躺在紫石街的女将军

1

话说武松因打死大虫,除了民害,受知县赏识,就在阳谷县上做了步兵都头,众上户都来作贺恭喜,连连吃了三五日酒。武松自心内想道:“我本要回清河县去看望哥哥,没想倒来做了阳谷县都头!”

一日走出游玩,只听背后一个人叫声:“武都头,你今日发迹了。如何不看觑我则个?”武松回过头来,叫声“阿也!”原来便是他嫡亲大哥武大郎。

当下两个说了些离别相思的话,武大便领兄弟来家,走到紫石街上,转过两个湾,停在一个茶坊间壁,武大叫一声:“大嫂开门!”见芦苇起处,一个年青妇人,家常穿着月白色白蝶穿花对襟棉褂子,头面齐整,三寸金莲,款款走来。

武松远望见她头上发髻梳成松松圆圆的一个笼型,如馒头一般,左右头顶上两个,上边各点着一颗石青色珊瑚珠子随着步子一高一低,慢慢近前来,口里应道:“大哥,怎地半早便归?”一面把眼看向武松。

那妇人眼神锋利,眸星一寸凛光,两人对视,直像剑锋脱鞘直杀进魂根的一般。只那一眼便收剑回鞘,眼里隐着笑意,武大道:“你个叔叔在这里,且来厮见。”

武松便与妇人相见,武大在旁边说道:“大嫂,原来景阳冈上打死大虫新充作都头的,正是我这兄弟。”妇人并不再看武松,只叉手向前道:“叔叔万福。”武松道:“嫂嫂请坐。”说着,推金山、倒玉柱,纳头便拜,妇人连忙向前用手扶住胳膊肘,一下又松开手来,说道:“叔叔折杀奴家。”武松道:“嫂嫂受礼。”

当日留下吃了十数杯酒,哥嫂再三地挽留不住,议定请了知县钧旨,就搬进来一处起居,妇人伺候汤水,不比糙兵汉子好些?武松只得应了。

那日禀报了知县,使伏侍的士兵收拾了衣物并前日赏赐的物件,自己到街上相看了一匹玫红色同蒂连枝妆花缎子,一同挑进紫石街哥子家去。住了几日,妇人茶水殷勤,语言乖巧,武松过意不去,亲手把缎子付与嫂嫂,说道:“教嫂嫂生受,武松寝食不安,县里却拨了个士兵来使唤。”

妇人笑着轻拍了他左肩一下,笑道:“叔叔怎的又说这话!前日便说,自家的骨肉,又不伏侍了别人,千一个士兵,万一个士兵,奴看那小厮粉面朱唇的,倒不像个士兵,却是个小旦。既是叔叔爱他,奴倒嫌他碍眼,叔叔便听说,不如打发了去!”

武松道:“嫂嫂不要取笑。”

又说:“县父母拨来的人,如何打发了去。”

潘金莲就势在对边坐下,笑道:“不是这样说,奴要是生做汉子,那就扎扎实实戴个头巾,勇作敢为,不闹出个动响不进阎王门上。似这等郎君男子上等人身,油头粉面,唧唧啾啾唱曲做戏的,奴眼里倒看不得。想他向日在县父母手上,也是常吃酒陪唱的,叔叔没叫他唱过来?”

武松看着她头顶,馒头般蓬松的发髻上圆珠子换成了荔枝红的,厉色道:“嫂嫂什么话?武松岂是这样没正经的人!”

潘金莲不慌不忙起身,向武松拜下,四肢伏地,赔礼道:“奴性愚舌蠢,冲撞了叔叔,却没有恶意,望叔叔千万担待些则个。”

武松站起来,往后退了两步,冷不丁撞到帽架上,回过头来,见把顶格的帽子撞掉在地上,慌忙弯腰拾起,匆忙搭在第三格上。又转回身去,并不向前扶起,两手只束在身后,说道:“嫂嫂不要多心,武松端的不爱喜声色勾当。那伏侍的小厮,也是好人家儿女,待我也向无不周,只因年小娇气,望嫂嫂多多包涵。”

潘金莲说:“奴知道,叔叔休怪。”武松自去了。

当夜武松梦见要去寻夜明珠,在攀登一个馒头坡,坡并不很高,只是一个土墩,但是因为半球状,极光滑,所以难攀,落后只是用手爬。坡面丝滑得如同细沙一般,爬上去又掉下来,两手在土坡上一把一把捏抓,一身是汗。心内突然厌恶起来,一阵像要清醒似的,却又做了一个梦。

