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座城市风很大 | 夏至未暖,冬至未寒

我躺在床上看着天花板的一处发呆。

那里有一个洞,不漏光但漏雨,不过值得庆幸的是那洞并不大,不管雨下的有多大,只要用洗脸盆接在那里就可以了,而每当窗外的大雨在肆意瓢泼的时候,这间九平米的小屋子便会自动开始属于水滴的歌舞升平。

来烟台已经一个月了,我几乎花光了所有的积蓄才决定出去找工作,却由于带了两只猫且居住在郊区而受种种限制,我在一家东北菜馆遇到了几个老乡通过他们我知道了不远处有一个批发部招装酒瓶的兼职。

作为一个东北人, 我不得不人东北人的大多数都是暴脾气、特耿直的为人,但是你也不得不承认,你在外地遇到一个东北人愿意帮你的可能性无限接近于百分之百。

小黎姐带我去了那家批发部,也就是在这里我认识了陈艺。

批发部的陈老板是一个不到一米七的中年男人,像极了李逵,却是一副憨厚的面孔。帮他做账的是他老婆刘玉——一个比他更像李逵的存在,少了憨厚多了杀气。

他们家有两个孩子,男孩子不过三岁,女孩子却跟我一样的年纪,叫陈艺,在山东某医科大学读书。

东方的太阳已经推开了远方的地平线,感觉温暖却又面相狰狞。

每次装瓶子前先将一个麻袋套在一个铁架子上,然后把那帮叔叔们拿回来的袋子撕开让所有的瓶子躺在地上。麻袋最下面一层放6个瓶,这样算上底层瓶子两边的缝隙,底层瓶子上就有7个缝隙了,然后每5个瓶子放一层,错开放,靠左5个,再靠右5个,再靠左5个……最上面放4个,一麻袋,110个瓶子。每弯两次腰能从地上能拿起来6个瓶子装到麻袋里,每装一袋弯腰34次,1.2元钱。

小黎姐递给我一双手套,我天真地问为什么,她说袋子里面会有很多碎玻璃,伤手。

阳光跳到了头顶,然后就好像一动不动了,毫不留情地打在脸上,火辣辣的。

我就这样顶着太阳弯腰,起身,弯腰,再起身……汗流浃背。

我以为这是一件很简单的事做起来才发现并非如此,装了几袋就觉得腰疼到受不了。

原来,赚钱这么难。

戴那种厚厚的手套太影响速度了,我索性脱了下去,赤手装了起来。

到了中午我只装好了25袋,却已经痛苦到无法忍受,想要尽快逃离了。

陈艺从屋子里走了过来,刚过肩膀的头发跳跃了两下,又乖巧地垂在了那里。

她拿了两瓶水过来,看了我一眼,先给了小黎姐一瓶,又递给我另外一瓶,用浓厚的烟台话问候我“你也不戴个手套,不怕弄伤了嘛?”

烟台话跟大连话但是很像,“你”的音也不知道到底是“na”还是“nen”。

“怎么会。”我笑了笑。

中午在小黎姐家吃了饭,走出屋子的时候觉得头有些眩晕,未知的一切在我心底拧成了一团乱麻,我有些烦躁,这才是第一天,我要这样一直晒下去会疯掉的吧。

那帮叔叔们从市区里买回了饭,在东面放货物的大仓库里边吃边侃大山。

我看了他们一眼,知道自己的现状很狼狈,心里多少希望得到哪怕一丝同情或者安慰,他们有注意到我,但也只是一扫而过,社会就这样,生存这件事是你自己要对自己负责的,没有人能真正帮得到你。

到了下午三点的时候我实在干不下去了,数了数,一共装了40袋。我跟小黎姐说了声要走,问她自己是不是装的太少了。小黎姐笑了笑,这不第一天,刚开始嘛,慢慢就装的多了。

我根本不想做这种事情,装的再多我也成为不了我想要成为的人——我在心里这样想,却没有好意思说出来,毕竟这份工作还是小黎姐介绍来的,而且确实随意的多,又可以每天结算,我现在身上的钱不够我去找任何一份月结算工资的工作,我只能先这样“蓄势待发”了。

我进屋子说了声要走了,刘玉让她女儿陈艺出来给我数一下袋子。陈艺数到40后低语了一句“你这装的有点少啊”后进屋了,一分钟后走了出来,把48元钱递到了我手里,一分不多一分不少,我在太阳下晒了一天的价值只有48元钱。

