莲 姬

元安元年。

暮色渐垂,白雪皓霜,长街灯火星点,映得江面似火。

顾府门前。

红灯笼高悬,照亮了门前长长的队伍,雪色也沾洗春意。

今日是洛阳第一商贾顾霆独子的满月宴,顾府开了粮仓济助,与人同庆。人们欣喜地接过食粮包裹,口中念念有词,心中感激不尽。

顾府内。

人声鼎沸,觥筹交错。

顾庭老来得子,自然是宝贝得紧,不仅摆了满席的酒宴,还请了那山上白马寺的高僧来祈福。

顾府祖堂。

细香氤氲而起,木鱼声慢,念珠长转。

顾夫人柔柔环着怀中的小人儿,双膝着地,满目虔诚。

那小小的婴孩还不谙世事,乌目炯炯,锁新奇于其中,环视四隅,倏而目光越出窗外,望着那涸塘枯荷,目光所及,那旧塘似染了他目中灵动,也恍若有了生机。粉粉的小团望着望着,便泠泠笑了起来,奶声奶气的稚音在堂中泛开。

堂内十八高僧双掌合十,慢诵梵文,声无起伏,似长鸣祝愿,又似浅吟叹息。

元安十年。

“喂,我看见你了。”顾府稚气未脱的小少爷踮着脚尖趴在栅栏上,乌目亮得灼人,直直望向满塘红莲。

“你看得见我?”莲姬盘了腿坐于盛莲之上,漆发未挽,青丝迎风。她似久眠方醒的神山上人一般,徐徐启了双目,望着小小的人儿问话,眸中是绵长的灵韵,人影跌落。

“我看得见你,我一直都看得见你,可我之前唤你你都不应我。”小少年的粉颊覆上不满,置气般,跺着脚背过了身。

“我竟未曾听见过,或许是我睡了太久了。”她望着那小人儿模样,未免好笑,“你又不知我名甚,如何唤得我?”

“…喂”泄了气般的话语无力地飘进了莲姬耳中。

“你唤我喂我自然不应你了。其一,满大街之人皆可称喂,何人能晓你唤的谁;其二,我名莲姬,不叫喂。”莲姬皓面凝笑,融了满园春意。

“莲姬,我,我记住了!”少年挺直了腰板,又转过了身,“那,那我下次唤你你可要应我!”

“随缘吧,若我醒着。你呢,你又唤何名。”莲姬懒懒地应了一句。

“顾庭越!”小小的少年面上尽是意气风发,飞袂迎风。似又有不解,蹙眉相向,“虽是春日,可你歇于此,无棉絮覆体,不觉寒凉吗?”

“顾庭越…”莲姬囔囔而语,又闻后语,敛了神思,回人言,“修为不足,莲心未成。无心之物,自然不觉人间冷暖。”莲姬望着小少年似懂非懂的模样,唇畔含笑。

“哟,我的小少爷,您又跑哪儿去了。”远处传来嬷嬷气喘吁吁的呼声。

“回去罢。别告诉他人见过我。”莲姬长袖一挥,雪腕吻风,隐入了荷苞中。

“那你答应我下次要应我。”少年的话消散在春风中。

“可算找着您嘞,您跟谁说话呢…”嬷嬷跟在小少爷后无奈道。

“背诵诗词。”十岁的顾庭越丢下这句话,雀跃着奔进了房苑中。

五百年前。

白雪浓霜,寒峰顶上。

乔医者闻人道山上千年的雪莲开了,便攀崖越壁而来,终是穿过皑皑玉峰,达到山顶。

朔风啸啸似新魂啼泣,乔医者寻了大半个山峰,不见雪莲,却是在落脚的松树下见了一肤凝玉脂的小婴孩。他忙抱起探了探脉搏,幸好,还有体温,还活着。

“也不知是哪个挨千刀的,狼心狗肺,虎毒好歹还不食子,这大冷天的,怎么舍得把孩子抛雪地里哦…”

