繁花开满黑胶唱片

我22岁。我最喜欢的东西是尼克罗·帕格尼尼的黑胶唱片。

我在一家音像店上班,负责销售,主要就是劝说各种各样的人们买下各种各样大明星小明星的CD。

我是个热爱音乐的人,可我从不买CD,更不屑与网上免费下载的MP3。我只买黑胶唱片,立体声黑色赛璐质地的密纹唱片。我只买尼克罗·帕格尼尼的唱片。

可是我只是一个连吃饭都要算计的穷人。而一张正版的黑胶唱片已经被卖到千元以上。为了省钱,我每天只吃一顿饭,营养不良满脸菜色,锁骨也更加明显。

回家的时候宁可在下雨的冬天里多站半个小时也要等更加泥泞肮脏更加拥挤的普通车,就是为了省下乘空调车多出来的一块钱。这样受着苦,慢慢地攒钱,我终于一张张地买下帕格尼尼的正版黑胶唱片。

每次看着我带着大把的钱出去,兴高采烈地带回一张黑胶唱片的时候,路博就骂我是疯子。他翻开自己的嘴唇,指着里面的溃疡含糊不清地说,买那些废物有什么用。不如去超市里买些新鲜的蔬菜水果。

每次去买菜,我都要路过楼下的大超市,走两站路去菜场和小贩们讨价还价,买下那些萎靡不振的蔬菜们。而超市里光滑漂亮的蔬菜水果,就算是在别人的果盘里烂掉,被人扔进垃圾桶里,也轮不到我们吃。

路博很讨厌我听帕格尼尼的唱片。更讨厌我把辛苦赚来的钱都换成了唱片。我们住在一间破旧的一室一厅的小公寓里。两个人都辛苦的打工,可是也却常常付不出房租。

房东一天三次的上门催要,路博光着膀子,隔着防盗门和房东太太吵架。回过身,关上门,就冲我大喊大叫。你这个疯女人,花钱买一堆垃圾,有什么用?是能吃能喝还是会替我们付房租?

我不说话。他就更愤怒,他趁我去上班,就把我的唱片都扔进了垃圾堆。我下班回来,他蒙着被子在睡大觉。我轻手轻脚地收拾屋子,他突然转过身来恶狠狠又带着笑意地说,薛弥翘,我把你的那些破烂和我擦过屁股的手纸放在一起,都扔了。

我发疯地尖叫,扑上去撕咬他。他愤怒地推开我,我一个趔趄摔倒在地面上。路博坐在床上冷笑了一声,转过身睡着了。

第二天我带着肿胀的脸去店里上班,老板走过来,递给我一张卡片和一个信封。说是一个男人来过,留下了这些。我打开一看,是四十张红色钞票。

我留下了信封。

我用信封里的钱买了两张帕格尼尼的黑胶唱片。余下了些零钱,我去超市给自己买了一个鲜红的蛇果,坐在台阶上吃。

一辆奔驰停在我的面前,车窗摇下来,那人问我,好吃吗?上车吧。

我认识那男人。他叫海平。是艺术古董店的老板。我去他的店里买过唱片。

我上车。问,你为什么给我钱?

他看也不看我说,因为我喜欢你。

在路口等红灯的时候,他把右手搭在了我的腿上,我笑了一下,没拒绝。

晚上回到家,路博还没睡,他说,你去哪了,我很担心你。

我没理他,把帕格尼尼的唱片拿出来,放在他的眼前。他低下头说,对不起,我其实去找过,可是运垃圾的车已经开走了。

我还是转过身不理他。他走过来,从后面搂住我,说,我们为什么要这样。我们不要吵架了好不好。你不知道我有多担心你。

是吗?我转过头,我不回来你会担心吗。我还以为你只担心你的口腔溃疡呢。

你总是这么刻薄。说完他放开我,走了。

晚上我睡在沙发上。第二天早上,路博很早就出门了。我从柜子里拿出了一个旅行包,装着新买的唱片,又收拾了几件常穿的衣服出了门。然后我给海平打电话,我说,你来接我。我要搬去你那里。

