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雁迟迟
1
淳元三年十二月,南宴国灭于北谢名将雁归之手,夏侯皇室及重臣家眷悉数北迁。时值穷冬之际,一路上风雪肆虐,冻殍、饿殍者不计其数。
雁归率领大军抵达京师那一日,谢帝龙心大悦,在西暖阁大宴群臣。待她回到府中时,已是深夜。她坐在洒满花瓣的浴桶内闭目养神,朦胧的水雾伴着花香氤氲在四周,令她昏昏欲睡。
半梦半醒之间,她听见婢女阿阮的声音从屏风外传入。
“小姐,那人刚刚呕了浓血,情况不妙。”她猛地睁开眼来,随意套上一身中衣便往东厢房赶去,如墨的秀发披散在她身后,于冰凉的青石砖上伸展出一道蜿蜒的水迹。
青纱帐里,男子悄无声息地倚在厚厚的软枕之上,他的头无力地歪在一边,烛光落在他苍白如雪的侧颜上,勾勒出一道极为俊美的轮廓。婢女跪在脚榻上擦拭着他嘴角残留的血迹。雁归则站在床头,一动不动地盯着那沉如静水的胸膛,良久,她那灵动的眸子里终于闪过一瞬奇异的光彩。
她缓缓地俯下身子,将唇紧贴在他耳边,轻声说道:“慕容琛,自回京以来,本将军已延请数位名医为你诊治,无一例外,他们都将你昏睡至今的缘由归结于四个字,‘自绝生机’。平心而论,我相信,亡国之耻让你无颜面对南宴百姓,想要以死殉国;可我却不信,这乱世红尘中已不存你半点儿牵念……”
话音刚落,雁归便发现,她搭在他心口的手下,那颗原本孱弱不已的心脏突然剧烈地跳动起来。雁归勾起嘴角满意地笑了,诚然,古书上的兵法于古于今,皆有妙用,不论何时何地,攻心之计方为上策。
夜半时分,慕容琛的额上沁出层层薄汗,他神色痛苦地陷在迷幻的梦魇之中,无法自拔。
那一日,雁门关前,黄沙漫天,尸横遍野,目光所及之处皆是血红色的疮痍。他将长剑抵在地上,支撑起摇摇欲坠的身躯,破裂的伤口剧烈地疼痛着。
慕容琛自问,这一战,于国于民,他都已竭尽全力,纵使他算无遗策又能如何,南宴民富兵弱,如今这般结局,不过是命运使然罢了。他扯着嘴角无力地笑着,从腰间摸出匕首,往颈上抹去。世人皆知,“战可败,人不可俘”,乃慕容氏的铁血家训。
就在此时,羽箭“哔”地一声划破长空,朝他飞射而来,锋利的箭头准确无误地滑过他的脖颈,强大的冲击力将他手中的匕首打落在地。
彼时,北风呼啸,旌旗猎猎,他撑开沉重的眼皮抬头望去,浩浩荡荡的人马一字排开,黑压压地一片,唯有偌大的“雁”字在风中肆意飞扬,无情地刺痛了他的双目。射箭之人袭着一身银甲红袍,稳稳地立于青骢马上,铁盔下的如瀑青丝迎风飘飞,英姿飒飒。
慕容琛绝望地闭上眼,向后倒去,在他完全失去意识之前,口中不禁呢喃出“雁归”二字。
自古以来,为将者,马革裹尸,青山埋骨,方称英烈。他决然不曾料到自己驰骋沙场六载有余,到头来却败于妇人之手,实是既羞又耻。可这女人却还用这种方式,毁掉他最后的尊严。
2
“小姐,管家刚刚来报,那人的病况大有好转,早前汤药米水全靠强灌,如今他竟可以自己咽下。阿阮觉得,日后小姐倘若解甲归田倒也不愁生计,在城里开个医馆,照样可以救民水火。”阿阮自小便跟在雁归身边,虽名为主仆,却情比姐妹,故而说话从不顾忌。
此时,雁归正倚在榻上翻看折子,听见这话,心中觉得好笑,执着朱笔轻敲了她的脑袋,故作生气地怒道:“你这小妮子近来越发胆大,连我都敢打趣,小心家法处置。”阿阮显然不信雁归会命人对她扬起长鞭,一脸谄媚地上前给她按摩双肩。雁归看着她那乖巧可人的模样,当真是半点脾气都发不出来。
三日后,东厢房里,雁归神色淡淡地望着刚刚醒来的慕容琛。
“我要见瑾儿。”那一夜,雁归便是拿他的心上人,南宴太师嫡女上官瑾的性命相要挟,才迫使他苏醒过来。
雁归闻言,不置可否,目光幽幽地看着他,半晌后,挑着秀丽的眉,颇为傲倨地回问道:“你要?”
