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川有溪

1995春天，大川来到柚乡。

据说他是大城市里来的大学生，志愿来到村里教书的。

柚乡地处西南部喀斯特地貌区，十万大山中的一山，因为满坡都种满了柚子花，大家便称这里为“柚乡”了。

柚乡有一所小学，就叫“柚花乡小学”，正好在半山腰。碎石和泥土铺出来的山路，坑坑洼洼，无论是山顶还是山脚的孩子，每天都得花一个小时的时间才能走到学校，若是想从山脚走到山顶，那可久咯，至少需要两个小时呢。

柚花乡小学里有五位老师，分别是李校长和他的妻子刘老师，一位中年男教师周老师，一位青年女教师小李老师，剩下一位便是大川。

小李老师是柚乡人，从小在柚乡长大，后来考上了城里的师范学校，乡亲们都以为小李老师从此就在城里飞黄腾达了，没想到她毕业了便回到家乡教书，这对于一心向往着城市的村民们来说，不可谓不震撼。但说到底，这毕竟是小李老师的家乡，大家还是能理解的。

可大川就不一样了。

大川可是从大城市来的大学生，这样的学历，在大城市里随便找一份体面的工作，那是相当容易的，可他居然放弃了城里舒适的生活，选择来到一个陌生偏远的小乡村做一名普通的乡村教师，这可把乡亲们惊坏了。于是不到一个月，整个柚乡都知道村里来了一位大川老师咧。

不过，对于这些，大川是不知道的。

自打大川来到柚花乡小学之后，除了给孩子们上课，就是在一刻不停地给孩子们做玩具。柚乡偏远，村民贫苦，老一辈的柚乡人啊，到死也没见过一件像样的玩具。门前爬树、河里叉鱼、乡间赛跑……就是他们所有的娱乐活动了。

柚花乡小学着实简陋。大川刚到的时候，也着实被吓到了。三间小平房并列排着，两间用作教室，剩下一间用作办公室，兼老师休息室，教室上方用细铁丝挂着五个白底板子，用黑色毛笔写着——柚花乡小学——五个大字。教室外面挂着两个荡秋千，还是上一任老校长自己扎的。再往前点，就是一面五星红旗，木杆直直地插进土地里。

地是黄土地，墙是黄土墙，茅厕搭在山沟上，偶尔飘来一阵浓郁的柚子花香，鲜红的五星红旗飘扬在蔚蓝的天空中，点缀着翠绿的大山……穷是真的穷啊，风景却也是真美啊。

知足了。

木制的跷跷板、篮球框，还有两三个可以摇摆晃动的木马——这便是大川老师给孩子们新做的玩具。一件件的摆在小操场上，这些孩子们，别提多高兴了，恨不得一整天都待在学校里呢。

小一些的娃娃们，排着队地要骑小木马，晃过来，晃过去，晕乎乎的脑袋，小嘴倒是咧得很大，快大到后脑勺去啦。

大一些的女孩子们，更喜欢玩跷跷板，总想着找个比自己看起来重些的女生一起坐，一边笑着说自己最重，一边小心思又暗戳戳地希望对方重，女生哟，可爱极了。

而男孩子们呢，则在大川老师的带领下，打起了篮球，一个课间就能出一层薄汗。

这时候的老校长，就喜欢捧着一杯冒着烟的开水，坐在被大家遗忘的秋千上，看孩子们玩耍，时不时笑着和旁边的周老师感叹一句——年轻真好啊。

秋天，依旧绿树成荫的柚花乡小学，迎来了新一批的小萝卜头。按照惯例，老师们要对每一位新生进行一次家访。

大川老师这回要去的，是小吉祥的家。

他穿着一件白色的短袖衬衫，领口扣子依次扣得严实，一条宽大的西装裤被皮带牢牢地扣在腰上，皮带看起来有些陈旧——他只带了这一条来。肩上斜挎着一个军绿色的布包——是刘老师送给他的礼物，里边装了小吉祥被批改过的作业本。

小吉祥家在山顶，透过柚子花树的缝隙，可以看到指甲盖大小的柚花乡小学，飘扬的五星红旗尤其显眼。

小吉祥家门外小院有一口露天大锅，天气好时便在这口大锅里烧菜。

大川老师家访那天，正是晴空万里。

他刚走到山顶，便闻到了菜香味，拐过一个角，一名年约十八九岁的少女出现在眼前。长发在肩膀两边梳成辫子，微长的衣袖一直卷到手肘处，裤子看起来有些短了，一双灰白色的布鞋套在脚上，简单。少女正弯着腰翻动锅里的菜，头也不回地向屋里头叫道：“小吉祥，给姐姐洗个干净的菜碟来。”

正是小吉祥的大姐——杜小溪。

听杜老爹说，当年杜大娘是在小溪边洗衣服时突然破了水，不久后就生出了杜小溪，名字也便这么来了。还别说，人如其名，这杜小溪果真像小溪似的，出落得水灵灵的，在柚乡里也算是个小美人了。

杜小溪刚上完初中就不读书了，但她却有一手好厨艺，便在镇上的中学谋了个食堂厨房的工作。如今工作也有三年了，还没许人家，杜老爹和杜大娘也有些着急，村里像杜小溪这个年纪的女孩，大多数都出嫁了。