“明天见。”陈艺扔下这三个字跟一个让我有些不适的笑容就钻进了屋子,我跟小黎姐道了别后就离开了批发部。

落日余晖,似曾相识,我却已身在异乡,独自一人。

第二天早晨我翻手机发现存了一个烤鸭店一个女生的电话,虽然说肯定不会回去,但是打个电话问候一下也是不错的。

打通电话后对方问我是谁,离开北京后我换了卡忘了也可以理解,我想要逗逗她,说我是你哥哥,对方说滚。我赶紧说我是苏羽,对方“哦”了一声,并没有我想要的激动,甚至她都没有问候我什么,“哦”了之后只是问我“有事吗”。我想了想,不知道再说些什么,直接挂断了电话。

很多时候很多情感的被摧毁其实都不需要时间,哪怕短暂的别离都是致命的。或者说这个世界其实本就不需要利益之外纯粹的情感,多些功利才能让彼此走的真正长远?莫名有一丝心灰意冷的感觉在心底起伏,看来我对这个社会的理解着实还不够丰富。

我又去了“爱玉”,继续赤裸着双手装着瓶子,不过这一次我带了午饭:自己煮了碗加蛋的面条,还买了一袋咸菜。

看来前天“毫发无损”只是侥幸,今天刚装到第二袋我就把手伤到了,地上的空啤酒瓶里夹带着一些碎玻璃,锋利程度堪比利刃,被刮到的时候是没有任何感觉的,突然注意到手上流了很多血的时候才觉得应该很痛吧,然后痛感就从手指传开了。

伤口倒不是很深,但是我用纸擦了好一会儿也没有止住血,小黎姐看到我停下了手里的活,就走过来看我,眼睛里流露出心疼,嘴上却在训我:“告诉你戴手套吧,就是不听,割出血了吧?去办公室要两张创可贴吧。”

办公室就是陈老板老婆刘玉做账的那间屋子。我走进去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大姨,我不小心把手割破了,你这里有创可贴没有?”

她上下打量了我一眼,然后才把目光投放到我手上的伤,嘴上嘟囔着“怎么不小心点呢”,抬手从旁边柜子里拿出创可贴递给了我,表情却是满满的不舍,好像送给了我弥足珍贵的东西一样。

旁边的陈艺似乎在写作业,很认真的样子,都没有注意到我。

我离开了凉爽的办公室,又一脚踩进了烈日笼罩的场地里。我们受过的诸多伤害都会结疤,但记忆挥之不去,痛感依旧挣扎。

我很乖巧地戴上了手套,却觉得十分的不适,速度也慢下来至少一倍以上,主要原因有两个,一个是因为戴上手套后双手都厚了很多,不容易把控力度,另一个因为是手套是胶皮的,去抓玻璃瓶是有些打滑的。到了下午两点,我只装了20袋,莫名烦躁,想发脾气却又找不到施加的对象,我决定不装了,回家睡觉。

这天我决定不去批发部了,因为手上的伤实在太多了,创可贴都贴不过来了,记得最清楚的一个伤口由于当时割的太深没办法贴住创可贴,老板娘刘玉直接往我手上倒的烟灰,一眼望去我以为手指发生了变异。

前天听那帮叔叔聊天说现在捡垃圾都特别赚钱,然后我就从批发部拿了两个麻袋回来,村口就有一个废品回收站。我要是能靠捡垃圾这样维持生存也不错。

我拿着麻袋就走了出去。

2.5小时,三条街,满满一麻袋,换了7.5元钱,我才知道靠0.05元捡瓶子换钱是一件多么可笑的事情,而且你会觉得自己已经卑微到了这个世界的最低点。当我拿着麻袋路过别人家的时候别人都是异样的眼神,当我拿着麻袋路过垃圾桶看到空塑料瓶的时候我不管有没有人都要冲上去捡起来。最难过的时候最想家,但是只是想家,却不会想要回家,我出来的目的不是为了证明我错了,也不想以狼狈之姿回去。

我捏着不到十块钱的零钱回到家躺到了床上。

“喂,小苏,你在家吗?”

是房东的声音,我大概能猜到是什么事儿,犹豫了一下还是应了一声“在。”

“过两天房租就要交了,别忘了哈。”

我说“好”。

但身上根本连一百块钱都拿不出来。

小黎姐刚交了孩子上幼儿园的钱,我总不能让她帮我去借钱,陈艺过来送水的时候恰好听到了我俩的谈话,她问我:“房租多少?”

我怔在原地没说话,不明白她的意思。

“我问你差多少?”