慕容琛的脸色霎时一白,这才想起今时今日自己身处何种境地,确实没有资格对她说出“要”这个字。
“慕容琛,你怕是忘了自己的身份。今时今日,你不过是我府上的一介家奴,若非圣上想要那《孤星破》的下卷,本将军早将你丢在雁门关外饲喂野狼了,还能容你这般对我说话?”
慕容琛的先祖,被誉为“南宴战神”的慕容玦曾著有《孤星破》一书,百年前,这孤本被人分为上下卷,上卷流入谢朝,下卷则一直留在慕容家。早有世外高人断言:“得《孤星破》者,得中原。”
是时,天下正值分裂之际,数国割据并立,谢帝宏图大略,早有问鼎中原的野心,因此,他才听从雁归的建议留下慕容琛一命。
慕容琛担心雁归会因他的无礼而迁怒上官瑾,只能强压下心中的羞愤,放低姿态向她道歉:“还望将军恕罪,慕容琛自会谨记此训。”
雁归如何听不出那语气里的不甘与愤懑,可她也只能见好就收。倘若一着不慎,将慕容琛骨子里那股忠君节义的气节给逼出来,当真万事不顾,一抹脖子了事儿。那这几个月来的心血岂不是尽数白费?再者,倘若拿不到《孤星破》,谢帝必定要严加怪罪,她可不想让雁氏满门为他陪葬。
“本将军历来说话算话,明日自会有人将上官瑾带来。我知道你有过目不忘的本事,既然你说下卷已毁于战火之中,那你便老老实实地默出来。你该知道我的本事与手段,若是让我发现你在诓我,别说是那娇滴滴的小美人儿,就是你,我也一样挫骨扬灰。”
3
《谢律·奴律》第三条,“凡勋府家奴,皆以墨黥面,刺家主姓,防其外逃。”按照律法,家奴确实只需刺面即可,但是在雁府上,这还远远不够。
早年,雁归在苗疆平乱时,搜罗到一珍本《图谱》,她甚是喜欢,终日带在身边。谢帝自小便对雁归有意,为讨她欢心,便下令雁府家奴在黥面之余,还需在腕内刺上书中图腾,以便让她时时看到。
这一日,阿阮带着刺青的差役来到东厢房时,上官瑾正在给慕容琛喂药。
她细细地打量着素有“南宴第一美人”之称的上官瑾,只觉得世人言过其实。她家小姐若是这般费心打扮,不知要比她美上多少。如此一比,倒是慕容琛生得着实俊朗清逸,“玉将”美誉,当真,实至名归。
“小姐要你刺这个。”
慕容琛抬头瞥了一眼那鸡鸟同形的怪异图腾,抽了抽嘴角,却也没说什么。毕竟,命都不在自己手里了,哪里还有资格嫌弃?反倒是上官瑾看见他为了自己的性命,忍受这般屈辱,心中难受不已。
美人儿站在屏风外哭得梨花带雨,可阿阮却不会心疼半分,只觉得她呱噪吵人。“你既这般心疼,不如进去与他同甘共苦。啧啧,就是可惜了这花容月貌啊!”上官瑾被阿阮吓得顿时噤声,此后,再也没有发出半点声响。
月余之后,谢帝在群臣的鼓动下,颁了一道甚合他心意的圣旨。
旨中言明,夏侯皇室有负谢帝仁慈,妄图复辟南宴,故而褫夺早先分封的爵位,将七位皇子、六位公主尽数斩首。除此之外,还严令各府押送俘虏到法场观刑,以儆效尤。
慕容琛站在台下,看着那喷薄而出的殷红,只觉得心中气血翻涌,满带腥气的血液被迅速蒸发在烈阳之下,空气中弥散着一股怪异的气味,令他几欲作呕。
恰在此时,偏有几个在街上闲逛的浪荡公子认出慕容琛,故意将他围在人群之中,肆意取笑。
“大家快来看啊!这可是南宴国大名鼎鼎的‘玉将’慕容琛。”
“瞧瞧这张脸,就算是刺了青,也还是这般俊美。”