下山途中,寒山寺的主持道这孩子有佛缘,乔医者便将孩童寄于寺中,寻莲之事无疾而终。

元安十五年。

顾庭越自五年前那日后就再未见过那赤衣女子,起初还跑去莲塘翘首以盼,过了些时日便被太傅日日逮着念书,竟是再未得空去过后苑莲塘。

天朗气清,归燕檐语。

晨诵方罢,顾庭越支肘望檐,若有所思。

“干嘛呢。”泠泠之音随风灌耳,莲姬虚虚漂悬于空。

顾庭越似惊雀一般倏地起身,回望来人。喜色尽显于面,却又懊恼,噘了腮儿,闷声道,“我盼了五年,你原还记着我啊…”

“…五年了吗,可我不过方睡了一觉啊…”莲姬似是不解,“莫不是这人间五年,妖界一日?”

“…”顾庭越望了人,无奈道,“我倒只从茶楼先生的话本子里听过,人间一年,天上一日。”

“所以说,话本子里不过一派胡言。”莲姬似是得了结论,正欣慰着,目光便被案上晶莹诱了去。玉指轻点,问道,“这是何物?”

“桂花糕,你可要尝尝?”

“桂花糕?”莲姬捻了一块,迎着清香,将甜润入口。“嗯!”

“可还可口?”顾庭越含笑问人。

“嗯!嗯!”莲姬鼓满了粉腮,连连颔首,空不出来回话,全然没了谪仙模样,倒只似个尘世豆蔻少女,俏皮又灵动。

“你若是多得来我这儿,我便多得让人备着。”顾庭越似漫不经心道,语中却绕了缕缕期盼。

“嗯!嗯!嗯!”连着应了三声,莲姬望入人眸,春色轻拂。“我定日日伴你!”

长风几缕,岁月静好。

五百年前。

寒山寺。

青灯古佛,宝象庄严。

小小的身影吃力地拖着木桶,穿过鎏金大殿,踮着脚伸着脖子往佛塘内浇灌,口中念念有词,“你们吸了佛气可要快快长大。”

金光漫镀,新花乍盛。

莲波轻绽,曼妙的身影缓从蕊中现。少女瞪着灵动的乌目,无师自通半悬于空,斜卧莲团之上,凝笑睇着来人,“小和尚,这十年日日重复枯燥,不觉烦闷么?”

“这是修行。”小和尚望着空中之人,竟也不觉着惧怕。

“是吗?修行可真无趣。你这是听谁说的?”少女卷了一缕香发,把玩着。

“山,山顶上的松伯伯。你方修炼成形,还是多集佛气巩修为才好。”小和尚回道。

“知道啦知道啦,你往后可不用来浇灌了,我自个修行便好。”话锋一转,似是对新世奇异,源源不断的疑惑自心口涌出,“我未成形时,听人唤你灵机,这是何故?”

“这是人间的名讳。你,你可以唤作莲姬。”古钟三响,灵机忙提了手中物往大殿上赶,“吟诵时辰到了,你莫要乱跑,若是觉着无趣,可去后山听松伯伯唠叨。”

“莲姬…好听。”少女弯了月牙瞳,朝远处的小人影挥了挥手。

元安十九年。

“莲姬,我三月后…便要行冠礼了。顾庭越望着盘坐于莲团之上的莲姬,笑意晏晏。

“…嗯,冠礼也有桂花糕吗?”莲姬玉指捻了案上晶莹的桂花糕塞入口中,口齿不清地囔道。

“自然。不仅有桂花糕,还有红枣糕,羊奶糕…”顾庭越徐徐报了一大串糕点后,偏头向她,“你要来吗。”

“…嗯!自然。冠礼应当很重要…”语落,她眸中添了惑色,“可这行冠礼,又有何用?”

