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夜的豆浆

01.

写字写得有点饿,合上电脑,我下楼去小区边上的永和豆浆吃宵夜。出了小区门口往左拐,走个四五分钟就是永和。

一路鲜见行人。快到永和的时候终于碰上了,还是一对。他俩热拥重叠着,几乎要拧成一个人。想起以前的自己,也是这样,巴不得两个人要拧成一个。忍不住冲这对情侣咧了咧嘴。

他们见着我,身体略略分开了些。

呵呵,还是比我要清醒啊。我爱起来,眼睛却是瞎的。

02.

其实我以前常去的,是过街桥那边的肯德基。

午夜的过街桥,螺旋型的台阶,打着卷儿往上走。每次他都陪着,甚至不用亲自走,他会把我背上去。趴在那个人的背上,我常常产生与天齐高,人间尽在脚下的错觉,但是那错觉却非常清晰。

结婚,生孩子,生活是狗娘。午夜的过街桥成了遗忘中的一艘船,沉进了记忆的海底。而那些曾经清晰的错觉,则是沉船里的宝藏,被时光的泥沙深深地覆盖。

拉开永和店的门,我要了一个茶鸡蛋,和一杯热豆浆。

03.

豆浆店里除了我,没有别的顾客。两个店员坐在靠窗的地方小声地聊着天。

我也挑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来。

坐下来之后,发现自己的位置跟他们紧挨着。

豆浆很快就送上来了,很烫。我只好先剥茶叶蛋吃。

我一点一点,仔细地将碎碎的蛋壳从蛋白上面拈下来。两个店员的聊天内容便一句一句,全部送进我的耳朵里来。

04.

他们讲的是六年前,永和聘用过的一个小伙子。前几天犯了命案,说是溜到亮马桥一带人家里作案,被发现,便捂住女主人的口鼻不让她出声儿,最后将其窒息而死。

警察很快就抓到了他,根据小伙子的供词找到经理。经理当年是小伙子的老领导,认得他,于是被叫去派出所做笔录。

听故事的同事性子急,问讲故事的店员,说小伙子犯案跟六年前有什么关系?

讲的人不悦,说你急啥,听还是不听?听的人立即住了嘴,不再插话。

05.

小伙子齐齐哈尔人,来北京的时候23岁,永和豆浆是他来北京的第一份工作。

他话少,干活勤快,经理觉得他实在,本想着早一些结束他的实习期。但是——

有天深夜,有个女人打电话来叫外卖。

好冷,零下十一度,刮着大风。听着窗外风的吼叫声,大家都不愿意挪窝。他就说他去送,说自己是齐齐哈尔人,相对于齐齐哈尔来说,北京的冬天已经很暖和了。

叫外卖的女人住在附近一幢青年公寓的顶层,长长过道的尽头。他拎着外卖,过去敲门。开门的女人穿着优雅漂亮,年龄感觉要比他略大一些。他递给她外卖,她递过去整的钱,要小伙子找零。小伙子就为难地说,自己没有带零的,因为订餐的时候事先都提醒了要她准备零钱的。女人不好意思地笑,说给忘了。要他稍等一两分钟,她进里屋找一找。

那会儿还没有微信转账和发红包。女人说完就进了里屋。门大敞着,所以屋里的东西看得很清楚。很女性化,唯有茶几上烟灰缸里戳着的烟头,使屋里主人的性别有了一点模糊。落地灯从后边伸过来,斜对着电脑,电脑的屏幕亮着,看得出女主人刚刚在电脑前呆过。

小伙子的眼睛粗略地将屋里扫了一遍,就立即将视线收回。女人说让他等几分钟,但事实上,他等了很长时间。小伙子等得不安起来,他不时地咳嗽两声,似乎只有打破寂静,他的心里才踏实点儿。女人终于出来了,说翻遍了凑得差不多,就差五毛,问他行不?他赶紧说没关系。把钱接了,替她带上门,长长地松了一口气。

06.