梦见伏侍的小厮张丰台在田里拖着牛犁地,说:“汉子就要扎着头巾,勇作敢为!”这时那牛突然四腿折了下去,伏在地上,张丰台就从后面骑了上去,武松见了惊恶,往后面退了两步,撞在一棵树上,撞得背上生疼,但睡得正香浓,根本不能醒。后来中间一段无梦,快到天亮时只记得口渴,一直梦见在剥荔枝吃,暗红的壳子,雪白的肉,一手黏湿湿的水。

五更起来,天灰蒙蒙的,外头却下着沥沥冬雨,雨后便要大降温了。

武松起来,望哥嫂房内的灯没有亮,便是今天下雨,不挑担出去卖炊饼了,因是叫了丰台起身,让他收拾早饭并烫酒。自家便先漱洗了,张丰台到厨下不消半刻,把早饭捧来,一碟腌腊肉、一碟香油拌酱瓜、一锅紫米粥、一盘子馒头、一盘子火烧、一壶热滚滚的烧酒。武松惊道:“咄!怎的这样作速便来?”

张丰台笑道:“嫂子自在厨下造饭,四更就起来忙活,可不作速来?火烧并馒头都是出门买的,因都头爱吃肉馅,去得早没出笼,还等了一刻哩,这大雨。”武松听了,一声儿不言语。吃了两碗粥,六个馒头,四杯热酒,叫丰台上来吃饭,丰台笑道:“嫂子怕我抢都头的吃了,要赶着掐我,我落后自合她厨下去吃,省惹一场气。”

武松闷声不响,半天才说道:“哥哥吃过了不曾?”

丰台道:“便是小的并大哥大嫂们的早饭还在造哩。”

武松推碗站起来,说:“我不耐烦等你,便走了!”丰台道:“这天未大亮,早哩,都头急怎的?”武松默默用枪棒挑了墙上蓑衣箬笠下来,蓦地回过头来,喝道:“我急不急也懒待同你个鸟人一起,你磨磨蹭蹭大哥大嫂好奈烦快活,我却不省的!”一顿凶三巴四,骂得张丰台不知所谓,早饭没吃便跟着去了。

2

看看已是十一月天气,连日朔风紧起,四方天空彤云密布,将近年关,县里公事清闲。武松早上到县里画完了卯,上午就一起案子,是一个和尚告状邻居杀了他的牛,那牛却是他父亲变的。

是和尚在山上时,望见草塘里放的牛中有一只对着他看,他便觉心动,走下塘去,跪在牛面前,那牛便伸出舌头舔他的光头,舔了,那眼泪纷纷地落下来。和尚便走过去向主人家乞求,说这牛是他父亲转世,恳请带回家奉养,不想却被那忘八厮囚根子给杀了,要请青天老父母做主。

武松吩咐了几个手下的,把牛主人、屠户、买客领了几人来,人都说是那和尚在头上擦了盐巴,哄了牛舔,牛舔了盐巴,便要落泪。他便向主人家求了来,转手卖钱。官司火速断完了,一场没趣。

午间便在衙门班房内休息,打了个小盹儿,竟又做梦。梦见在野外路上,空无一人,路边跪着一匹小马,马蹄小小的,没有他一根小指长。一望见他,那大眼睛长睫毛下便落下泪来,滴下去,流出来,又滴下去,又流出来。他自心想:“是了,这是母亲变的,并不能骑。”

因向那马跪下去,那马便伸出舌头来舔他的眼、脸、脖子、一直解开衣衫,舔到胸前、肚脐,麻酥酥的,直渗到骨头里,并不愿醒来。

及至睡饱醒来,看见外头亮晃晃的刺眼睛,天地皆白了,便叫丰台上来,让他打伞回家取过他的雪天毡笠儿和油绸面银鼠靴来,傍晚散了公事好走路。丰台飞奔回家,见武大还没回来,潘金莲手上抱着暖炉,出来张望,说:“是谁?”

丰台道:“大嫂,都头这毡斗笠并银鼠靴子哪里收来?”

潘金莲早进房里向着火盆,喊道:“你里面说话!”

