泼墨绘相思,兰草知悲喜

文/南山落梅时 图/网络

入我相思门,知我相思苦。 长相思兮长相忆,短相思兮无穷极。

早知如此绊人心,何如当初莫相识。

-01-

凌晨,沈墨轻轻推开房门,天还是黑的,有几颗星子洒落天边,月已落,冷风嗖嗖穿过衣袖,真冷!他回头看了看挂在绳子上的衣服,没一件棉袄,都是单衫,唉,家里有个女人太重要了,他默默地拿起屠刀,顺手加套了一件单衫,出了门。

镇子里的人还都在酣睡,趁着星光,他一个人深一脚浅一脚的往镇子外面走,这年头,屠夫的活也不好干啊。外面常年打仗,镇子里表面上看起来似乎虽然平平安安不受影响,可是暗地里谁都不是把钱财家产往外偷偷转移啊。

沈墨想想自己,现在也就一个人吃饱全家不饿的状态,也没什么能转移的财产。他也很苦恼啊,自己呢长得也算高大结实,脸呢也算秀气,可就是讨不到老婆。媒人姑娘都嫌他杀气重,他失笑,这镇子里的屠夫哪个没点杀气啊,他们也没见得打光棍啊!

有猫掠过眼前,吓他一跳,他顺着胸口,边嘟囔,耳朵里却是远处的狗叫声。他想镇子里最最岁月静好的时光大概就是人们都在熟睡,而动物们却自由自在很开心的时候。

在镇门口,他被绊倒了!手底下软乎乎暖洋洋的,吓得他几近尖叫。

什么东西!他隐隐约约看到的轮廓仿佛是一个人,点着一根几百年舍不得用的洋火仔仔细细看了一下,确实是个人,还是个姑娘!怀里打着同心结的玉璜在火光的照耀下泛着莹莹白光。

算了,今天的生意就不做了,先把人背回家吧!

-02-

杜荼兰醒来的时候警惕地环视了一圈,屋子不大,却很暖。满屋都充斥着男性气息,绳索上搭着的都是男人的长衫,粗糙的木制桌子,陶瓷茶碗有些破损,有两张长条凳,有些掉漆。纱质的床帘,棉布被子有些薄,褥子有些地方有破洞,荞皮枕头,又带了点茶叶的清香。

没什么危险,那再躺会吧。肚子却不合时宜地咕咕咕响起来,她都忘了自己多久没吃东西了,要不是饿极了,她应该也不会晕倒在小镇门口。

她躺在床上不敢乱动,留洋的时候接触了西医,知道饿太久的后果。伸手抚上肚子,不知道这个孩子是男孩女孩,会长什么样呢?

吱呀――木门打开了,一个男子端着什么东西进来了,热气腾腾,她猛地吸了一下鼻子,真香啊!好像是肉汤。肚子又咕咕咕叫了起来。

他挑起床帘,听见了她肚子的抗议声,把那碗肉汤拿了过来,修长的手指,墨色的粗碗。

你怀孕了,好几天没进食气血亏虚地厉害,八珍汤平和归平和,就怕你虚不受补,所以拿八珍汤方炖了肉汤,你试试看,能不能喝下去,喝不下去的话,厨房还在蒸八珍糕。他看起来似乎很严肃,其实心里紧张地要命,第一和女孩子这么近距离接触啊!

你是老中医?中医竟然也能知道我怀孕了?她的语气有些不可置信,也带了一点质疑。

啧啧,一看就是留洋学西医的小姑娘了吧!不要学了几天洋人的东西,就忘了你老祖先是怎么一代一代传下来的了。洋人的东西再好,也才传到我们国家不久;老祖先的传承再不济,也没让中华民族断了根。好好喝你的肉汤吧,暂时就不要下地了,你差点滑胎你知道吗?我去拿八珍糕。喔,对了,我不是老中医,我只是个卖肉的屠夫。他斜睨了她一眼,很严肃很认真地对她讲。

她吐了吐舌头,知道了知道了。趁着他转身的时候,她喊了一声,我叫杜荼兰。她看到他的背影僵了一下,很快又恢复了,她差点以为是错觉。

沈墨。

-03-

夕阳落垂,柳枝摇摆,暮色里有人在咿咿呀呀地唱戏。小镇上的人都喜欢看杜荼兰的折子戏,身段好,长得漂亮,唱腔细腻,眼波流转,眉目传情,一颦一笑,一举一动皆是情。

沈墨一边看她翘着兰花指绕着小碎步,一边担心她的肚子。他很佩服她,在戏台上她是主角,是万人迷,精神抖擞身姿妖娆,脱掉戏服下了戏台靠在她身上的那一瞬间,整个人都变得黯淡无光,颓靡消极,仿佛他就是她的港湾和归宿一样。

沈墨沈墨,我这怀着孕呢,你干嘛拉着我走的那么快啊,我不也是为了赚钱嘛,一直呆在家里我急得慌啊,还有就是,白吃白喝的那种,我也挺不好意思的啊。反正你会给我保胎的啊。她越说声音越小,越说越没底气,越说沈墨越想发脾气。