第二天上午交接完回到住处刚睡着,他的手机就响了。小伙子以为是闹钟响,结果发现是手机响,还是经理打来的,说有要紧事,让他赶紧过去。按说当了晚班,他应该下午三点半的样子去换班的。但是他一句话都没问,放下电话,骑上自行车。

他目前借住在老乡租来的地下室,靠单位很近,骑了不到五分钟,就到了。进去他就看到了那个女人,经理也在,陪着笑。看到他,经理松了一口气,对女人说,行了,他来了,你自己问他吧。

女人眼光复杂。但用很客气的语气,问他昨夜送外卖的时候,有没有看到她茶几上的一块手表。女人问完之后,诚恳地补充了一句,说那块斯渥奇也不贵,才八百多块钱,但对她来说,意义重大。要是丢了,她无法想象自己有多难过,所以——

她所以还没有说完,小伙子已经激动起来,涨红着脸,责备她无根无据地乱讲,说自己一直门外站着,一步都没动。

女人的脸就沉了下来,说那你的意思是,我手表躺在茶几上,自己飞走的?她转头对经理解释,说她家从昨晚到现在,没来过任何外人,就他来送过外卖。他来之前表还在茶几上,但是他走了之后,表没了。她特意强调说,她在里屋找零钱找了很长时间,大门是开的,她没顾得上关。

谁都听出来她的弦外之音。于是围观的好心人提醒她道,表也许掉在茶几下面了,问她找过没有?女人说都找遍了,手表的腕带是桔色的,很抢眼,她甚至掀开地毯找过,都没看到。她缓了缓,对小伙子说,“你要是急需用钱,我给你个千儿八百的都没问题,但是这表对我意义太重大了,你必须要还给我!”

外面陆续有客人进来用餐,显然注意到了里面的争执。大家相互打听,交头接耳,指指点点的。经理火了,吼道:“拿了没?拿了你丫赶紧还人家!”

小伙子对着经理吼回去,“我根本就没进她的屋。她说她没有零钱,进里屋找,我就一直在外面等着,后来还少了五毛,都是我自己贴的!”

女人轻轻冷笑道,“是啊,我因为五毛丢掉了一只斯渥奇,我亏大了我。”

小伙子腮帮子鼓了起来。他捏着拳头,恨恨地盯着角落里的一株绿萝,仿佛是绿萝冤枉了他似的。他的眼睛不再看人,嘴巴也不再解释,只是低头,眼圈儿已经红了。

女人看小伙子不承认,开始攻击永和的人事制度,说你们怎么什么人都敢聘用?今天拿客人一块表,明儿就该拿店里的钱了。掏出手机,要打110。经理赶紧把女人拉到一边安慰,答应一定给她个交待,要了她的手机号,让她先回去。

女人走后,经理将小伙子喊到一边,要他说实话。小伙子却始终不吭气,皮鞋在地面上反复地蹭,其实鞋底什么东西也没有。经理急了,说你啥意思,我让你说实话,你丫哑巴了?

小伙子却来了句,“没什么可说的,您要不信就开了我吧。”

经理一听火了,行,你能耐,那你现在就走。

07.

进来一个中年男人,拎着电脑包,写字楼气质,一脸的疲惫。讲故事的店员打住,看着同事。同事知趣地站起来,迎上前去。

中年男人点了单,坐在了拐角处。他掏出电脑,敲起键盘。

听故事的人连跑带颠地回来了,对讲故事的人道,那孩子也是的,没拿就没拿呗,干嘛要跟经理说你要不信就辞了我,这不是二傻子吗?讲故事的人笑了一下说,要不说性格决定命运呢。

08.

小伙子被永和开除,不知道怎么回事老乡给知道了。老乡是在火车上认识的,并不熟,安慰了他,但也开始防着他。住了几天之后,跟他说,家里要来人,住不了了。

他只好从老乡的地下室搬走。但是一下子又找不到住的地方,只好每天晚上都去麦当劳。他去麦当劳一般会点一个汉堡,吃完后角落里找张桌子,往那儿一趴,睡得很踏实。就这样在麦当劳睡了一周,他终于在一家川家馆找到了一份洗菜的工作。

小伙子后厨埋头洗菜,洗了两天,厨子就烦他了,嫌他太慢。第三天傍晚,餐馆人声鼎沸,客人点了炝炒圆白菜,他赶紧将圆白菜泡在水里,一片一片的撸。厨子这时已经烧红了锅,跟他说圆白菜不用洗,要他赶紧捞起来给他。他不服气,说这下嘴的东西,万一上面沾着泥,虫卵,头发什么的,客人还不得急啊?