“可不是,我听说,雁将军就是看上他这张脸,才在战场上飞箭救命的。”
“如此说来,那他岂不是雁将军的‘男宠’?”北谢民风开放,高门贵女喜好男色乃见怪不怪的常事。
此言一出,人群中爆出一阵哄笑。
慕容琛何曾受过此等屈辱,他已经一忍再忍,可这些人还在得寸进尺,竟然连“男宠”这般淫秽的词都能吐出,实在是欺人太甚。他的双眸渐渐染上猩红的血色,然而,就在他准备出手时,一阵疾风从他耳边呼啸而过,那几人被瞬间打翻在地。
他回头望去,只见雁归执着长鞭纵马而来,伸出手将他带上马背,青骢马飞跃而出,只余下漫天尘埃。
4
二人一路直奔安平门外,慕容琛坐在雁归身后,不可避免地嗅到女子身上的香气,淡淡的,似茉莉又似清荷,令人心生舒畅之意。
马儿越过浅滩时,趔趄了一下,慕容琛下意识地环住雁归的细腰,那一刹,他感觉到怀中女子的身躯微微一颤,而他自己也变得呼吸急促起来,顿生燥热之感,就连连日来一向苍白的俊颜也莫名地染上了丝丝红晕。待越过那段崎岖,慕容琛立即将手放开,开口抱歉道:“冒犯了。”
雁归只是淡淡地“嗯”了一声。
慕容琛不由得在心里暗自叹道:“若是寻常的闺阁女子被他那样一抱,现时恐怕都要羞得面红耳赤,声线不稳,如何还能像她这般气定神闲?这女子,果然是不一般。”
雁家的桃花园前,二人翻身下马。慕容琛走到雁归面前,抱拳致意,“方才多谢将军相救。”
雁归拍着袖上的落尘,温声回道:“不必,本将军全然为己而已。他们口出狂言,我若不加以惩治,世人还以为我当真狎玩男宠。再者,我也不愿见你将他们打死,到时再有人诬我纵奴行凶,惹得一身麻烦。”
她一拂袖,施施然地转身走进园内,不过两步却又折返回来,道:“你刚才可是说要谢我?”
慕容琛一愣,随后点了点头。
雁归难得勾起嘴角一笑,道:“今日,本将军一时兴起,想亲手做一瓶桃花酿,你便帮我去采些新鲜的桃花瓣来。”说着,便将一篮筐递到他手中。
慕容琛无从拒绝,只能走进那方圆十亩的桃林,是时桃花开得正好,放眼望去,彷如置身花海一般。
雁归坐在坡地高处的树干上,远远地望着正在采撷花瓣的慕容琛,不由得在心中慨叹道:“古人总以桃花喻美人,可须知世间还有颜赛桃色的男子啊!”
慕容琛找到雁归的时候,她正躺在树干上,似乎已经睡着了。是时天色欲晚,必须趁着城门落钥前赶回,他也顾不得什么礼仪,飞身而上,将她抱了下来。
按理说,以雁归的身手,在他碰到她的时候就该被惊醒,可是她为何没有丝毫动静,紧闭双目?他伸出手探了探她的额头才发现,她被凉风吹得发起烧来。
回程的路上,慕容琛只能将她圈抱在怀里,才不至于令她半路跌倒下去。
后来,每当慕容琛想起这一日来,他总是遗憾到无以复加,若是有机会重来,他定会将她抱得更紧一些,他会在她的额间,唇间落下一枚又一枚的轻吻,告诉她,他爱上她了。
大夫替雁归诊脉后,说是偶感风寒,并无大碍。慕容琛这才得以回房歇息。谁料在长廊的转角,发现上官瑾站在不远处望着他,美丽的眸子里藏不住的哀怨之色。
他心下一惊,仿佛做了什么对不起她的事儿,可是,细细一想,自己,并无不妥之处呀!直到许多年后,慕容琛才明白过来,所有人都将他对雁归的变化看在眼里,只有他一人不知罢了!