顾庭越闻言面上倏而飞上绯红,支吾着,“这及冠礼后,家中便要为我婚娶之事做备了…”顾庭越乌目飞快瞟了莲姬一眼,低垂着头,小声道,“我这有个法子,能日日让你吃上桂花糕,只要你日日都在…”似是不满,语带埋怨,“你这日日都歇眠中,你们都是这般修行的吗…我…”

“我也不想这般,可我还真是眠中修为啊,你看我这由十年一醒,到五年一醒…现如今,不就三月一醒了。我再集天地灵气多多修为,过不了多久,应就可不修眠了。”莲姬歪着头,掰着葱指细细数着。

“莲姬,待你长醒之时,嫁于我为妻可好,我定令厨子不停刻地备你喜欢的吃食。聘礼…聘礼也会准备最好最多的…”顾庭越眉头蹙了窘迫,却是蕴了满腔柔情于目中,看着面前人。

“好呀。有桂花糕就成。”莲姬捻了最后一块糕点入口,又隐了身形。

顾家少爷的及冠礼定是要比之满月宴时的铺张有过之而无不及。这还有三个月的时间,顾夫人就忙带了人上了寒山寺请高僧大驾。

寒山寺乃为国寺,顾夫人为请动了灵机大师而庆幸不已。

灵机随人从城门而入,鱼贯的人潮来来往往,他也不分余光予他们,只拄了金杖,袍袖盈风,终于顾府肃直而立。

顾府管家领着大师穿廊过巷,于旧塘前,灵机驻了步子。

“此处灵气充沛,实为诵福佳地,一个时辰后再来此处寻我罢。”

顾府管家望着道骨仙风的大师,忙俯腰告退。

“出来罢,小莲妖。”灵机声无波澜,似寒山巍巍古钟,沉静有力。

“诶,妖么,我怎觉着我周身仙气。”莲姬卧于山火般的莲色中,探头问人。“和尚,你也看得见我?”

“…”灵机目凝星辰,直目莲火。“自然。”

“和尚,你来此处所为何事啊。”莲姬绕人而悬,在空中拨了莲蓬暼他。

“为你而来。”灵机默了半刻,复道,“妖有其道,人循人道,若两道相合,有违天道…”

寡淡之音灌入莲姬耳中,莲姬隐隐忆起茶楼里听过的话本子,什么法海收妖,只瞬粉面发白,以流矢之速飘进了顾庭越房中。

“你今日来得可早。”顾庭越弯了眉眼。

莲姬盘坐着,左顾右盼神神秘秘道,“你们府里来了个收妖的和尚。还说是为我而来。”

顾庭越瞬而面色泛白,急道,“那,那你赶紧回莲中去。我,我让爹遣了人走!”

“不急,我觉着他不会害我。”莲姬摇头晃脑道,“不然,你如今也见不到我了。”

五百年前。

寒山寺后山。

刀风猎猎,绵絮纷飞。

两个小小的人儿排排齐坐香雪之上,竟未曾喊冷。

翠枝摇曳风中,傲然生姿。万年青松清了嗓子,看着两个小人,徐徐开了口。

“从前,有个叫牛郎的穷人…”平淡的声调却将故事讲得跌宕起伏。

“后来呢,后来呢?”莲姬扬了调儿连连追问道。

“后来呀,牛郎忍泪将黄牛皮剥下,追上了天庭,方得以相见。顿时啊,泪洒银河。王母终是开恩许得他们二人一年一见。那人间的七夕节喜鹊架桥便是为了他们得已相见…”青松将故事讲得余韵悠长,勾得莲姬心向神往。

灵机环抱双膝,只静静聆听。

“…真感人。”莲姬偏首呢囔,语罢又蓄了笑意,莹莹向人,“小和尚,哪日我若不见了,你也可会来寻我?”

“自然。”灵机闷了声儿,平平回道。

“啧啧,当真无趣,你应当说刀山火海,在所不惜!”

“…”

元安十九年。

距及冠礼,两月。

“和尚,你怎么又在。”莲姬从眠中醒来,便见着灵机手拨念珠,阖目低吟。

“为你吟诵,渡你成仙。”灵机垂首回道。“人妖殊途,人仙亦殊途,你若铁心要与顾公子一起,只会害了他。还是不若与我修行罢。莫要爱上凡人。”

“和尚你糊弄人呢,你日日于此,而十九年来我与庭越见面不过八次,我若要祸害,你不早该驾鹤西去了。”莲姬摇首瞅人,面上尽是不信。

“我与凡胎不同。”话语一顿,灵机明目视人,问道,“你知我日日于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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