我说:“一百元。”

陈艺转身钻进了屋子,不一会儿,又走了过来,递给了我一张一百元钱。

我摇了摇头,不接。

“拿着吧。算先支给你的。”她把钱塞给我,又补充说道:“反正出去送货的缺人,你就跟着一起送货吧。我跟我爸爸说了,他也同意了,每天给你算60包瓶子,你另外装的瓶子另外算钱。”

我当时真的感动想哭,关键是心想自己的手终于可以不再受伤了。

于是我每天的工作变成了跟车送货加装瓶子,我会利用中午休息的一个小时装几袋瓶子,只为多拿到几块钱,我肮脏的手来不及洗,一只手拿着雪白的馒头咬着,另一手不断夹起瓶子往麻袋里装着……

陈艺每天都会过来跟我聊聊天,偶尔还给我塞点好吃的,有时候被她爸爸看到了她会羞红了脸。陈老板没说什么,倒是那帮哥哥开玩笑说让我直接倒插门当了陈老板女婿多好。我却清楚,我们始终是两种人。

这天已经到了下班时间,陈老板却临时接到电话有两家超市要求送货,他叫住了已经走到门口的我:“来来来,小苏,你再帮我搬会儿,跟我出去一趟,他们都走了。”

我摇了摇头:“我不想干了,晒了一天了。”

他过来拉我的袖子:“没事,一小时给你算6包的钱。”

我其实还是想拒绝的, 叹了口气,还是说了个“好”。

我一直都是个大大咧咧的人,很多事情上都会体现这点,尤其这天的教训。

院子中间有一个两轮的手推车,手推车是纯铁制品,边缘都是很锋利的铁片,车周围都是提回来的空瓶子,我走过去的时候左小腿正好从铁片上划了过去,没有感到任何疼痛,只是觉得脚下突然有几丝凉意。

“你腿怎么留了那么多血啊?”陈艺在不远处叫着。

我低头一看,鲜血染了半条小腿,夸张点说,很像电视里的趵突泉。陈老板的脸一下子被吓的煞白,把脖子上的干毛巾拿了下来,跑过来在我腿上用力地打了个结。

“上车,带你去医院缝针。”陈老板的表情很难看,“你怎么不注意点啊?唉。”

我突然有些怕了,浑身都在抖,小声问道:“能不能……能不能不去缝针?我自己躺两天就好了……”

因为我知道缝针要很多钱,我根本拿不出。

“你傻啊,伤口那么深,不缝针怎么行?”

陈艺配合陈老板把我推上了车,三个人一起去了城里的医院。

白色的毛巾已经被染透变成了血红色。

医生打开伤口的时候我感觉一阵凉风吹到了身体里,我俯身一看,伤口中竟然还有些许白色。

打了麻药后医生开始给我缝针,我很没出息的挤出了眼泪,受伤的时候大概由于只是一瞬间而且伤口太深反倒没有疼痛,而这个时候被医生用线把两边散开的肉硬缝合到一起却有了难耐的痛感。

旁边的陈艺紧锁眉头,好像比我还疼痛。陈老板交了钱就回去了,后来我才知道这次算是工伤,花了几百元也没用我出一分钱。

缝好后又要扎消炎点滴,陈艺扶着我下楼,我有些不好意思:“我没事了,我自己走吧,要不要我跳给你看看?哎,真不用……”

她强硬地架起我的胳膊,扶着我一点点朝一楼走去,把我安排到座位上后又去拿药又去叫医生,我脑袋里只剩下了两个字:贤惠,温柔。

“谢谢你啊。”她忙完了一切后拿着一瓶矿泉水坐到了我旁边。

“谢什么。谢我啊,倒不如以后注意点,这几个月光看你受伤了。”她顿了顿,满脸忧伤,“不回家好好读书,非在这遭罪,真搞不懂你。”

说到回家读书,我突然想到了陈艺马上就要开学了。

“话说你长得还挺黑的啊,嘿嘿,哈哈……”我大概是一个并不会转移话题的人,所以转移话题的效果可能还不如不转移。

陈艺的脸黑了一下,瞪了我一眼,笑了:“哪有,我也不想啊,这都是考驾照练车练的……”

突然就沉默了下来,喧嚣后的沉默有时候比沉默后的喧嚣更无可奈何。

我把头别向窗外,太阳已经西斜了,不知道奶奶最近身体好不好,不知道同学们是否已经开学了。

“在想家人吧?”陈艺突然开口问道。

我“恩”了一声,叹了口气:“想我奶奶。”

“怎么不打电话?”

我把头扭过来看了她一眼,又低下了头:“我活成了这副样子,哪有脸给家里打电话,就算我清楚家人不会嫌弃什么,也还是倔强地想要过得好一点再说。出门在外,报喜不报忧,我觉得还不是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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