丰台便进房去,潘金莲说:“我下不了火盆了,你去帮我把酒烫了,他兄弟两个回来好吃热的。”

丰台道:“我有勾当在身哩,快把毡斗笠并靴子给我,雪下得紧哩。”

潘金莲蹿出来捶了他肩膊一捶子,笑骂道:“死行货子,他还有一个时辰的差当哩,不够你跑一趟的,给老娘转身烫个酒,就放这要紧的屁!”

丰台笑道:“嫂子下火盆烫酒就害冻,起来打我就不害冻。”

潘金莲瞪着他道:“你过来!”

“小的这样蠢的?”

“你个死贼囚根子,看过来老娘不掐块肉去!”

丰台笑道:“我又不是嫂子般人,哪敢自家送上门的?”

潘金莲站起来赶着他在屋里打,闹了一回,丰台自去烫了酒,两个对着吃了几杯,有说有笑。及至过了大半个时辰,潘金莲仍不交他东西,丰台便急了,说道:“都头不是大郎好性儿,作成他没好气,我讨一顿不算什么,知道是嫂子藏起来,带累嫂子受气。”

潘金莲笑道:“我豁出去跟你拼了,放着他哥子在这里,任他把我怎么样剥了衣裳剐了,我不皱一个眉头!只把你拖下去,我就欢喜。”

丰台急道:“什么话!嫂嫂倒恼小的不成?”

“你没惹我来?”

“我惹你什么来?”

“你唱一个我听。”

“端的不会唱。”

“不会再坐下吃酒。”

两个正闹着,没听见武松在堂下问候,原来人听见房中声响,已到房门上了。推开房门,见丰台吃酒吃的脸红红的,潘金莲在一边笑。丰台惊道:“都头怎的恁早便归?”

武松道:“因雪停了,衙门里又无事,老父母叫画了卯便回,晚间雪大,路上便不好走。”

又道:“毡箬笠在哪里?我便还要出去。”

潘金莲道:“叔叔稍候,眼见这厮正在唱曲哩,叔叔也坐下听来,吃杯热酒。”说着,大杯斟上来。武松道:“嫂子自便,武松回来取银子,便去买个物件。”

潘金莲道:“什么物件,叔叔吩咐一声,奴去便了。劳动叔叔亲力忙碌,定是不放心奴。”

武松不做声,只说:“恐雪大了,带上箬笠好些。”

冷不丁潘金莲粉拳捶了丰台肩膊一下,笑骂:“教你贼囚根子不唱!”

急得丰台不敢后望,便唱:“初相交,在桃园儿里结义。相交下来,把你当玉黄李子儿抬举。人人说你在青翠花家饮酒,气得我把频波脸儿挝的粉粉的碎。我把你贼,你学了虎刺实了,外实里虚,气得我李子眼儿珠泪垂。我使的一对儿桃奴去寻你,见你在软枣儿树下就和我别离了去。

“气得我鹤顶红剪一柳青丝儿来呵,你海东红反说我理亏。骂了句生红心的强贼,逼的我也急了,我在枝干儿上寻个无常,到三秋,我看你倚靠着谁?”唱罢,仰头猛喝了一杯。

金莲笑着夺他的杯子道:“死得了人不?我的儿,你到为娘跟前磕三个头,便白捡个师傅,我分文不收指点你,等你到院里开张,我还送你五两银子做贺金,如何?”

又去掐丰台胳膊,笑道:“只怕叔叔舍不得放你。”

丰台被掐的乱跳,说道:“便是嫂子要抬举小的做儿子,小的便是都头亲侄,跟着都头受老爷抬举,却到院里做什么鸟事。”

武松一声不响,转身便去,当天便在外面吃的晚饭,喝得醉熏熏回来。

3

武大开门接了武松进来,问道:“兄弟,如何外边吃得这般醉,出门又没个招呼,到底是哥子这里不周便,便在外面直坐到这样夜深,使我担忧焦虑,不思其解。”

武松连忙跪下道:“哥哥忧念,实是出去买个物件,料想半刻便回,怎料碰上旧日在柴大官人庄里一个相识,拉着吃了半夜酒,直到而今。带累哥哥焦虑,原是我的不是。”

两个正说着,只见潘金莲怀中抱着一匹玫红妆花缎子,踱下楼来,走到兄弟两个面前,一面吩咐丰台起来烧水让都头洗脚,一面动问武松道:“叔叔寒冷?”

