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落
当一条鲸鱼死亡,它庞大的身躯会沉落至海底,继而用自己的血肉供养起一个完整的生态系统。人们称之为,鲸落。
那是鲸鱼给予大海的最后的温柔。
一
这是一个值得被载入史册的时代。
几百年来风调雨顺,社稷稳定,百姓富足,边陲臣服,天下一片祥和。特别是近几年,民间夜不闭户路不拾遗的风气的出现更是让文武百官自豪不已。
这是多少先辈未曾实现的梦想啊。
而这一切,都应归功于当今圣上。自东方一脉称帝以来,能臣贤士倍出不断,民间年年五谷丰登,国家日益昌盛。众人皆传东方家乃是受到上天指引,下凡解救黎民百姓于水火的神仙。
作为史官的爹爹更是为自己能将如此繁盛的景象记入史册而激动得老泪纵横,我亦庆幸自己能生在和平年代,不必饱受战乱之苦。我想,天下人都应当对当今圣上心存感激。
而我的这一份感激里又掺杂了些难以言明的情愫。
因此当圣旨传到面前时,不顾爹爹带有阻止意味的目光,我欣然伸手接旨。
即使此时此刻坐在灯火通明的喜房内,那宦官宣读圣旨的声音仍然回响在耳边:“史官李明之女李潇潇,貌端庄,性贤淑,是为国母之才。承露寺一遇,朕心悦之。特以拟旨以请,若接旨,便择日入宫为后……”后面的内容我早已听不清,脑袋里一片空白,只剩下几个字:他要娶我。
房门被人打开,我听着一下一下走近的脚步声,心忽然就忐忑起来。我紧张地攥着绣有凤凰纹样的正红色喜服,忽然回想起了初见他之时。
那日我随母亲去承露寺上香,因追逐一只小猫而误入山后竹林,又堪堪伤到了脚。眼看着已到黄昏之时,我仍寻不到来时的道路,便又悔又怕地哭了起来。正当我绝望之际,却忽闻一阵悠扬笛声,似安抚似指引,带着我到了他的面前。他立在那里白衣飘飘面容清秀,孤傲得像一枝拔节生长的绿竹。只一眼,便叫我万劫不复。
后来我一直觉得,那便是无数话本子里描述的命运的邂逅。
我一直后悔没有问清他的名字,却终于在圣旨到来时恍然大悟,我心心念念的少年郎,原来是受万千百姓顶礼膜拜的当今圣上。
脚步声在我面前停止,我的心狂乱地跳动着,思绪却依然不受控制地飘远。
众人皆知东方家治国有方,却也亦知东方家的皇后红颜易逝,自第一任始皇帝以来的十三代皇后中,没有一个人活过了二十五岁。
我今年已然二十三岁。
这便是爹爹阻止我接旨的原因。我还记得出嫁之时,一向不苟言笑的爹爹在我面前哭得像个孩子:“潇潇,爹爹一介小小史官,从不求你嫁入高门之内。只要他肯待你好,护你周全,即使是平民百姓爹爹也是愿意的。这皇家斗争太过纷杂,爹爹担心你受苦啊……”
我看着这样的爹爹,心里忽然就酸酸的:“爹,你放心吧,女儿能嫁给一个自己喜欢的人,此生便了无遗憾。”
一根镶着镂空的金与银的喜杆缓缓挑起了盖头,我亦缓缓抬头。
不知那样冷清的人儿穿着热闹的喜服是什么样子。
剑眉星目,英武不凡,好生英俊的男子。可眼前这人不是我念念不忘的他。
“我从未见过你。”我一手抓住喜杆,心里满是疑问。
他抽了抽喜杆,却发现我的手纹丝不动,竟轻轻地笑了起来:“皇后好生有劲,丝毫不像那日竹林里的弱女子。”
“你是谁?”那日竹林里的人分明不是他!
“东方凌。”他轻轻巧巧吐出的几个字将我所有的侥幸击得粉碎,东方凌正是当今圣上的名讳。而我,嫁给了一个素未谋面的人。
二
宫里的日子着实无趣,我趴在桌子上,百无聊赖地数着窗棂上的格子打发时间。
自嫁给东方凌已然过了几日,我慢慢理清了事情的来龙去脉。那日我在竹林中遇见的是东方皓,是那个杀千刀的东方凌的弟弟,他们兄弟二人素来不睦。我与他在竹林偶遇的事情不知怎么被东方凌得知,似乎抱着‘我先抢过来就是我的’这样的想法,东方凌故意含糊其辞地下旨将我娶了进门。
幼稚。
我抠着桌子上的花纹恨恨地想起了洞房花烛夜,东方凌嬉皮笑脸的表情:“我又没说我就是东方皓,我在竹林远远地看到你就爱上你了,圣旨上的话句句属实,谁让你擅自推断我就是他的。”
明明是一国之君,怎能如此的无赖!