5
在此后的数日里,慕容琛夜夜躺在榻上辗转难眠。前些日里,那遍地的红血,死不瞑目的人头,走马灯似得在他眼前晃动。
世人只道,夏侯皇室被谢帝屠灭全族,南宴再无复国可能。可他们却不知道,深谋远虑的夏侯皇室与世代忠君的慕容氏之间有着鲜为人知的秘密约定。
自开国高祖起,南宴历位元后所生嫡长子皆以早夭为名送出皇宫,养在慕容府中。若天下太平,此子便以慕容氏嫡子的名分承袭侯爵,辅佐新帝。倘若南宴君亡国灭,此子尚能幸免于难。只要正统嫡系血脉仍在,夏侯氏自有东山再起之机。
故而,慕容琛自懂事起,便知道自己还有一个名字,唤作“夏侯珩”。如今,高祖预言既然成真,那么南宴复国的重任自当由他扛起。
翌日,慕容琛正在房中书写《孤星破》,他有意放慢速度,只为能够争取更多时间,早日将上官瑾送出北谢,免去他的后顾之忧。奈何,天不遂人愿,他还未想出对策,上官瑾就出了事。
巡卫在雁府与外河相通的暗渠里截到一管随水漂流的竹筒,里面塞着一份誊写的机密军报。雁归勃然大怒,下令对照府中众人的笔迹,结果发现与上官瑾的字迹一模一样,雁归当即命人将她押入地牢。
“雁将军,瑾儿纤纤弱女,怎敢偷入将军书房,盗取军中密信?必定是有人陷害于她,还请将军明察秋毫。”
雁归闻言轻笑,道:“那我问你,区区一介亡国孤女,有何价值让人陷害?”
“这……”慕容琛一时语塞。
“你既说不出,那就免费口舌。此事证据确凿,我必须要给众人一个交代,所以,上官瑾必死无疑。”
“你!”慕容琛怒视雁归,眸中水光闪现。
雁归悠悠地踱着步子走下堂去,道:“你别这样看我,当初,若不是为了吊你的命,上官瑾早就死在来北谢的路上了。我本无意为难,是她不知好歹,动我大忌,那就别怪我狠辣无情。”
“来人,送鸩酒。”她的话仿佛一把利刃刺入慕容琛的心脏,痛得他旧伤崩裂,猛地喷出一口鲜血,倒下前,他伸手指着雁归,恶狠狠地咒出两个字,“毒妇”。二人好不容易才缓和的关系,因他的这两个字重回起点。
雁归闻言只是愣了一下,随即放声大笑,在场的婢女卫兵皆因畏惧低头,故而谁也没有看见,女子的眼中闪现过一瞬泪光。
6
慕容琛自上官瑾去后,心如死灰,唯有复国的愿望更加强烈。
子夜,他如往日一般躲过府卫,翻墙而出,与旧部接头。归来后,他刚躺到榻上,便听见上房那边人声鼎沸。他不知何事,却也觉得与己无关,倒头便睡,怎知,这一夜,噩梦不断。第二日醒来才知道,昨日,谢帝在围场狩猎时遇刺,雁归为护圣驾,身负重伤,性命垂危。
上房里,宫中御医坐了满堂,个个面露戚色。
虽然,插在雁归心口的匕首已经拔出,但伤处仍在渗血,更糟糕的是,连日来她因体虚高热不断,倘若再烧上一天,必定会损及心脉。到时,天子震怒,说不准谁就落个夷族陪葬的下场。
就在他们愁眉不展之时,慕容琛突然出现在门口。他说,自己可以献出南宴名医第五冰失传已久的退热针灸术,但谢帝必须答应放他离京。众人不敢怠慢,连忙派人进宫询问圣意。
谢帝思虑片刻之后便答应了。近臣劝言,“陛下此举,无异于放虎归山。”
谢帝笑道:“《孤星破》已在朕的手中,只要雁归安然无恙,区区一个亡国败将,焉有何惧?你们若是不放心,私下派人截杀即可。”
众太医仔仔细细地研究了慕容琛提供的针灸术,又在真人身上试验一番,这才敢给雁归施针。果然,翌日清晨,雁归的高热便退了下去。
慕容琛离京前夜,趁着夜深人静,潜入雁归房中,盗取通关令牌以备不时之需。彼时,雁归因服药而沉睡,丝毫没有发觉房中异动。他无声走至床前,忍不住伸出手覆在她白皙秀颀的颈上,以她目前的身体状况,只要他掩住雁归的口鼻,再施上三分气力,他就能够为上官瑾报仇。