叶荼兰,我赚的钱够你花了,也够养活我们仨了,等你身子轻了,再想赚钱的事吧。他脚下一顿,放开叶荼兰的手,转过身,灼灼目光看着叶荼兰,一字一句,铿锵有力。

被他这样看着,听着如此暧昧的话,饶是留洋归来的叶荼兰,也忍不住红了一张老脸。

可是那孩子……

等你什么时候想说了,我随时候着,洗耳恭听。他走了几步,回头看看还愣在原地发呆的叶荼兰,没好气地过去拉起她的手,拽着她回家。叶荼兰的心里乱乱的,这个沈墨怎么这么神秘啊,怎么似乎很了解她的样子。

小荼兰,我不管你留洋那几年干了什么,我也不想管上一辈的恩怨纠纷了,剩下的日子,就你、我,还有娃娃,好好生活吧。他在心里暗暗想。

-04-

是夜,像往常一样,叶荼兰睡床,他继续打地铺。只是翻来覆去就是睡不着,他拿起许久不抽的烟袋,悄悄推开门,站在院子里的大柳树下。点燃一斗烟,却不想抽,愣愣地看着白玉烟嘴,思绪万千。

那时候的沈家,家族庞大,人丁兴旺,是有名的中医世家。那时候的族长是沈墨的父亲沈柏华,沈墨在父亲的熏陶下从小开始熟悉各种药草的性味归经,背诵中医四大经典,《内经》《伤寒》《金匮》条文信口拈来,脉诊也学得几分神韵,指尖下拯救了不少患病的人。沈家只安心行医,不为求财,也不为名利,一篇《大医精诚》人手一份,上至族长,下至扫地僧,不识字没关系,《大医精诚》要会背。

沈家口碑好,一度垄断了县里的医疗行业乃至整个省上都赫赫有名。物极必反,兴极必衰,这是事物发展的走势,沈家也不例外。

沈家一向独立,所以别人的拉拢和威胁不管用的。有危重病人死于医馆这是很惋惜很悲伤但又无能为力的事情,可是假如被别有用心的人利用,无疑于一场灾难。

沈家遇上了历史性的打击,家族史上的滑铁卢。肺痨病人死于医馆,是算郎中的错还是疾病太难治?他们都很清楚,肺痨是治不好的,只是突然间有一个声音响起,中医都是骗子,中药只会害人。

沈家的百年基业,一夜之间尽数没落,宅邸被查,医馆被封,沈柏华一夜白头,庞大的家族尽然没人能站出来主持事理,更让人雪上加霜的是,沈墨的亲事也黄了,因为叶家小姐叶荼兰偷偷跑出国了,仅有的一块定情玉璜也被要了回去,一双羊脂白玉镯子被退了回来。

不足三月,辉煌一时的沈家倒下了,以沈家为代表的中医世家也没落了。沈柏华含恨而终,临死前,逼迫发誓沈墨一辈子不得再碰中医,沈墨跪在地上,字字诛心。

我沈墨,从此以后,再不是中医传人。

看着父亲缓缓闭上的眼睛,沈墨心里暗自思量,我发的誓是不做中医传人,没说不行医,也没说不碰医术。他狠狠地磕了三个响头,孩儿不孝,父亲走好。

沈父的死没有让他放弃行医,却被四起的流言和人们的谩骂打垮,他不得不离开家乡,漂流欧洲几年,辗转来这南方小镇,一呆就是十年,十八岁到二十八岁,他把最美好的岁月奉献给了屠夫事业,也一度让自己忘了他还是个中医人。

若不是,这叶荼兰自己送上门来。

-05-

叶荼兰听见沈墨开门的声音,也没了睡意。

她知道沈墨在犹豫什么,沈家中医的传承人被她拒婚又背井离乡,可又偏偏把抛弃过自己的女人带回了家,那女人还偏偏怀着孕,这一切看起来那么不可思议又环环相扣。没错,她是故意的。

十年前,她十四岁,自幼学唱戏的她第一次接触了西医,一下被那些奇妙的东西吸引了,她想,这个世界上竟然还有如此神奇的理论,再想想中医的迂腐,她几乎毫不犹豫地开始抵触中医,也抵触那个将要和她成亲的,她从未见过的沈家公子。

她拿着被父亲要回来的玉璜出了国,远渡欧洲学习西医,那时候刚刚接触“科学”这个词,让她兴奋不已。十五岁的好年华,独自闯荡欧洲,不通语言,异乡客,身边没了熟人,还遭遇了抢劫。

她坐在街边长凳上,一把鼻涕一把泪,又累又饿,身上只有两块玉璜,看不懂文字,不知道哪里有当铺,气得只想砸掉它们。

会说汉语的欧洲人卡洛斯在叶荼兰最无助的时候出现了。白种人生得高大威猛,天生的贵族气息让叶荼兰有些恐惧,可是眼下除了跟他走,别无他法。卡洛斯的手很温暖,眼睛里藏着星光。

卡洛斯的温柔和博学让杜荼兰沉迷,他也学西医。他一边教她语言,一边教她医学知识,朝夕相处,情愫渐生。

她学习了西方文化,也接受了西方思潮,在20岁生日那天,她把随身携带一块玉璜交给了卡洛斯,也连同她的人,她的心。看着卡洛斯抱着玉璜反复端详的模样,她想她大概爱上了卡洛斯。

假如不是几个月前,她无意间听到了卡洛斯对身边人说起了沈墨,偷翻卡洛斯的书房的时候她看到了一张合影,一双眼睛竟然那么熟悉,记忆中有一位穿长衫戴面具的公子,也是如此眼神,他们曾雨中共伞,晴时对弈。

她逃掉的时候月事已经将近两月没来,她知道那意味着什么,只是对于沈墨,她不知道是什么感情,是感激?或者遗憾?

