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生终不遇良人

1

“你们听说了么?司马府的少夫人死啦。”街头茶寮之中,一人在另一人的耳边低语道。

听的那人露出惊讶的神色,很是八卦地凑近了问道:“不是才死了老将军么?少夫人又是怎么死的?”

“可不是嘛,这司马府也不知是走了什么霉运。听说啊,是病死的。”

这时第三个人神秘兮兮地朝他们招招手,示意他们附耳过来,压低声音说道:“你们知道啥。外面都说是病死的,可我那司马府做工的小姨子说啊,是被那狠心的少将军给毒死的。”说罢,还煞有介事地冲他们瞪了瞪眼。

“你怎的和你的小姨子凑到一起?”一人不怀好意地笑道,重点早就偏了去。

先前还神秘兮兮的人立马涨红了面庞:“狗嘴里吐不出象牙!”

“那少将军又为何要毒死她?”一个脆生生的声音在三人耳边响起,三个人的桌子上不知什么时候又支了一张俏生生的面庞。

“啊哟吓死我了,你这小丫头从哪里冒出来的?”三个人皆是捂胸惊跳起来。

“刚来的,快快,你们还没说,那少夫人为什么被毒死的?”

“诶诶,你可轻点儿。”那第三个人连忙挥手制止她,狠狠地看了她一眼,大约是见小姑娘好看,又起了存心卖弄的心思。便继续挺了挺脊背,煞有介事地说道:“那自然是因为春风楼的那位。”

“可是那花魁华裳?”旁边一人问道。

“除了她还能有谁。”八卦那人一脸不屑地说道,“听说那少夫人啊,一剑,捅了那女人的脖子。”那人说得起劲,边说还边做了一个抹脖子的动作,听得众人啧啧声直起。

“那又为啥要捅了她的脖子?”霜九在旁边锲而不舍地问道。

“诶诶,我说你这小姑娘还有完没完了。哪有那么多为什么?女人之间左不过就是些争风吃醋的事情呗,你问得那么清楚做什么?要是想知道你干脆去问那司马家少夫人好了!”

“哦。”霜九听到这呛口的话不但不恼,反而笑眯眯地点了点头。

“神经病。”那人骂道,挥手将霜九从桌子上赶了下去。

2

“司马府。”霜九仰头念着那恢弘牌匾上的大字,灿烂笑开了。

司马府的门楣上挂了白,按照大齐的规矩,家里死了人当停灵五日发丧,可是这司马府的少夫人只死了三日,便被急忙忙地抬了出来。

白色绢布裹着楠木棺材,给足了名门贵妇的仪制,只是除了抬灵的那个丫鬟,其他人脸上并没有见到什么悲色,似乎只想快快地将这辛苦差事办完。就连她的夫君司马少将军也没有出现。

霜九往人群中让了让,跟着看热闹的人直到了司马家的祖坟外头,看着司马家少夫人落了葬,这才回到客栈收拾起了包袱。

画皮笔,落骨针,都是上好的家伙。

霜九一件一件小心地收进包袱里,背着那包袱在胸口打了个结。

再看向窗外,天已经黑了。

好极了,天黑了才好办事。

霜九哼着小曲一路来到司马家祖坟前。

晚上的坟地黑黝黝的,看守坟地的人早不知道窝在哪个花娘的暖炕上睡了。

有一块土是新的,在月光下看得明显,还带着一股子土腥气。

霜九在新坟前放下包袱,对着那块写着司马秦氏的墓碑拜了拜,这才从包袱中抽出一把小巧的铲子,一铲一铲地挖了下去。

仆役偷懒埋得浅,不过是小半夜功夫,便被霜九挖到了棺木。

秦楚歌躺在棺中,肤白匀净,眼角下那颗泪痣依旧红的鲜艳,仿佛都会长睫一抖睁开眼睛。

“好啊,好啊。此等美人,很不该死。”霜九摇头晃脑地说了一句,将人从棺中托了出来。

早早准备好一辆板车,人就放在车上。客栈是不能回去的,但是霜九在郊外林间自有一处住所,是极好的去处。

新坟填没,看不出一丝痕迹,只是那上好的棺木中,已然空了。

3

秦楚歌醒来的时候,耳边满是清脆鸟鸣。

“你醒啊?”霜九笑盈盈地双手捧着脑袋支在床边看着她。

“你是谁?我不是,不是死了么?”