可不知为何,他看着雁归妍丽的睡颜,迟迟无法下手。
“吾虽非良善之辈,却也不屑于暗算女子。五年之内,我必率部重来,到时,雁门关外,你我再一决死战。”
只听见窗扉“吱呀”一声后,四周再度陷入沉寂。原本平躺在床上的曼妙人影,渐渐蜷缩起身子,轻阖的眸边,有一颗晶莹滚落,悄无声息地没入散髻之间。
慕容琛早已料到谢帝会派人暗杀,一出城便在隐秘处换上人皮面具,巧妙地躲过了几路人马,顺利与旧部会合。
北谢太后感雁归功在社稷,终于应谢帝所求,立其为后。大婚当日,十里红妆铺满京畿大道,一派奢华富足之象。
7
南宴末帝为慕容琛留下的复国力量里,上至达官贵人,下至贩夫走卒,他们利用特殊的身份作为掩护,在不惊动官府的情况下为慕容琛招兵买马,招贤纳能。不知不觉间,慕容琛的手里渐渐汇集起十万人马。此后,他以北谢与中原两国交接的三不管地带,谓名山后的平原为据,操练士兵。
北谢皇宫里的暗探,时不时会送出军机要闻,虽是寥寥数语,却对复国筹谋大有裨益。
慕容琛曾向军师淳于意询问暗探的真实身份,奈何淳于意守口如瓶,只说,待到时机成熟之时便会告知于他。
元宵之夜,慕容琛坐在湖边独酌。
碗中的清酒映出他半张光洁侧脸,那个曾经令他备受屈辱的“雁”字早已被药水洗掉。只不过,腕上的图腾似乎用了特制的墨水,任他想尽千种法子,都不能令其消退半分,久而久之,他也就不再执着于此。
只是,每当瞧见它,他便会想起雁归。据说,她与谢帝琴瑟和鸣,伉俪情深。呵!“毒妇暴君”倒是相配得很。
慕容琛抱着酒瓶躺在地上,迷离朦胧的眸子里盛放着万千璀璨。他闭了闭眼,清泪顺着眼角滑出,打碎了两池星光。
他不知何时睡了过去,梦见一场盛大的婚礼,他在众人的催促下,小心翼翼地挑开新娘的盖头,他满心期待能够看见上官瑾那温婉娇美的俏脸,却不料,落入眼中的竟是雁归那明艳夺目的容颜。
慕容琛于梦中惊醒,这才发现里衣被汗水浸了个清透。他的手覆在那图腾之上,心底升起一丝难言的冥冥之感。
淳元九年,慕容琛收到密报,谢帝突发重症,药石罔效。北谢出此大乱,于他而言,实在是千载难逢的一次良机。很快,慕容琛便举起复国大旗,亲率十万大军开赴雁门关,是时,天下震动。
此夜,正阳宫里一派肃穆萧然。谢帝微阖着双眸靠在雁归身上,任由她将黑褐的药汁哺入他的口中。回光返照之际,谢帝恢复了些许力气,他回身环住她的纤腰,将下颌抵在她的肩侧,细语呢喃。
“我娶你,三分为利,七分为情。那你呢?你嫁我,是为了什么?”
她沉默良久,道:“雁归为诺。”谢帝不禁苦笑出声,剧烈地咳嗽着,雁归轻轻地抚着他的背,为他顺气。
“既是如此,那我便不怪你。儒家道义,无非忠君而已,只可惜,此君非我罢了。”
他那枯瘦修长的手渐渐游移至她的心头,“这一刀,可是你安排的?”
雁归恍惚了一瞬,随后点了点头。谢帝叹了一口气,将她抱得更紧了些,疼惜道:“你可真傻,纵使没有它,我也是要娶你的。毕竟,我喜欢了你那么多年呐!”
雁归闻言,自是动容不已。她第一次主动触上他的唇,落下一枚诀别的轻吻。谢帝讶异地看着她眼中的光泽,最后终于释然,笑着睡了下去。
他确实是不恨的,他只怨,那人自她懂事起,便以一种奇特的方式闯入她的生命之中,以至于从此以后,令她的眼中再也落不进一丝宸光。
晨,谢帝薨逝于正阳宫中。次日,雁后身披重孝,赶赴雁门关驰援。
8
开战前夜。
慕容琛的大帐里,淳于意长跪不起。
他不禁疑惑地问道:“军师何意?”