我正在气恼中,耳边却又好死不死的传来他的声音:“皇后,快来陪夫君聊聊天。”
倘若他不是九五之尊,我现在就想打断他的腿。
洞房花烛夜他并没有碰我,按他的话来说就是“我不喜欢强人所难”。但自从那日开始,他便时不时地前来骚扰我,搞得大臣们都以为我魅惑君主。再这样下去,我就要扣着祸国殃民的帽子被爹爹写进史册了。
我清清嗓子,冲门外喊道:“皇上还是先以政事为紧,妾身今日身体不适,不能侍奉您了。”
门上的人影晃了晃:“哦,今日中秋的酒席朕特意邀请了你爹爹,既然皇后身体不适,那朕只能独自出席了。”
“不不不,此等大事即使身体不适也是要去的。”我冲到门口,抬眼便看到他在阳光下笑得灿烂。
这个混蛋。
坐在酒席上看着大臣们戴着虚情假意的面具互相敬酒,舞女们照例扭动着软绵绵的腰肢跳着软绵绵的舞,我禁不住打了个大大的哈欠。
“皇后困了?”身旁的东方凌笑吟吟地塞给我一颗葡萄,“困了就吃这个,吃两颗就不困了。”
冰凉甘甜的汁水在我齿间迸溅,确实提神醒脑。想来这必是他惯用的法子,看着身旁对着百官微笑的男人,忽然觉得他依然保留的赤子之心有些可爱。
“妾身只是有些无聊。”我拿袖子掩了唇,轻轻对他耳语。
“去后花园逛逛吧,朕稍后派人传唤你父亲过去,”他亦扭头低声对我说话,“八月十五,还是和家人一起赏月较好。”
我兴奋地谢了恩,扭头一步一跳地走开,却没看到身后的东方凌眼神里的艳羡和无奈。
月色凉如水,我哈着气暖手,在后花园的小道上踱来踱去。不远处终于看到了爹爹和一名小宦官的身影,我开心地迎了上去,爹爹却抢先一步跪倒在地:“微臣参见皇后娘娘,皇后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
我愣在那里,看着年迈的爹爹跪地磕头的样子,忽然就很想哭。
“李大人请起。”我揉揉发酸的鼻子,缓了一下,这才找回平时的声音。是的,爹娘已无法在我身边为我遮风挡雨,从今以后,便只能靠自己了。
“娘娘入宫以来过得可好?”爹爹低着头站在离我三五米远的地方,声音似乎一下子苍老了许多。
“很好。”不好,一点都不好,潇潇没有嫁给自己喜欢的人,错嫁的那人还整日欺负我。宫里的饭菜没有娘做的好吃,婢女也不像娘那样贴心。身边没有了爹爹宠着我,潇潇好生委屈。
“那便好,”爹爹作了个揖,“微臣还有些事情,便先告辞了。”说完扭头就走。
我站在那里,看着爹爹愈行愈远的背影,终于失声痛哭起来。
身体被一双有力的臂膀环住,是东方凌的声音:“哎哟哟,难得和爹爹见一面怎么就哭起来了。”说着抱得我越发紧。
我心里不知怎么就忽然很委屈,趴在他胸口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胡乱地将鼻涕眼泪都抹在他身上。
他静静地抱着我,过了许久才掏给我一块丝帕:“快擦擦,别哭了,一方国母哭成这样岂不叫人笑话。”
我因为哭肿的双眼再无法参加宴会,早早回了寝宫,却再无半丝睡意。我便坐在寝宫的桂花树下的石桌旁赏月,脑海里翻来覆去都是爹爹的声音。
爹爹最后大概是哭了吧,否则怎会不敢抬头,怎会急匆匆地就要离开。我这么想着,心里就越发难受,好似被抛弃了一般。
不知过了多久,月亮像个大银盘一般挂上了桂花树梢,有明黄色的身影坐在了石桌对面。我脑袋一热,突然一拍桌子,将在场人都吓了一跳:“皇上,敢不敢与妾身拼酒量!”