不过杜小溪自己不急。说是要追求自由，不想过早地困住自己。

大家都说，杜家女儿长本事咯。

可不是嘛，大道理一筐筐。

杜小溪一直都听别人议论过大川老师，这还是头一回见到真人呢。

大川刚走近院子，杜小溪立马直起了腰向大川跳去，热气把小脸蛋熏得红扑扑的，甚是可爱。

“是大川老师吗，快进屋坐，别客气。”

“啊，是是，谢谢。”

杜小溪的热情倒是让大川老师的脸比被热气熏过还红呢。

大川老师可真害羞。杜小溪心想。

这姑娘真可爱。大川心想。

家访过后，大川老师就下山去了。

柚花乡小学太小，只有一间值班老师的临时休息室，于是李校长就让大川住他家里了。李校长有个大女儿，叫小秋，嫁到镇上去了，生活幸福美满。还有个小儿子，在镇上杜小溪工作的学校上学，每半个月回一次家，每次回来都会向大川请教数学题，两人倒像亲兄弟似的。

柚乡的孩子都会叉鱼，杜小溪也会。

柚乡有一条小溪，从山上一直往山脚流，最后汇入镇中心的河。杜小溪就是在这条小溪里叉鱼。她从小跟着杜老爹学叉鱼，到如今，在同年龄段的女孩子里，也是个高手了。

这天，杜小溪挽了裤脚在河里叉鱼。大川路过的时候，她正举着鱼叉准备叉鱼，大川觉得有意思，就停留看了下。杜小溪猛地向河里一叉，一下子就中了，举着鱼开心地笑出声，样子实在逗人。

“噗嗤——”

杜小溪一听到声音立马回头，看到是大川，憨憨地挠了挠头。

“大川老师，你会叉鱼吗？”

“不会。”

“那你想学吗，我教你啊。”

少女眉目里尽是自信与骄傲，高扬着脑袋的可爱样子实在让人不忍心拒绝。

“好啊。”

……

秋天的风把石头上的叠放的教辅一页页吹开，也吹开了一圈圈的欢笑声。

……

“大川老师，你太厉害了，我才教了一下子，你就叉了一条鱼啦。”

“都是杜师傅教的好。”

大川高高挽着裤脚，笑着冲杜小溪做了个江湖人抱拳的姿势。

一向大大咧咧的杜小溪，倒是难得地红了脸。清秀的脸庞，平添了一抹娇艳。

一瞬间两人都默契地没说话，低头看着脚下游动的鱼儿。

“杜……师傅，你会打篮球吗？”

“不会。”

“那……你想学吗，我教你。”

杜小溪猛地抬起了头，柚乡的阳光温暖而炽烈，照在大川流着汗珠的额头上，细密而耀眼。杜小溪觉得自己耳朵坏掉了，听不见山风吹过树梢的声音，听不见小溪潺潺流动的声音，只有，只有心脏跳动的声音！

“好……好啊。”

杜小溪结结巴巴地说着。

说完，她的脸更红了，头更低了。

于是她不知道，对面的人，脸更红。

后来，每个周末的柚花乡小学，总能传来运球的声音。

刘老师周末到学校整理作业本的时候，大川和杜小溪正坐在小木马上休息，微凉的秋日里，两人倒是出了一层薄汗。刘老师看到两个小年轻朝气蓬勃的，心里头很是愉悦啊。

倒是杜小溪看到刘老师来了，立马害羞起来。

“那个，刘老师，我……我只是来找大川老师了解一下小吉祥在学校的情况的，正好碰见大川老师在打球，嘿嘿。那什么，我先回去了，刘老师再见，大川老师再见！”

说完，倒是头也不回地走了。

“哎——哎呀，这孩子，还怕我吃了她呀！”

刘老师想把杜小溪叫住，哪想杜小溪溜得比兔子还快。

随即歪头看了看还立在边上木头似的大川。

“大川呐，是不是对人家小姑娘有意思了？”

“阿姨，我——”

“行了，你以为我看不出来啊。小溪以前可从没有那么害羞过的。你们两个年轻人相处，阿姨我肯定支持，但是，你有没有认真想过，以后你要是回去了怎么办？把她一个人丢在这里吗？还是把她带走？你有跟人家正式表明过心意吗？她愿意吗？你的家人呢？”

大川懵了。

从早秋懵到深秋，周末的柚花乡小学里再没传来运球的声音。

溪水已经很冻了，冻入骨髓的冻，没人再去叉鱼。

杜小溪每天仍旧起个大早去上班。依旧大大咧咧地，跟以前没什么两样。可是现在天冷了，她还是要在门口的露天大锅生火做菜，有时候炒着菜会发呆，菜都焦了才反应过来。

她或许在等什么人吧。

今天是柚花乡小学本学期最后一天上课，明天就要放寒假了。学校里的小朋友们都开心得不得了，明天开始再也不用起个大早上学堂啦！

除了小吉祥。小吉祥今天特别严肃，整张脸绷得紧紧的，而且总是抱着他的小背包，似乎怕别人抢了去。

“铃——铃——铃——”

是李校长在摇铃。

放假了！

孩子们一窝蜂地跑出去，轮流着跟老师们说再见。接着再由小李老师和周老师分别送山上和山下的孩子们回家。

小吉祥也说了再见。但他把大川老师放在最后面，说完之后，郑重其事地从小背包里再拿出一个小布包。他不知道里面是什么，只知道是大姐让他交给大川老师的，大姐的表情很严肃，还很忧伤。他想，大人们的东西肯定是很重要，所以他也要像大姐一样严肃。

大川接过布包，他知道，一定是杜小溪给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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