没问题,宝贝。他的声音听起来很快乐。

我和路博分手了。我搬进了海平的公寓。他很宠我。找了一个女佣伺候我,可是我不习惯,第二天就找借口把她打发走了。每天除了收拾房间,我就是在家睡懒觉上网看电视。无聊的时候我也会去海平的店里帮忙。

他的艺术古董店不大,东西却放的井井有条。我一直想在他的店里找找有没有其他帕格尼尼的唱片,可是翻箱倒柜了几次,都没有找到。

海平并不是每天都回家,有的时候我一个礼拜只能见到他两三次。一个人在家的晚上,我就会听帕格尼尼的唱片。

指针像妩媚的长指甲,轻轻的触碰着黑胶唱片。音乐如流水般倾斜出来。我仿佛看见有黑色的花朵随着那流水蔓延来开,枝繁叶茂,一朵朵的绽放。

我穿着长裙,披着头发,手里端着透明的玻璃水杯,光着脚在地板上跳舞。我听见玻璃杯里冰块碰撞的声音。

我发现自己还在思念着路博。我想起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我十二岁,他十四岁。群建孤儿院。跛脚的瘦男孩从石榴树下的阴影里慢慢的朝我走过来。他说薛弥翘你好,我叫路博。

我忍不住给他发了条短信,他一直没回。我想,我们也就这样了。

有一天晚上,我从小区的门口出来,突然听见有人叫我的名字。回过头一看,竟是路博。他从小区旁边的便利店里冲过来,一把拽住我的胳膊。

这么多长时间你去哪了。你知不知道我一直在找你。

我已经和你分手了。

你胡说什么,你这个疯女人。

对,我就是个疯子,你还不快走?我无所谓地看着他。

他的眼泪涌了上来。一个多月不见,他瘦了好多,脸上有胡子冒了出来,他也没剃。

翘翘,我不明白你为什么要这样?难道就是因为这个?说着他把肩上背着的一个大包卸下来递给我。我打开一看,里面竟然全是被他丢掉的帕格尼尼的唱片,一张不少。

你是怎么弄到这些的?我很惊讶的问他。

我去垃圾场找了两个星期,不过只找到了三张。剩下的我是托我老板的朋友帮忙找的。他有朋友在意大利,所以买的都是正版。还有,那三张我已经送去清洗过了,不用担心。

我的心里一阵疼痛。我从手提包里取出钱包问,多少钱,我付给你。

他惊讶地看着我。嘴唇微微地抖动了一下。我感觉像有谁用鞭子在我的心里狠狠地抽了一下。

你……你怎么了?他伸出手往怀里揽我,翘翘,他叫我。

我推开他说,你走吧。我已经不爱你了。我有新男朋友了。他对我很好。我再也不用攒钱买唱片了。我现在很幸福。

路博慢慢低下头。三秒钟后,他慢慢地点点头,然后转身走了。

心情好的时候,海平也会陪我一起听帕格尼尼的唱片。他每次都坐在意大利羊皮沙发里,沉默的看着我。我在音乐的呼啸声里轻轻闭上眼睛。我说,海平,你知道吗。

我最喜欢的东西就是尼克罗·帕格尼尼的唱片。他不说话,我对他笑笑。他凶恶的走过来,一把扯掉我的衣服,他说,宝贝。我的宝贝。

尼克罗·帕格尼尼,消瘦而才华横溢的意大利男人。他永远也不会知道,他的名字,对于我来说,意味着什么。

第一次知道他,是在十二岁的生日里。从黑暗闭塞的衣柜里,从小拇指宽的缝隙里向外看,灰色的背包的一角,露出一张黑色的唱片。浅黄色的包装纸上,有一个外国人的名字。尼克罗·帕格尼尼。

我从十二岁开始,就一直在寻找着这个名字。

海平最近好像很忙。他每过一段时间就会很忙,我知道他的大生意又来了。忙的时候,他无暇顾及我。

每次生意做成,他都会带我出去庆祝。有时,他会兴高采烈的回来,丢给我一个GUCCI的背包,或者把印有PRADA字样的包装袋递给我说,宝贝,去换衣服,今天晚上我们去吃法国菜。

宝贝,你是我的幸运星。饭桌上,他举起装满香槟的酒杯对我说。

我笑笑,不说话。

你要乖乖的,那样我们就会永远开开心心的。

我说,好的。我会听话。我还是小女孩嘛。

他哈哈地笑起来。伸手叫来waiter,买单。

他给了waiter一个大大的小费。搂着我出门了。

餐厅的大门口,猛然冲出来个人,把我从海平的怀里拽了出来。那人两眼通红,浑身冒着酒气。他叫我,翘翘。

是路博。

我甩开他的胳膊,问,你怎么来这了?你想干什么?