“嗯,是死了。你现在是你,也不是你。”霜九笑眯眯地解释道。

“那我是什么?”秦楚歌意外的平静,不疯也不闹,让霜九更是中意。

“你是傀儡。”

“傀儡?”秦楚歌的眼睛终于不再死水一潭,有了些疑惑。

“是。”霜九指着自己,“你是傀儡,我是造你的傀儡师。”

“我不明白。”

“这世上有一种行当,能再造皮囊,让死人的魂魄重新归于世上,这边是傀儡师。而这从阴间重新回来的人,便是傀儡。说到底,不过是一个魂魄和一具没有生命的身体罢了。”

秦楚歌看向自己雪白纤长的十指。

“不用看了,你的皮囊极好,我便偷懒用了旧的,若是你不喜欢,我也可以为你造一具新的来。”

“不必麻烦了。”秦楚歌摇摇头,“这样就好。”

从喝下毒酒的那一刻起,她的心就已经死了,什么样的皮囊其实并无所谓。

这下轮到霜九意外了:“你竟然一点儿都不怀疑我说的话?”

一般人听到傀儡师这种天马行空的职业一定会说她信口开河的。

秦楚歌却露出一抹艳丽绝伦的笑容,摸着自己没有心跳的胸口:“我是活着还是死了,自己最清楚。姑娘虽有通天的本事,只是不知道为何要拉我一个死人回来?”

霜九盯着她,忽然严肃道:“因为我觉得,你很该跟他说清楚。”

秦楚歌觉得自己空荡的胸膛里忽然有东西往下一落,然后就低了头:“也没什么好说的。”

霜九长眉一挑:“先不着急决断,这是我给你的机会。你且跟在我身边,过些日子再说吧。”

4

秦楚歌的指尖一寸寸抚过细长寒凉的剑身。

这是她日日不离的佩剑,在嫁妆箱中一起抬到司马家的,自她在霜九处醒来,便一直摆在床头。

“这剑是和你埋在一起的,因为好看就和你一起拾了回来。”霜九见秦楚歌对着佩剑发呆,便出声道。

“谢谢你。”

“举手之劳而已。”

秦楚歌摸着剑,忽然目光微凛,剑身一抖,在空中划过一道耀眼的流光,衣袍飞扬,起身,回旋,艳美中带着杀伐。

“好剑法!”霜九一旁叹道。

然而秦楚歌却在一个转身后收了剑势。

因着战场上那道伤势,她再也做不了那个剑招了。

霜九微微皱了皱眉:“你肩头有一处透骨的伤,死的时候血肉虽愈,骨头却未曾长全,如今这手臂怕是不太合用。”

若是长好了的伤势她还能用画皮笔画周全了,可是这一个透骨的窟窿,即便是落骨针也补不上,这让追求完美的霜九很介意。

秦楚歌扯了扯嘴角,尽力露出一个笑容,笑意却未达眼底:“反正也觉不到痛,就随它去吧。”

霜九盯着她看了半晌,不出声,似乎要瞧破了她装出的不在意,让秦楚歌没来由地心里发虚。

“天晚了,你该吃饭了。”秦楚歌说道。

霜九哦了一声,转身进屋。秦楚歌将饭菜放在霜九桌上,转身出去还带上了门。

秦楚歌是傀儡,不必要吃饭。霜九也有一个怪习惯,吃饭时不爱人在旁边看着。于是两人便养成了这样的默契。每一次,都是霜九一个人在房间里闭门吃饭。而秦楚歌也只当这是世外高人都有的怪癖。

日子无波无澜地过了许多天。

5

今日是司马府宠妾华裳出殡的日子。

司马少将军对她情谊深厚,足足留了七日才下葬,还跃了仪制,也葬入司马家的祖坟当中。

秦楚歌同霜九带着围帽,站在看热闹的人群当中。

将军府的仆役尽数着白,抬灵扶丧,声势竟比秦楚歌这正头夫人还大一些。

司马错一袭白衣骑于马上走在最前,人群中一眼便可望到,依旧是那般丰神俊朗,英姿卓绝。他一手牵着马缰,一手小心翼翼地怀抱着一个白色的襁褓,是他和华裳的孩子。

漫天白纸纷飞,像下了一场鹅毛大雪。

“回吧。”秦楚歌垂眸说道。

霜九一言不发地跟着她回到郊外的小屋中。她很明白,这个时候的秦楚歌最需要的便是一个人待着。

直到日光被远处的地面吞噬,漫天星斗爬上苍穹,霜九才默默地坐到秦楚歌的旁边。

“你说这世间,你对他有情,正巧他也对你有意的可能性是不是很小?”秦楚歌忽然开口问道。

此间只有霜九一个人,虽然秦楚歌是喃喃低语,但是这句话想必是问她的了。

霜九淡淡笑了一下,笑容同她平时有些不一样:“我同你讲个故事吧。”