武松道:“嫂嫂忧念,便是吃酒到今,倒不觉寒冷。”眼睛盯着潘金莲手里的妆花缎子,却是他头日送与她的,因问道:“嫂嫂拿它来做什么?”

潘金莲道:“叔叔休要多心,因奴同你哥子商议,今日也托了间壁茶坊里王干娘,就在年下给叔叔寻一头亲事。哥嫂周转不当,叔叔也须有个体己人照应。这匹缎子,大红大绿,奴用着不像,思想等新婶婶相看了,一发算进定礼里头去。”

武大道:“大嫂,何消得?目下我兄弟在县里也是个都头,即便是定亲,哪里少你这匹缎子,已是给你的东西,倒教他心里不过意。”

潘金莲道:“大哥,不是这样说,大红大绿,姑娘新妇,我无事整日在家炊洗,穿得这样衣服?即便到间壁王干娘家去坐坐,这样大妆大扮,也教老人家看不入眼里。”又向着武松道:“叔叔千万不要多心,这权当是我留与婶婶的见面礼,这样东西,只配叔叔自己的婶婶用得。”

武松道:“既是不中嫂嫂的意,武松来日从新买过一匹便是。”

潘金莲道:“哪里又要叔叔坏钞,只教叔叔急急寻得一头亲事,有个体己陪伴,奴与大哥方才欢喜。”

武松道:“累哥哥嫂嫂忧心,眼下正是县父母要用人的时候,这件事竟急做不得。”

当下夫妻两个一齐辩道:“怎么做不得?叔叔青春四七,交年便是二十九岁,古人说‘三十而立’成家立业,天经地义,便是大宋皇帝赵官家要用你,也这样说得!”武松连推了三次,潘金莲一双眼睛刚磨过的镜子似的锃亮,四面乱晃,有意无意看武松一眼,恰对上其目光,便笑吟吟道:“似叔叔这般不情愿妻娶,也是日头底下少有的事!”

武大便问:“莫不是别处有了弟妇?我弟兄两个,没有隔窗户纸说话的道理。”武松道:“没有的事!”这时洗脚水烧好了,外头也打了三更鼓,武大道:“兄弟洗了自好睡,明日我还要起来挑担子出去,先上去,这件事情,容日再商量。”说罢两口子上楼去了。

丰台自端了洗脚水过来伏侍武松洗脚。来脱武松靴子时,武松脚踏在地上半点不配合,他哪里脱得动?心里自虚怯,也不敢多话,使了吃奶之力脱下一只靴,一只袜,再过去脱另一只靴,才及脱了一半,武松一脚踢翻了洗脚水,水盆滚到桌子底下。张丰台忙跑去捡了盆,武松道:“把门关了。”

丰台自知要挨捶,含着一包眼泪,小心翼翼轻声放盆,走去把门关了,刚一闩上门栓,武松便一只赤脚,一只袜子,一阵风似的冲了来,就势按在门上,脱了裤子,开了玉树后庭花。

武松干到天微明,听见武大起来挑担子,才去睡下。闭眼又做一梦,梦见与赵官家决战,赵官家穿一身镀金云龙纹铁甲,倒无头盔,头顶头发用束发冠束起,丰盈耸立。武松看那头顶,不妨被他一剑戳中左肩,他把剑插进左肩内,放开手,说道:“是你的东西,便还与你。”

又说:“似你这等不妻不娶的人,也是少见!”便就倒下要跪,武松连忙上去扶住胳膊肘,又松开手,这时自己那对胳膊隔着衣裳仿佛暖酥到极处,以致一阵麻晕,直像不是自己身上的肉一般。在梦里向赵官家说道:“折杀奴家。”

次日睡到午饭时分,头痛欲裂,让丰台取水洗了脸,衙门里已是告过了假。也不向潘金莲、丰台打招呼,自向外边去了。

原来武松自昨日下午出到狮子街上吃了几碗热酒,只是烦躁。逛到集上,在天宝破烂店里望见一幅孝烈将军花木兰戎装骑马图,不由地心迷近前,掌柜的待要来招呼生意,却见武松不知在画里望见什么,又气又慌逃去了。

这古玩店也是祖上有名的字号,在东京开封城里便有总店。据说“卖破铜烂铁”几个金字系仁宗皇帝御笔。这幅女将军骑马图,倒也不是名家手笔。武松昨日看时,只见她身穿红衣盔甲,粉面朱唇,牙关咬紧。青缎蝙蝠纹护额上沾满尘泥,绿底红蕃莲闪缎面护颈下露出一段玉藕似的脖子,持缨枪的手指如削葱根的一般。