“主子可还记得那北谢暗探?如今,时机已然成熟,属下不敢再瞒。”
慕容琛大喜,急忙答道:“那是自然,复国大业若成,此人当居首功。”
……
原来,当年高祖为保南宴千秋万代,特命回姓一脉,潜入北谢军中,培植家兵势力。第一代家主怀着对故土的思念之情,将回姓改为雁姓,冀望终有一日能够“北雁南归”。故而,当年覆灭南宴之人,便是如今助他复国的功臣——雁归。
除此之外,他还知晓了图腾的秘密,原来,腕上的刺青非鸡也非常鸟,而是一只回顾南望的大雁。
北谢雁军不认虎符,只认家主与雁腾,雁归担心自己等不到他举起复国大旗的那一日,故而,早早地将这雁腾赠给他。如今,雁门关由雁军驻守,明日,他根本不需要耗费一兵一卒便能拿下雁门屏障。
慕容琛跌坐在榻上,久久没有说话,除却“震惊”之外,没有任何言语可以形容他此刻的心情。
翌日,慕容琛率领大军抵达雁门关前,正如淳于意所言,守关将领在确认雁腾为真之后,便立即命人将关门打开,他期待了多年的对决尚未开始便已宣告结束。
甫一进城,他连铠甲都来不及卸下,便直奔将军府邸。他从未如此迫切地想要见一个人,想要问清楚所有的事情。阿阮将他拦在门外,不让他往前走近半步。
“你来做什么?”
慕容琛抿了抿干裂的薄唇,道:“我想见你家小姐。”
阿阮的眼眶立刻红了起来,慕容琛顿感不妙,急切地抓着她的手臂问道:“她怎么了?”
“小姐为了你,都……”她的话还没说完,就被人打断了。
“阿阮,让他进来吧!你去厨房做些吃食,我饿了。”
慕容琛见到雁归时,她正要从美人榻上坐起,白衣落拓,青丝未束,柔弱地浑然不似那年雁门关外冲杀战阵的巾帼女将。慕容琛拖着沉重的步伐走至榻前,半跪在她的面前,良久,才道:“谢谢你救了瑾儿。”
当年,端王到府上拜访雁归时,无意中撞见了惊为天人的上官瑾,当日便进宫求谢帝将上官瑾赐给他。端王暴怒无常,从来没有哪个美人可以在他府里活过三年。雁归为了保住上官瑾的性命,无奈之下只能给她安上细作的罪名,再赐以假死之药瞒过众人。
“主上心爱之人,属下自当尽力保全,不必言谢。”
雁归不过说了几句话,便累得喘不过气来,她抚着心口,重重地咳了几声,只觉得天旋地转,整个人无力地歪倒下去,幸好落进了慕容琛的怀里。
慕容琛看着她虚弱不已的模样,艰难地开口问道:“你究竟用了什么法子,竟让谢帝在毫不知觉地情况下服了这多年的毒?”
雁归扪心自问,对谢帝是有愧的,她静默了片刻,才蹙着眉回道:“他信我,我做的吃食,从不用银针试毒。为免他生疑,我亦与他同食。虽然早已服下解药,但多年积累,难免损伤脏器,当年戎马疆场,百步穿杨的雁归再也回不来了。”
慕容琛张了张嘴,不知该说些什么,酝酿了许久,才道:“此时此刻,雁军叛变的消息必定传至北谢朝廷,你不要再回去了,留在我身边,我会保护你的。”他的语气坚定而有力,像是在许一个重诺。
雁归看着他那无比诚恳的模样,不禁轻笑一声:“我的日子不多了,你若当真感念我的功绩,不如替我保护个人吧!”说着,她便牵起他的手,搭在她的小腹之上。
慕容琛这才发现,宽大的白衣之下,微微隆起之处,留有谢帝遗脉。
“请你记得,这是我的孩子,只姓雁。”
他沉默了良久,才抬头望着她那恳切的神色,回道:“好。”
9
北谢失去雁军的支持,就如同断去利爪的病虎,再也没有足够的兵力跨过中原,统治南宴旧地。因此,慕容琛很快便收复南宴全境,恢复国号,登基为帝,并立上官瑾为后。
雁归的身子越来越重,精神也越来越差,常常坐着坐着便晕厥过去。阿阮生怕她出事,半步也不敢离开。
这一日,慕容琛来府上看望雁归,阿阮也知慕容琛现已今非昔比,刚准备叫醒雁归给他行礼,便被他给拦住了。
“朕坐会儿便走,不必叫她。”
屋子里静悄悄地,唯有二人轻绵的呼吸声交织在一起。
慕容琛见她在榻上睡不安稳,便将她拦腰抱起,往大床走去。
雁归因为体内旧疾,导致终年畏寒。如今好不容易寻到热源,半点也不肯撒手。
慕容琛鲜少看见她这般娇气的模样,心头一暖,索性在她身旁躺下,任由她抱着自己的腰。
他与她之间隔着圆鼓鼓的肚子,他忍不住伸出手去轻轻抚摸,渐渐地,竟然生出一丝遗憾,他想,倘若,这是他的孩子,那该有多好?