对面的人在月光下呲起了白晃晃的牙:“说话就好好说,一惊一乍的,我以为你要变身了呢,”他扭头冲宫女们吩咐,“拿酒来。”
要说起那夜的战况,即使是周围观战的太监宫女们也两股战战不敢多言,我与东方凌喝得是天昏地暗日月无光,旗鼓相当难分胜负……好吧,这是我一开始提出喝酒时想象出来的场景。
实际情况是,两瓶酒下肚我就有些不知道自己姓甚名谁了。我借着酒劲撒酒疯,扯着嗓子对皇上大不敬:“小凌子你说,我爹他怎么就突然不要我了?小时候他去上朝,即使走到马车旁,听到我的哭声也要回来哄哄我。今天我哭得那么大声,他怎么就连头都不回一下呢。”
对面的人气定神闲地给自己斟着酒,看着我胡言乱语的模样,幽幽地开口:“就这点酒量,也敢和我比拼的,你还是第一个。”
其实我很清醒,心里怀着事的人都是喝不醉的。只是借着酒疯胡闹,似乎就能把自己的委屈统统都喊出来。
我大喊大叫,就差在地上打滚了。
东方凌看不下去了,冲丫鬟们挥挥手:“都下去,今日看见的场面敢往外说一句就诛你们九族。”
于是开得烂漫的桂花树下只留下了我和他。
“皇上,过来躺下,地上可舒服啦。”我躺在地上冲那个喝酒的人喊道。
“皇上,你也上来,树上看得可远啦。”我骑在树枝上冲那个人喊道。
“皇上……”
他揉揉太阳穴,走到倒挂在树上的我的身边开口:“皇后,更深露重,朕扶你回寝宫吧。”
我眨眨眼,一脸无辜地伸出双臂:“抱。”
“皇上,你的家人也会有朝一日离你远去吗?”东方凌将我打横抱起的时候,我问出了这么一句话。
他的动作突然停了停,却一句话都没说。直到将我放到床上,在一旁看着丫鬟将我梳洗干净退下后,才坐到了床边,目光幽深地看着我。
半晌,他忽然开口:“他们早就离开朕了。”
我安安静静地躺在那里看着他,听他继续往下说:“朕的母后在生下朕和皓儿之后便去世了,朕的父王也英年早逝。朕很小的时候,便没有爹娘了……这世上的亲人只留下一个皓儿,可朕抢了他的皇位,又抢了他喜欢的女子,他想必恨死朕了,朕也着实亏欠他许多。他想要什么朕都可以让给他,可唯独这两样不行。”
他抚上我通红的脸,我有些不敢看他:“皇上娶妾身,只是因为东方皓喜欢妾身吗?”
“是因为我也喜欢你。”他伏下身子在我耳边轻声说着,吹出的气叫我耳朵痒痒。我的心突然疯狂地跳动起来,他说的是“我”,而不是“朕”。
“你今日拼酒输给了朕,是不是该付出点代价……”他冲我的耳边吹着气,手就不老实起来。
这一刻,我忽然记不起竹林中遇到的那个人的面容。年少鲁莽的欢喜,架不住细水长流的深情。
春宵一刻值千金。
爹爹,潇潇嫁错了人,可是依然幸福。
三
因东方凌的后宫之中只有我一人,当朝大臣们便纷纷拿出自己的看家本领想劝服皇帝选秀,均以失败告终。于是朝歌四处传起谣言,都说是我狐媚惑主,才叫皇帝迷了心窍不肯选妃。
我看刚刚下朝的东方凌面色不善,心知他是又与大臣起了争执,便上前给他倒了杯茶。
“那些大臣一个个的都心怀不轨,尤其是那个赵钰,说是让朕选妃,还不是想让自己的女儿入宫,好前朝后宫勾结!”东方凌气得直捣桌子。
我看着那上好的梨花木着实心疼,便急忙扯开话题,转移他的注意力:“赵钰?就是那个屡立战功的大将军?”
“是啊,现在的大臣以他为首自成一派,他结党营私的勾当朕并不是不知道,只是他现在还不能被卸任。”东方凌喝了口茶水,叹着气。
“那皇上娶了他女儿不就是了?”我在旁边出着主意。
岂料东方凌从眼角瞥我一下,鼻子里冷哼一声:“就你这么傻,她入宫第二天就能害死你。”
我气结不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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