胯下一匹乌骓踢雪宝马,左手拉着缰绳,袍下微露一只尖尖小脚。只是不能对上的那对目光,端的比手上缨枪更露锋芒,一眼射来便直戳心底,武松只得望向她头顶。眼睛却又作怪,鬼使神差又滑下来与她目光相对,果然一击即被她看穿了,露出哂笑之意,武松慌忙逃走。

及至在家过了一日,脑子里便生出许多妄想来。想木兰不曾死于疆场,倒是文帝召入后宫时不从而死。她是个爽烈性子,一张嘴噼里啪啦,得理不饶人,不得理闹半天的主儿。那红艳艳一张嘴儿不但会骂人,也唱得一手好曲儿,手又弄得好琵琶。

想她抛了性命拒了皇帝,自然是看穿了究竟哪双眼睛直通到心,真真对她有深情,绝不负那一个的心,以皇帝召,一死而已。想到此处,便又回味起女将军那对目光,痴心念念出门看画。

4.

且说武松与丰台干出那等事,不好再相见,自家向知县请示,送回县里去了。家里日日只得兄弟并嫂嫂三个,再无外人。哥子挑担子上集,早出晚归,大长日里偌大房舍常只有叔嫂两个在屋。武松连日来魂不守舍,心内只被花木兰画像缠扰,心内竟生出往将军故里追寻木兰踪迹的狂想,言语中透出弃职出门的意思。

这日又从外边看完画回来,被店里掌柜的着实撺掇了一阵,只是不买。出店时,只见大雪纷纷,鹅毛一般狂洒。武松正在雪里踏着那乱琼碎玉归来,见潘金莲在门首站立望了多时,早已推起帘子来接,问道:“叔叔寒冷?”

武松道:“嫂嫂忧念。”自己将毡笠除了,解了腰里缠袋,脱了身上鹦哥绿纻丝衲袄,入房里搭了。潘金莲问他怎的向不在家吃饭,武松道:“便是县里一个相识,请吃早饭,却才又一个作杯,我不奈烦,一直走到家来。”

潘金莲道:“恁的,叔叔向火。”武松脱了油靴,换了袜子暖鞋,坐着靠火。潘金莲早就把些肴馔搬上来,要同武松吃酒,已自暖了一注。武松道:“一发等哥哥家来吃。”

潘金莲道:“哪里等的他来!”武松道:“嫂嫂坐地,武二去烫酒正当。”

妇人道:“叔叔,你自便。”掇条凳子向火坐了,等他来了,拿盏酒,擎在手内,两眼直勾勾看着武松,说:“叔叔,满饮此杯。”武松接过手去,一饮而尽。妇人又斟一杯递来,眼睛滴溜溜把他看着,说道:“天色寒冷,叔叔饮个成双杯儿。”

武松道:“嫂嫂自便。”接来又一饮而尽,却筛过酒递与潘金莲吃,妇人接过来吃了,又拿注子筛酒,将酥胸微露,云鬓半偏,堆笑道:“我听得一个闲人说道,叔叔在县前东街上养着一个唱的,敢端的有这话么?”

武松道:“嫂嫂休听外人胡说,武二从来不是这等人。”妇人道:“我不信,只怕叔叔口头不似心头。”

武松道:“嫂嫂不信时,只问哥哥。”妇人道:“他晓得什么?晓得这等事时,不卖炊饼了。叔叔,且请一杯。”吃了几杯,起身去烫酒,武松低着头,拿火箸子簇着火。妇人暖酒来,一只手拿着注子,一只手便在武松肩胛上只一捏,说道:“叔叔只穿这些衣裳,不冷?”

武松一声儿不言语。妇人放下箸子,劈手夺过来火箸,说道:“叔叔不会簇火,我与你拨火。只要一似火盆常热便好。”武松只不做声。妇人放下火箸,走到桌上坐下,自筛了一盏酒,慢慢呷了一口,沉默一会,屋里只听见碎炭爆裂的声响并两人呼吸之声。

潘金莲道:“你若有心,吃我这半盏儿残酒。”武松劈手夺来,泼在地下,说道:“嫂嫂休要恁地不识羞耻!”把手避开正面胸脯,在妇人左肩侧面没肉的地方一推,争些儿把妇人推倒在地。

睁起眼来道:“武二是个顶天立地噙齿带发的男子汉,不是那等败坏风俗没人伦的猪狗!嫂嫂休要这般不识廉耻,为此等的勾当。倘若有些风吹草动,武二眼里认得是嫂嫂,拳头却不认得是嫂嫂。再来休要恁地!”

