两丈多长的门道便出现在眼前。门道里幽静黑暗,感觉阴森森的。东西两侧各有两间门房,西侧的两间是一间柴房和一间茅房,东侧的两间则是下人呆的地方。

这处老宅院的院子特别深,门房往上是一片花圃园地,然后是东西各四间配房,再北面就是正房。九间正房全是撅屁股大瓦房(屋顶前低后高单出水),檐头刻花的滴水、瓦当保存完好,所用的老砖也比现在的新砖大一号。在周围的老房子全部倒塌翻新之后,这座房子依然很坚固。又因为村里对新盖的房子高度有统一规定,以避免采光方面的纠纷,所以他家的一溜正房始终显得鹤立鸡群。

啰啰嗦嗦介绍这处宅子,是因为它和二狗的命运紧密相连。从我记事起,二狗就住在两间常年不见阳光的门房里,不敢上北边一步,以至于我一度曾经以为二狗本来就是个“下人”。

其实,二狗是出生在正房里的金贵值钱的人。他爹是个土财主,这不用多说,从院子的排场就能看出来。他哥狗子没养大,老子、娘就更当他是个宝。老财主其实平时也是省吃俭用的,好不容易闹腾下这么一处家当,很是惜财,用他家唯一的一个长工老何的话说,那土财主,吃得还没有一般人家好,太抠了。

就这么吝啬的一家人,对孩子可是大方得很,二狗想要星星要月亮,老子也会想法子给他摘去。

二狗后来常对人说的一句话就是,小时候把好日子都过完了。因为这句话,二狗也经常被人打趣:“早知道一辈子打光棍,那会儿就该让你老子给你找个女人。”二狗便说:“找女人干什么,吃奶?”

是的,二狗的好日子在他乳臭未干时就结束了。在他大概七八岁的时候,他娘得病死了,老财主又续了一房,从此二狗在正房里的地位就发生了变化。后娘把老财主管得死死的,不肯再给二狗一点优待,二狗盛饭都得看着点儿后娘的脸色。多亏后娘一直没生下孩子,否则二狗的日子更不好过。

二狗渐渐长大,老财主身体越来越差,二狗在家里说话的调门也就逐渐高起来了。村里人晚饭常吃和子饭,二狗故意当着后娘的面舀饭,马勺敲得锅沿“咣咣”响,口里一个劲儿念叨:“连捞带和搅,稠的往哪儿跑!”后娘被他气得要死。

不过是吃一顿饭,稠点儿稀点儿谁能占多大便宜,关键是二狗这股装腔作势的得意劲。二狗觉得他就要翻身做主人了。

二狗正得意着呢,“打土豪,分田地”的来了。老财主的大院被分了个七零八落。好在老财主没什么劣迹,政府也给他们分了两间西配房,老财主和后娘一间,二狗一间。

世事真是难以预料,眼见得快要当家了,家当却没了,二狗像是泄了气的皮球,很是失落。不过,应该说,那时的二狗还是很能看得开的,一下子从富人变成穷人,他也没有沮丧太长时间,很快就和穷人打成一片了。

人生就是这样,二狗自己觉得已经降低了身份,和原来低他很多的穷人一样了,可别人却不这样认为。“落架的凤凰不如鸡”,到了娶亲的年龄,二狗的成份成了大问题,谁家的姑娘也不愿意嫁给他,老子活得窝囊没有了精气神,后娘也不会费心费力倾家荡产地为他张罗,几凑其一,岁月蹉跎,二狗很快就成了三十多岁的老光棍了。

二狗的人生落差这么大,人也稀松随和,村里人便总爱拿他开心。他们笑话他:“毬,白活一辈子,连女人是啥也闹不清。”二狗急了,就比别人还大声嚷嚷说:“女人算个啥,咱不是没睡过,当年在包头、张家口,那么带劲儿的妞儿哭喊着要跟我,老子都看不上。”

大伙儿都笑他,说:“天边的事谁知道,反正吹牛不上税!”二狗就开始瞪起眼说:“眼前也有啊,二旦家女人的奶子咱也摸过,她奶子上面有个痣,不信你们看去。”