-06-

远处鸡鸣三声,也有狗吠此起彼伏。院子里,沈墨抖抖衣服,悄悄地闪进房门,换了一件棉袄,深秋的凌晨几近降霜,在门外近乎一夜,衣服都有些湿了。家里有个女人就是好,他摸摸衣襟,偷偷地笑了。

叶荼兰听着他的举动,心里很不是滋味,他那么小心翼翼地爱着她,她却在他最需要帮助的时候不但没有雪中送炭,反而更是雪上加霜,可是这几个月的相处,又让她想起了很久之前戴面具的沈墨,那时候的自己,情窦初开,大概是喜欢他的吧。可是现在的感觉呢?是喜欢还是感激?难道报恩非要以身相许吗?可是她想要以身相许的愿望这么强烈是怎么回事?

她烦躁地翻来翻去,沈墨听到动静,快步赶过来,轻轻唤她,荼兰荼兰,你哪里不舒服吗?她装出刚醒的样子,声音懒懒的,沈墨,我梦见我生了个男孩。

他伸出手,刮了刮她的鼻子,产期将近,你的心倒也放得宽。再睡会吧,还早呢。

听着沈墨出去的声音,她的眼泪一下子流了出来。沈墨,我怕是又混蛋了一回。

生孩子的那天,小镇难得下了一场大雪,沈墨第一次接生,却难得临危不惧,她也顾不得害羞,抓着沈墨的手,差点咬破自己的嘴唇,喊得声嘶力竭。

她说沈墨你给孩子起名吧。

十月入冬,生于冬,那就叫冬生吧。

冬生,冬生,真好听。

小冬生,小冬生,我是爹爹,那是娘亲。她看着他对冬生那么毫无介怀的喜欢,眼泪一下子流了出来。

沈墨,我就这么混蛋,我怕是真的爱上你了啊。

-07-

卡洛斯来的时候,他们已经是一家四口了,有冬生,也有了女儿冬至,她似乎也渐渐开始重新接受中医。

她眼睁睁看着冬生被架走,看着卡洛斯和沈墨拥抱,她早该想到的,怎么会有会说汉语的白人那么凑巧的帮她呢?

卡洛斯拿出玉璜,放在院子里的木桌上,他说,入我相思门,知我相思苦。长相思兮长相忆,短相思兮无穷极。

又说,早知如此绊人心,何如当初莫相识。

他离开地时候,很潇洒地说,如果五年后冬生还是不肯呆在我那里的话,我送他回来。

她抱着沈墨哭得稀里哗啦,我不是舍不得卡洛斯,我是舍不得冬生啊,他也是从我身上掉下来的肉啊!

沈墨轻轻地问,你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啊,正在痛哭的她被沈墨问得傻了一下,不过很快明白过来,她怂兮兮地说,我逃回来之前看了卡洛斯的书桌,上面有你和他的合影,你还记得吗,当年我们见过的,不过那时候你老戴面具,我只能看到你的眼睛,可是看了那张照片我一眼就看出来了,你的眼睛那么特别。

他哂笑,你那么早就爱上我了啊,如果能早点告诉你,我们也不会错过这么多,还好还好,现在也不迟。

她的脸一下红了,埋在沈墨的怀里不出去,可是又想起了什么,快说,你为什么会认识卡洛斯?

卡洛斯啊,八岁那年出国留学,学西医的时候和卡洛斯一个班。我们因为对中医的看法打了一架,打完反而成了朋友。后来回国的时候一直没断联系,沈家出事那年,我去找了卡洛斯,他帮了我。临走前看到了在街边失魂落魄的你,我赶时间上船,把你托付给了他,没想到那小子,竟然揉揉摸摸挖了我的墙角。

还有,你也不用自责,打垮沈家的是社会潮流,你父亲最多只算是催化剂而已。我知道你都知道了,希望你不要恨他。那,这块玉璜我就勉为其难地收下了哈。

她望着眼前的男子,好不容易止住的眼泪又流了出来,不等沈墨安慰,她封住了沈墨的唇,用她的唇。

亲着亲着,她突然想起冬至还在身边。她一把推开沈墨,对着双手捂眼的冬至开始普及教育,被晾在一边的沈墨哭笑不得,在她耳朵边说了句晚上再收拾你,继续做饭去了。

她的脸在夕阳下红的很好看,像是红玛瑙。他在窗子里看着她,眼里一片温柔。

小荼兰,何其有幸遇见你。何其幸运没弄丢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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