妇人通红了脸,强自辩了几句,收了杯盏出去,等武大回来,自家先向武大告了一状。两口子正在家里絮聒,只见武松引了一个面生的士兵,拿着条扁担来房里收拾行李,将那匹玫红妆花缎子并从新买的天青色湖州水绸掼在床上,一径出门去了。潘金莲自向武大吵骂。

当晚,武松梦见千军万马吵得一片声的响,喊道“救火!”,原来是紫石街哥子家里失火,门口便是两军阵地,只见画中女将军骑一匹乌骓踢雪,一身戎装,手提缨枪,下了马,便到武家门首内推开帘子慢慢躺下。

武松大叫道:“失火了,快走!”花木兰并不听见,武松夺步上去,见花木兰胸前负伤,盔甲割裂,露出带着血的白馒头一般的胸脯。武松上前去救,火舌突然席卷吞没,转眼一股焦味,帘子掉下一片片焦屑来。由是惊醒。

恰逢知县有一批财宝要着武松押去东京,武松自心内想道:“有人说将军故乡便在河南商丘,何不借此机会就去游历考察一番?”

只在动身之前,着随身士兵买了些鱼肉果品,一径望武大家来,潘金莲早在楼上张见,回房去重整妆容,换了前两日武松留下的那匹天青色湖州水绸做的对襟褂子,外头套一个秋香色暗花金彩绒背心,冻得嘴唇发紫,下楼推开棉帘子站立。

武松走到门首,见潘金莲像不曾吵过一般,还在老地方站立接他,恼得要不的。只她靠着帘子站的地儿便是昨夜女将军躺下的所在,竟教她踩在上面。抬眼又望见那缎子裁的新艳衣裳,只是焦怒。

武大恰好卖了炊饼回来,三个上楼上坐地,吃了几回酒,武松向武大说要到东京干事,从今只教他卖半数扇笼炊饼,若教人欺负了,不必和人言语,只等他回来,再做区处。武大应了。

武松又对潘金莲说:“嫂嫂是个精细的人,不必用武松多说。我哥哥为人质朴,全靠嫂嫂做主看觑他。常言道:‘表壮不如里壮。’嫂嫂把得家定,我哥哥烦恼做什么?岂不闻古人言:‘篱牢犬不入。’”

话未落音,潘金莲站起来指着武大骂道:“你个混沌腌臜,有什么言语在外人处,说来欺负老娘!我是一个不戴头巾的男子汉,叮叮当当响的婆娘,拳头上立得人,胳膊上走得马,人面上行的人!不是那等搠不出的鳖老婆!自从嫁了武大,真个蝼蚁也不敢入屋来,有什么篱笆不牢?你胡言乱语,一句句都要下落,丢下转头瓦儿,一个也要着地。”

武松笑道:“嫂嫂这般做主便好,却不要口头不似心头。既如此,武二记得嫂嫂的话了,请饮过此杯。”潘金莲推开酒盏,一直下楼去,走到半胡梯发话道:“你既是聪明伶俐,恰不道长嫂为母!”哭骂着去了。武松听了,笑僵在脸上。忽想到梦中那匹小蹄子母马并母亲、哥子,胡乱吃了几杯,又同哥子谈了几句谈话,彼此散过不题。

5

且说武松带了士兵回县前收拾箱笼装车,整治停当,又去知县跟前领了言语,歇了一夜,次日便提了朴刀,一行五人离了阳谷县,直望东京来。走了二十日,正是正月十五元宵灯节。那日却来到济宁地面,准备渡河,因是灯节,彼此多住一日,四个士兵出到街上吃酒看灯,武松自在客店里歇。

上路以来,武松隔三差五发个噩梦,以致于夜间不敢睡觉,睁眼直到天亮。日子久了,难以支持。

这天正打个盹儿,闭眼又梦见武大死了,每回梦见的死法都不一样,自是在梦里心痛,落后也晓得是梦,却醒不过来,一直睡得香甜。原是客店内多歇有成双出门的夫妻,这一路见了许多,武松心下厌烦得很。正沉浸在梦中,忽然被间壁持续的声响弄醒,武松醒来推窗,见一轮明月正圆。