秦楚歌也不说好,也不说不好,只端端正正地坐着。霜九便当她是同意了,自顾自地开始讲。

“傀儡师一脉历朝历代都是大隐于世,最优秀的傀儡师皆为女子。然而女子做傀儡师却有一处禁忌,便是不能破了身子。如若不然,就会失去做傀儡的本事,做好的傀儡也会尽数变成废品。

然而华夏国本宗却出了一个大逆不道丫头,她爱上了一个男人。若这个男人是个普通人也就罢了,偏偏还是个和尚。华夏国佛道森严,一入佛门断然没有还俗的道理。若是和尚破了戒留了后,这淫僧还要自我坐化谢罪佛祖。家族不愿放弃这个百年来最有天分的丫头,那些经她之手得了傀儡的权贵的也不愿再次失去心爱之人……”

霜九说到这里就住了嘴,似乎无意再说下去。

“那后来呢?”秦楚歌问道。

“后来……”霜九的眼底深沉,看不清楚情绪。然而下一秒嘴角却忽然上扬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下次再告诉你吧。”

秦楚歌却仍不死心地扯住她的衣角问道“那那和尚可也对那丫头动了情?”

霜九低下头微微笑了一下,像是陷入了什么久远甜蜜的回忆。半晌才微笑着点点头道:“嗯,爱的。”

6

北戎降了。

拥有鹰隼一般眼眸的北戎将军亲自带着三城八十车朝贡来降。

齐国皇帝在青玉台设宴给他接风,文臣们一派言笑晏晏,武将那边却气氛阴沉,尤其是司马错铁青着一张脸,杀气腾腾地用眼睛剜着北戎那位叫暮边的将军。

虽说战场之上无私仇,但是毕竟是杀父仇人,司马错还不能做到笑眯眯地与他喝酒。

然而在花园里看烟花的时候暮边却凑了上来,并肩同司马错站在一处,状似无意地看着天空中绽放的烟火说道:“我这次来向你们的皇帝陛下求了一个恩典,你猜猜是什么。”

司马错绷着一张脸不理他。

暮边却弯了弯唇角毫不识趣地说道:“我要带走华裳的骨灰。”

司马错满眼血红地瞪着他,咬牙切齿地说道:“你凭什么?”

暮边收回目光不怀好意地看向司马错,笑带讥讽地说道:“就凭她是我的妹妹。”

司马错的脑中轰的一下。

“若我说她是北戎奸细,你可信?”

那个一直藏在潜意识里的声音忽然在耳边炸开,一遍一遍地回响着。

早已淡忘的悲凉笑容衬着那艳丽的红色再一次在脑海中清晰,心里像是被千斤之石压着一般,沉痛得喘不过气来。

“都说外甥像舅舅,等你那儿子长大了应是像我。”暮边丝毫没有住嘴的意思,紧紧盯着司马错的样子微笑地说道。诛心之语一字一字地从嘴里冒出来,他似乎很享受司马错痛苦的表情。

“秦楚歌是个奇女子,有美貌,有智慧,有本事,若不是齐国人,我真想娶回家中好好宠爱。只可惜,是个眼睛瞎的。”

“你闭嘴!”司马错终于爆发,像一只受伤的野兽一般狂吼道,随即一拳打在暮边的面颊上。

御花园中乱作一团。

因着在御花园中殴打来使的缘故,司马错被罚在家中闭门思过一个月。

解禁后的司马错像是变了一个人,整日里闭门不出,与酒为伴。皇帝一怒之下卸了他的差事,让他滚回家里。左右现在没有战事可打,司马错干脆顺势不朝,在家里醉生梦死。

人人都说,司马府的少将军废了。

7

京城郊外,华兰寺。

听闻今天云空大师要在华兰寺开坛讲经,京城的高官勋贵们都带着家眷合家出动。京城通往华兰寺的官道上浩浩汤汤全是马车。

即便是寒门小户,也要抹黑出发,带着妻儿走路前往,唯恐错过了这天下第一禅宗的讲经。

霜九也拖着秦楚歌同去。

秦楚歌本并不十分乐意,但架不住霜九软磨硬泡,终于还是答应同行。只是蒙着面纱,还戴了围帽,将自己遮得严严实实的,这才出了门。

一路上,向来没心没肺的霜九显得有些紧张。

她们出发得不早,到达华兰寺的时候,寺外用于讲经的空地上就已经挤满了人。

霜九却不停留,直往寺院里走去。

“我们不是来听讲经的吗?”秦楚歌疑惑地问道。

霜九摇摇头,对她吐了吐舌头:“不是啊,我是来找人的。你在这大殿中等等我,我去去就来。”