走,你跟我回去。他又紧紧地拉住我。

海平从后面走过来拉我,被路博一拳打倒在地上。我惊呼一声,却被路博紧紧地抱住。

翘翘,你可以生我的气,可是别不理我,我知道我现在没有能力给你好的生活,但是你要相信我,我会努力的。你别离开我。

眼泪从我的脸上流了下来。我的心马上就要动摇了。这时从四周冲出来了好几个保安,他们拉开了路博,把他紧紧地按在地上。

海平从地上慢慢的起来,用手背擦了擦嘴角的血,对保安说,麻烦你们把这个袭击我的歹徒送到派出所。

路博被几个保安拽着,一步步的离开了。他带着哭腔,对我喊,翘翘,我们都是可怜的孩子,但是我知道,我们在一起就会幸福。

他被人带走了。车童把海平的奔驰开过来,泊好。海平拥着我上了车。我对海平说,对不起,我的前男友,他是个神经病,你别介意。

他右手握着方向盘,用左手揉了揉嘴角,没说话。

我的十六岁里,最有意义的地方是孤儿院的葡萄架。孤儿院的老师带着我们三十几个孩子一起动手搭起了葡萄架。

路博和我一起种的葡萄总是长的最好。后来,他偷偷的把葡萄架上接出的第一串葡萄摘下来放进我的书包里。葡萄还没有熟透,小小的,酸酸的。可那却是我吃过的最好吃的葡萄。

回家的一路上,海平一直没有说话,电梯上到十二楼的时候,他说,你穿这件裙子很美。十七楼。我有点低落。二十二楼。宝贝今晚你要跳舞给我看。二十三楼。电梯门开了。我说好。

我放上帕格尼尼的唱片,小提琴的声音充斥了整个房间。黑色的花朵又流向了各个角落。我看着海平,我转着圈。他坐在床上,说,宝贝过来。我笑着,慢慢地靠近他。

他的手指覆盖了我的身体。我翻身将他压在身下。他闭上眼睛,鼻子里发出笑声,他说,这样很好,宝贝,这样很好。我一点一点地吻着他的身体,同时手慢慢摸到了床下。

那把刀,我第一天就放在那里。海平从来不打扫房间,为了不被女佣发现,我只能在打发掉女佣后,每天自己亲手整理房间。

我说,海平我要告诉你一件事。他呢喃地问,什么。

我说,我是个孤儿,你知道吗?

他没说话,鼻子里依然发出陶醉的呼吸。

我的爸爸在我十二岁的那年被人杀了。他就死在我的眼前。我眼睁睁的看着,却无能为力。我吻着海平的脖子。右手慢慢触摸到了冰冷的刀尖。

我知道杀我爸爸的人是谁。毒贩子。害怕爸爸去告诉别人,所以一拳一脚的打死了他。

海平,有的时候我也在想,你经营的不过是一间小小的艺术古董店,门可罗雀。可是你好像从来不缺钱的样子。

你想说什么。海平问我。他抚着我的背,声音挺迷离。

我腾出左右,用尽全身的力气捂住他的嘴,同时抽出刀,朝他的心脏狠狠地戳去。

他的嘴里发出混沌的喊叫声。他用膝盖顶了下我的肚子。我一下子翻倒在地板上。海平从床上下来,他从地板上提起我,把我逼近窗口。我这才看清,那一刀我扎偏了。他的肩膀流着血。血滴滴答答地落在地板上。

他捏住我的脸,宝贝,你以为我不知道你是谁吗?从第一眼见到你我就知道这个故事会很好玩。你长了一双和你父亲一模一样的眼睛。记得我告诉过你的话吗?你要乖乖的,那样我们都会开心幸福。