这时听得间壁声音分外清晰,分明是男人在大巴掌拍女人的臀股,拍得清脆响亮,女的叫个不停。武松头脑昏沉,心内一点火起,拉开门出去,见外边街上熙熙攘攘,对面酒楼内还是满座,到处是人,路上猫狗,亦成双结对。心内躁丧,懊悔没有买下女将军画像,因是忽生奇想,“今日灯节,就出门去,或许不会撞见将军?”

来到街上,只是来回盯住来往的女客的眼睛看,见瞪他的也有,害羞回看的也有,目光探询的也有,不理不睬的居多,偏的没有那双刀剑一般一眼看穿到心底、便露出笑意,既教人酥暖,又教人慌张的眼睛。正呆望着,当下便有大户人家女客的家丁提了棍棒来打。

武松只作武大一般的没用,凭人家一顿踢捶,打完了,觉得心下松了一截。当下打得耳响蜂鸣,眼冒金星,撞到一片私娼家院门口,见几个老巴巴的女人倚靠在各自门首,其中一个穿着月白色百蝶穿花对襟棉褂子,外头罩一个大红暗花棉背心。武松只道她穿着盔甲,胸前负伤,流出一片红来。上前只在那婆娘耳旁破锣一般大吼道:“失火了,快走!”

那私娼冷不防吓得三魂出窍,气得七窍冒烟,见他被打得难看,只道是个疯子,忙使大院里护院的知道,他便跪下道:“我自日夜牵挂你,你却不认得我么?”

私娼道:“你拿钱来,我便认得你。”

武松果然掏出一锭五两的银子,护院的走上来一总收了。私娼满心欢喜,把护院的打发下去,哄武松到房内,要诈他银子。武松道:“你便如那一夜一般再躺一次,可使得么?”

私娼道:“有什么使不得?”便平躺到床上,说道:“任你胡为。”武松道:“是在门帘子那里。我正是在那里头一回见你。”

私娼耐心依了,就走到门帘子那里躺下。武松站着看她,也在她身边并排躺下,两个傻乎乎堵在门帘边,把妇人烦得要不的。武松转过身来,手撑着头,看着她胸脯,说道:“你受伤了,我替你看。”

那妇人只是忍笑,说道:“谁说不是,便是痛得紧,要钱买药吃。”

武松摸了摸身上,又掏出五两银子给她,正将碰到她手,忽然一个激灵往后,一骨碌爬起来道:“你是人是鬼?”

那妇人只得忍着说道:“我当然是人。”

武松道:“你生在北周,已经三四百年,如何到今日还活着?”眼神疑惑,看着妇人胸脯。

妇人便来抓他手往胸前塞,说道:“不信你摸!”

那武松小鬼触了金刚经一般胡乱挣开,扔下银子,做贼也似一溜烟逃去了。当日便通宵不敢闭眼,次日出发上路,一路的精神不振。此后夜夜做梦,不是武大的棺材,就是武大的尸首,再者就是人家传来的消息,说武大已经死了。白日里心内熬煮一般,人形顿消,眼圈晕黑,活像一匹饿脱的野狼。好容易挨过两月,商丘也未去得,一路回程望家赶来。

那日走到阳谷地面,在县衙里吃过午饭,听得几个相识的透出一些武大噩事的口风,让他作速回家去看。谁料武二突然口吐白沫,四肢抽搐,转眼牙关紧闭,气息不出,只像死了一般。请大夫来看,过了半日醒转,说是个癫痫。问向前有无发病,只说没有。

大夫道:“是了,是一时痰迷了,大惊大恐之下,也是有的。”因是开出药单来。人都说此病是个苦症,只有武松自己心内省的,这病一发就如同做了一场好梦一般,心内无端松了一截。及至换了衣服鞋袜,戴了顶新头巾,便望紫石街哥子家来。

揭开帘子,探身入来,见灵床子上写着“亡夫武大郎之位”七个字,呆在原地,脑子里轰隆轰隆地响。心又不松了,再涌内疚上来,痛想道:“果然是我把哥哥梦死了。”叫声:“嫂嫂,武二归来!”分明听得后门打开,有人蹿了出去。