“好。”秦楚歌点点头。

霜九飞快地向更里面走去,一下子就消失了踪影。

人间四月芳菲尽,山寺桃花始盛开。

绯色的花瓣自树梢枝头落下,柔软回旋,堆积在地面之上,将世界渲染得一片静好。

门内一个褐色蒲团,岁月日久,磨得褪了颜色。一个穿着灰色僧袍的和尚背对霜九跪坐在蒲团之上,对着那许许多多的往生牌位念经。

禅香冉冉流转于空中不肯散去,缥缈不似人间之境。

霜九并没有惊动他,而是躲在桃花树后,默默地看着他的背影,看着看着,嘴角不自觉地笑了,眼睛里却是亮晶晶的。

“喂,小和尚。”霜九终于走进门内,在他身后喊道。

云空一愣,自他高僧的声名远播之后,已经许多年没有人叫他小和尚了。他回头,见一个姑娘站在身后,也不气恼,反而觉得有些亲切,连忙站了起来,道了一声佛号:“姑娘方才是在叫我吗?”

霜九笑得灿烂,可是眼泪却不受控制地从眼眶里落了下来。

云空有些慌乱,想帮她擦眼泪,迈出的脚还没有落下,又觉得有些不妥,手足无措地说道:“姑娘别哭啊。”

这似曾相识的一幕让霜九破涕为笑,用手绢擦去脸上泪痕:“我没哭,只是风大迷了眼睛。倒是小和尚你,马上就要开始讲经,怎么还在这里偷懒?”

云空并不觉得丫头冒犯,只抬手指了指身后一面往生牌:“我有一恩人曾救我于兵乱之中,近日听闻她不幸早殇,故而为她立了这往生牌位,日日诵经,今日还没诵完。”

霜九往他身后一看,牌位上用苍劲的笔法写着秦楚歌三个字。

原来那时候的事情小和尚也没有忘。

那时候这一世的小和尚尚且年幼,跟着老和尚上京投奔师兄,路上遇到兵乱,被当时还是将军府大小姐的秦楚歌救下。

也正是因为如此,霜九一直记着秦楚歌的情,也才会在她死后,给她一次了却前尘的机会。

只是这一段,秦楚歌却不知道。

“说起来我与秦姑娘也有些缘分,既然来了,便拜祭一下吧。”

云空递给她一支香。

霜九对着牌位拜了拜,将香插上,笑道:“她这辈子总是被人辜负,希望她将来能够得偿所愿才好。”

“阿弥陀佛,可怜人世苦,爱别离,怨憎会,求不得,放不下。”

8

秦楚歌看着大殿内森严庄重的佛像,忽然有一种恍如隔世的感觉。

霜九给了她重新活过来的机会,可是她却不知道自己要做什么。

一个人一身酒气,跌跌撞撞地从她身后撞上了她的肩,一个踉跄差点摔倒在地,连带着掀翻了秦楚歌的围帽。

红色的围帽狼狈地落在他的脚边,秦楚歌只蒙了一张面纱的脸就这么毫无预兆地出现在司马错眼前,眼角那颗鲜红的泪痣夺目扎眼。

“秦,楚歌……?”司马错不敢置信地瞪大了眼睛。

秦楚歌下意识地转身,司马错却在地上嘶吼道:“你别走!”

他着急地站起来拽住她的袖子,丝毫不顾什么礼仪分寸,只魔怔一般地问道:“是你吗?”

秦楚歌的动作顿住了,慢慢地转身,任由他攥着自己的袖角,像是忽然找回了主心骨,冷静而又缓慢地抽回自己的袖子:“公子你认错人了。”

惊喜一下子变成失望,司马错的眼中一片灰败的颜色,讪讪地松开了秦楚歌的袖子:“是我失礼了。”

然后便似痴似颠地走出门去,口里反反复复念叨着:“唯将长夜中开眼,报答平生未展眉……”

秦楚歌看着他摇晃落魄的背影,眼中情绪复杂莫名。

“其实你可以跟他在一起的,傀儡师造出傀儡的本意便是为了弥补遗憾。”霜九不知什么时候到了殿后,从佛像后面现出身形。

秦楚歌却垂下头摇了摇:“还是不了。我最想要的时候他不在,现在,我已经不想了。”

寺外桃花纷飞,如一场绯红的春雪。

秦楚歌忽然回身,淡淡笑道:“对了阿九,上次你的故事还没有讲完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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