厨房里的人都笑他矫情,说像他们这种价位的饭馆,吃出头发和虫子什么的很正常。他不听,还是一片一片的洗。锅里都冒烟了,厨子急了,一把推开他,洗了的没洗的抓起来就往锅里扔。

结果炝炒圆白菜端出去没两分钟又给端回来了,说是客人吃出来一个创口贴,还是用过的,正在大堂闹。

创口贴是从厨子的手指上掉下来的。厨子推开小伙子大把大把从盆里抓菜的时候,没想到贴在手指上的创口贴松了,跟着圆白菜倒进了锅里。但菜是小伙子洗的,所以经理只问责洗菜的。至于洗菜前后厨子对他的干预,经理根本不管。厨子否认这事儿跟自己有关,更不承认创口贴是自己的,还用难听的词语辱骂他。小伙子急了,失控,端起手里的炝炒圆白菜,直接扣在了厨子的脸上。

大堂经理是厨子的亲戚,他马上被开除了。刚刚找到的工作又丢了。还因为他洗的菜里面有创口贴,这三天的工资全部被扣掉,走前他一分钱也没拿到。

09.

小伙子的事情暂且不提,说那个女人。

那个女人在小伙子被永和开除后的第二天,来店里问经理小伙子把表交出来没有。经理没好气地说,死活不承认,态度还不好,我让他走了。女人急了,说那她的表怎么办?人走了就更拿不回来了。

女人不能释怀,把这事儿说与男朋友听。男朋友开一家保安公司,就派了个手下人,让手下人等小伙子来店里拿工资的时候去教训他。

那天领完工资,小伙子出了门刚走到胡同的岔路口,突然被两个陌生人围住,问他要手表。小伙子当然拿不出来。两人二话不说就打,其中一人对着他的裆部连踢数脚,他被踢得躺在地上,失去了知觉。

10.

冬天很快就过去了。有一天,那女的又来了。换了个发型,经理一下子没认出来。女人向经理要小伙子的联系方式,说要找他。经理想起年前那事儿,就说这事儿已经过去好长时间了就算了吧。人我也开了,你们打也打了,差不多就行了,没准儿人现在还医院躺着没好呢。

女人满脸羞愧,说她当时只是跟男朋友提了一下,没想到——她找他,就是道歉,没有别的意思。女人解释,说前几天搬家,挪开沙发,发现她的斯渥奇手表静静地躺在沙发和书橱之间的缝隙里。送外卖那天,听到敲门声,她站起来去给他开门,可能走得急,裙角将茶几边上的手表蹭了下来。而地板上面铺着厚的地毯,手表掉下去几乎无声。

女人很诚恳地对经理说,想找着那个孩子,跟他道歉,并赔偿一切损失。要不然,良心上过不去。经理叹息,说是呀,这事儿挺委屈人家的。就将小伙子的手机号码抄给了她,让她试试。但又说,刚来北京就遇上这样的事儿,说不定那孩子已经回老家了。

女人接过纸条,小心地放进钱包里面,对经理说了声谢谢,走了。后来,就再也没来过。

11.

中年男人用完餐起身走了。

听故事的人并没有立即起身去收拾碗筷,而是问同事,说还是搞不明白这手表的事儿跟现在的命案之间的关联。

讲故事的人就笑了一下,说警察找到经理的时候,经理脑子里也存着这个疑问。

警察问经理是否认识一个叫吴亮的小伙子?经理刚开始还想不起来,警察就提醒道,这个人曾经在你们这儿干过,当时他给人送外卖的时候,是不是涉嫌拿过一个女顾客的手表?

经理一下子想起来了,说是有这么一个人。他很敏感,问怎么了?警察说,我就问你,是不是有这么回事儿?经理一下子慌了,急急地说,“那纯粹是个误会,那个女顾客找不到手表就一口咬定吴亮拿了她的,因为这事儿还把人家给打了。当然,他自己态度也不好,我就把他给开了,但是工资一分可没少。还有啊,那个女顾客后来找着表了,就跑这儿要吴亮的电话号码,说要当面道歉,还要赔偿他的损失——您要不信,我找那个女的,让她给您解释清楚。”经理说着,从身上掏出手机,“她电话应该还在。不过五六年了,说不定换号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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