妇人下楼来,见她换了孝衣孝衫,却忘了换鞋。兀自那裙底下隐约露出一双玫红色同蒂连枝妆花缎面鞋尖来,妇人见武松眼睛毒毒地盯着她脚看,强辩道:“这却是大哥常教奴穿的,说是叔叔既不肯带走留与自家婶婶用,必是留与奴用的心肠。便教裁了一套衣裙,余的料子做一双鞋面。向日大哥在时见我穿着,便要欢喜。奴今日也随着他的愿心,只在申时穿一刻,只现在就要换了。”说着,上楼去换了孝鞋,下来在灵前烧黄昏纸。

武松眼睁睁望着后门,沉吟半晌,问道:“我哥哥几时死了?得什么症候?吃谁的药?”

妇人一一说了。武松疑惑,自去找何九、郓哥对证,得知西门庆同妇人一节,自上县前告状不题。

且说知县向收了西门庆许多打点,只管在中间和稀泥。武松因白日取过武大两块骨殖,夜里发梦梦见武大的坟丘,土包馒头一般。这在梦里却又想起以前做过的梦来,便是在一个土丘上爬,手上摸的滑滑的细沙,浑身酥软,因延续这从前旧梦,为它流连,只不得醒。一醒来时,心内便莫名的失落,躁恨没作发解处。

那日武大断七,武松早便向潘金莲说不必穿孝,潘金莲死盯着他看。武松低头道既是大哥欢喜她穿那妆花缎子衣裳,就让她穿那一套。又吩咐士兵去灵床前焚香、点蜡烛、列一陌纸钱,摆祭物。又铺下酒果,叫士兵摆桌。见潘金莲穿那一套红衣裳,一张清水脸儿,眼睛垂着,风流自生。蓦地朝楼下望向武松,眸中荧荧有光,一呼吸间,直逼到心底去。

手提罗裙,轻移莲步,从楼上踱将下来,恰似天女出嫁一般,武松转过身去。落后到间壁去请开茶坊的王婆、开银铺的姚二郎、纸马铺的赵四、冷酒店的胡正卿、张公,强拉硬扯,都拖了来。

武松唱个大喏,说道:“众高邻休怪小人粗卤,胡乱请些个。”众人都说了些场面话,武松动问哪位高邻会写字,因要胡正卿来写字据。自己在衣裳底下飕地擎出那口尖刀来,左手忽望潘金莲胸前衣襟一抓,一把拖到腿边来,右手指定王婆。把刀尖在潘金莲左右两个脸蛋子上弊了两弊,逼的潘金莲把与西门庆通奸,共谋武大的种种从实说了。

武松道:“哥哥灵魂不远,兄弟与你报仇雪恨!”叫士兵把纸钱点着,潘金莲正要说话,武松一手抓过妇人馒头般耸立的发髻,头上的珊瑚珠子乳头一般,捏在他手心里,梦中爬沙坡的手感一闪而过。

自己叉开两腿,把潘金莲骑在身下,梦中那匹不能骑的母亲变的马、张丰台叉腿骑在牛身上、“男子汉就要勇作敢为!”种种乱相只和过场的戏影一般拥在脑子里闪叫。见潘金莲要开口,慌将两只脚踏住她两条胳膊,耳际又荡响着梦话“折杀奴家”,看见脚下准准踩的是自己两个胳膊被她扶过的肘关节。因是乱了,一把扯开那缎子衣裳,露出胸脯。

此瞬息蓦地对上潘金莲那双眼,如把剑直逼进魂根一般,依旧如初见时,透心把他看穿了。眼中半点骇色也无,竟是笑意盈盈,倒不是门帘起处初见时那会心之笑,竟是女将军马上蔑敌的哂笑,终究胜了利的得意。武松突然想听她说什么,可妇人只是眼里笑,什么话也不说。武松热了眼,红了耳,心手只要往前,伸向躺在胯下的女将军胸脯。

只在那一忽间,把尖刀上前只一剜,血喷溅了一脸,用牙咬着刀,双手去裂开胸脯,终于把心肝五脏掏出,看清心端的是怎样。转身供在灵前,又肐查一刀,割下头来,落后又割了西门庆的头来,一并祭灵。一发去天宝破烂店内,一把火烧了女将军戎装骑马图,又顺手杀了掌柜的并客一人,便不再发梦,自首刺配孟州不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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