可巧,二旦家女人正在他背后,就骂:“*你妈二狗子,你他妈偷看老娘奶孩子,来,不要脸的,叫声娘我让你吃一口。”二狗子便嘻嘻哈哈笑着跑开了。

这样的日子,对二狗来说,虽然寒酸,但还是能穷开心的。现在想想,如果日子就这么过下去,命运对二狗还算仁慈。只是,谁也想不到的是,二狗笑得有点太早了。

文革一开始,村里一个姓马的造反派头头就盯上了二狗一家人。要成心往一个老财主身上安点罪孽还不简单!至于他这个曾经的财主小崽子,竟敢在大庭广众之下调戏妇女,不好好批斗批斗他,实在是说不过去。于是戴帽子、挂牌子,“坐飞机”、游街,二狗的那把软骨头哪 受得了,他很快就过口瘾般全“招认”了,更何况有人检举揭发,也不容他不招。

起初,二狗以为招就招了,多大点儿事,还能把他怎么着!可随着武斗升级,老财主家的情况越来越不妙。一天,马主任又带着一帮小后生来到二狗家,公布了他家十大罪状,然后对父子俩一通暴打。据老人们讲,一老一小俩财主被打倒在地,那马老头用拐杖照着老财主和二狗嘴里一顿狠戳。他俩的牙齿也掉了,舌头也烂了,两张嘴血肉模糊,连叫喊的力气也没有了。

至于二狗的后娘,马主任屏退众人,关门闭户好好开导了一番,她便免了皮肉之苦,随后就和马主任一道搬到正房去住了,老财主和二狗则被赶到门房里。院里的其他几户人家,也被小将们陆续赶走了。

老财主怎么能经得起这顿折腾,没几天就在痛苦折磨中含恨离世了。于是,偌大的院子就剩下三个人。马主任不准二狗上北边一步,他这个老财主的小崽子就只能每天贴着门房的墙根进出。

我开始记事的时候,已经是八十年代,二狗还住在门房里,马主任两口子已经老态龙钟了,出来进去也像是慈眉善目,低眉顺眼的。但我看见的二狗,依然从门房到门道,依然像做贼似的贴着墙根进出。

马老头文革期间在村里可是得罪了不少人,现在世道变了,便总有人怂恿二狗说:“他妈的一个死老头,你怕他个毬,收拾了那狗日的。”二狗听了,身子总是一激灵,坐得正正的,不回一句话。他不敢。二狗平时是个没正形的人,和邻居在一起聊天,免不了荤的素的瞎扯,可马老头过来咳嗽一声,二狗便没了言语,尴尬地和众人打声招呼,慌慌张张就走了。

我那时候无论如何想不通,改革开放的社会了,二狗怎么就怕成那样。老人们都说,二狗真的是被打怕了。

农村改革日见成效,村里的日子也越来越好。80年代中期,家家都能吃上饱饭了,但白面还是不够,大米更是稀缺,高粱面、玉米面才是主要口粮。本来,各家的情况都差不多,精明的主妇们都是把粗粮细粮间杂着吃,农活重的时候、家里来个客人或者有个孩子小病小痛什么的,就给吃点儿好的,平时能吃一顿白面包着红面的包皮面也是很稀罕的了。

那时候,村里人吃饭都是端着碗到巷子口,或蹲或坐,边吃边侃。有时候,我们看到二狗端着全白面的面条,就着大瓣蒜,“哧溜哧溜”地吃,就很羡慕。有人说:“二狗,好活了么!”二狗就说:“吃吧,毬!”三个字,满满的都是末日情绪。当然,过两天二狗就不到街上来吃饭了,因为,他地里的草长得比麦子高,他的白面只会比别人家的更少。

二狗就这样过着自己的日子,最终病死在大院的门房里。幸好,二狗平时是个合群的人,邻居发现他时,二狗的身子虽然蜷缩成一团,但身上还是有一点点热气的。

无戒365极限挑战营 第50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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