可是你偏偏不听话。你和你那顽固的父亲一个样。我告诉他给他十万块,叫他带着你消失,可他偏不。

不仅这样,还偷了我们的货。十年前,我杀了他,而你也活不过明天。是不是很有意思宝贝,这就是生活。你永远不知道等待你的会是什么。

眼泪从我的眼角流了下来。我就快要喘不过起来。我握着匕首的右手被海平紧紧的捏住。刀深深地割进我的手掌里。温暖的血从手指缝里淌了下来。没有时间了。我的肩膀就要滑出窗外。海平慢慢地将他的手松开。

他说,宝贝,再见。替我向你的爸爸问好。

就在那永恒的一瞬间。我闭上眼睛,用尽全身的力气,握匕首的手在海平的面前狠狠地画了一条横线。

有温热的液体喷在我的脸上。在我缓缓睁开的视线里,我看见他的表情变得狰狞,然后永远的定格了。

这时,我的身体像一片落叶一样,轻轻地飘出了窗外。风吹着我的头发和裙子。我的心里一片清明。我在帕格尼尼的音乐里迅速的下落。

那是一段快乐的旅程。我看见那些过往,一幅幅,一幕幕,伴随着我从二十三楼的窗口下落。

四岁那年的冬天。妈妈在我面前蹲下来说,宝贝,你要乖乖的听话,妈妈以后会常来看你。她塞给我一个洋娃娃。我没看她。只是死死地盯着立在她背后的男人。她和那男人走了。那是我最后一次见到她。

六岁的秋天,爸爸在工厂上班之余,开始在车行打工。他把我送进贵族学校,为了我的学费,每天只睡四个小时。

十一岁零十一个月的夏天,爸爸从车行里带回一个手提箱,他悄悄地把箱子藏在床底下。在我十二岁生日那天,爸爸正给我切蛋糕,有三个男人闯了进来。

爸爸把我藏进衣柜里,叫我无论如何也不要出来。我躲在衣柜里,看着他们一下一下地打我的父亲。后来他们拿走了那个手提箱。爸爸死了,警察最后也没有找到凶手。

报纸上把爸爸的死认定为一起简单的入室抢劫杀人案。可是天知道,只有我才知道整个事情的真相。爸爸拿回来的手提箱里装着满满一箱子海洛因。

是他在车行修车时无意从后备箱里发现的。我不明白爸爸为什么要把它带回家里,但我知道,我的爸爸是好人,他被三个毒贩子杀害了。

我没有看清三个人中任何一个人的脸。只看到了其中一个男人放在衣柜前的背包里,有一张黑色的唱片,唱片的包装纸上有一个陌生的外国人名字,尼罗格帕格尼尼。

一个月后,我被送进了孤儿院。高中毕业后的第一份工作是去餐厅端盘子,一个月的薪水是三百五十块。我省吃俭用了半年,买到了第一张帕格尼尼的唱片。

这城中出售黑胶唱片的唱片行有限,只要那个男人还在这个城市,我就总有一天可以找到他,所以我开始疯狂的购买帕格尼尼的黑胶唱片,这是我能找到他的唯一线索。

我坚持不懈的这样做,终于有一天,在一家艺术古董店里,我听到了一个存在我记忆里已经十年的声音。半年后,我上了他的奔驰,他告诉我,他喜欢我。

我的身体在风中飞快的下落。感觉像是有人在抚摸我的脸。我的眼前闪过路博的脸。我去孤儿院的第二年,他开始注意我。孤儿院的孩子们被一个个的领养,只有我们俩,一直在那里。于他,是因为他天生的跛脚,于我,是因为我古怪的脾气。十四岁的夏天,他在孤儿院的葡萄架下第一次拉住了我的手。

他说,我们都是可怜的孩子,但是我知道,我们在一起就会幸福。我把头轻轻地靠在他的肩膀上,在这个孤独的世界里再次有了依靠。可是正因为我爱他,我心底的那个秘密,才永远永远不能告诉他。

回不去了。那些过往。我听见离我越来越远的帕格尼尼的音乐。那些花朵再次无限的流淌。那些生命力顽强的黑色花朵。它们生长在黑胶唱片上,无穷无尽地延伸出来,没有尽头。它们不停地攀爬,终于以盛大而无穷的力量把我拽进了无边的黑暗里。

我微笑着,在黑暗扑过来之前,轻轻地闭上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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