自当这一念头闪现,他才不可抑止地觉察到,原来,她自那日策马而来之时便已走入他的心间。
否则,当年,他不会在有把握全身而退之时,还与谢帝做交易,为她提供退热的良方;亦不会在那个寂静的夜里,松开本已掐住她咽喉的手;如今,更不会在得知她命不久矣时,心生悲戚断肠之感。
思及此处,他忍不住在她的唇畔吻了下去,像是做了什么坏事,显得局促又紧张,令他自己都觉得好笑,仿佛回到了情窦初开的年纪。好在被吻的人毫不自知,没有看见他这慌乱不堪的模样,反而往他的臂弯靠得更近了些。
这年九月,雁归自诞下一女后便陷入长久的昏厥之中,再也没有醒来。弥留之际,她的脑海中浮现出一段不为人知的往事。
自她八岁那年起,每年都会收到一幅画像,画上是个与她年纪相仿的男孩儿,他伴着她,一点儿一点儿变高,一点儿一点儿变瘦,一点儿一点儿变成长大后的模样。
直至及笄之年,她见到了南宴高祖赐给雁氏祖先的圣旨,方才明白他的身份。她的父祖要她牢牢记住他的面容,倘有一日,两军对垒,当他无力反败为胜之时,她必须不惜一切代价救他一命,助他复国。
那真的,是她生来见过最好看的男子,少女懵懂的爱意在忠君报国的枷锁之下蔓延生根,满满地占据了她的心房。
后来,谢帝的野心,给了她与他相见的机会。她为了救他的命,终日奔波于风雪之中为他求医问药;她为了保住他心上人的命,无声地忍受着世间最恶毒的咒骂;她甚至,为了他的复国大业,祭出了女子最美的一切。
她本该怨他对此一无所知,可当她感知到,此时此刻,他正将她抱在怀里,不停地按摩着她日渐冰凉的身体,甚至不顾帝王威仪,在众人面前哽咽出声时,她便原谅了他,原谅了这些年来遭遇的一切。
终
“朕恐后世子孙身遭灭国之祸,特命雁氏一族,叛国入谢,取谢帝之信,握谢朝之兵,备复国之用。雁氏倘有复国之功,则雁子为王,雁女为后。永不更誓。”
这是慕容琛整理雁归遗物时发现的圣旨。
早年,他曾无意中听见雁归与阿阮的对话,得知她自小便有爱慕之人,如今看来,此人必是谢帝无疑。
否则,她为何不愿嫁给自己,甚至不惜性命也要保住谢帝的血脉?
原来,她为自己所做的一切,都只不过是为了完成家族使命呐!
这一残酷的认知伴随慕容琛走过此后的漫漫长路,直至碧落黄泉都未曾消退。
因此,他也永远不会知晓,曾有一人,爱他,爱到不愿用任何枷锁去牵绊他,要挟他。只因知道,他有心爱之人,而那人不是她。
后记:
摘星楼上,耄耋之年的慕容琛躺在摇椅上,一手抱着个粉雕玉琢的小娃娃,一手抱着瓶年过半百的桃花酿。几上放着一杯新酒,淡淡的桃花香。
“皇爷爷,皇奶奶说,您总是躲在这里偷偷地念着一个人是吗?”
慕容琛闻言一笑,在她白皙的脸颊上亲了一口,道:“你可知,那人是谁?”
娃娃摇了摇头。
慕容琛举起手中的酒杯向远处南归的大雁致意,道:“你的酒,我留了太多年,如今已然喝不了了,此刻,我便以这新酒敬你,告诉你,在我之后,终南宴一朝,慕容帝,雁氏后,永不更易。”话音刚落,一行清泪便顺着他的眼角滑落,带着无人可知的爱意消失的高楼晚风之中。
娃娃坐在慕容琛的怀里,顺着他的眸光望去,终于明了,原来,那人便是她未曾谋面的外祖母,南宴复国勋将——雁归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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