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褚家‖刻骨相思知不知

玲珑骰子安红豆,刻骨相思知不知?

婷玉去上海读书,是在民国十二年的一个夏日。

她住在劲之为她购置的豪华公馆里,有几个佣人照料起居。一个礼拜上五天的课,闲暇的两天便邀了女同学逛街、散步、看电影。花园里有两棵蓝花楹树,正值花期,满树尽是婷玉最喜的紫蓝色花朵,风吹起时花瓣簌簌飘飞,她便拿本书坐在树下的藤椅上,闻着花香看书,自有一番惬意。

劲之每月会来探她一次,至多留不过三天,婷玉亦不会挽留,她本不是薄凉的人儿,对着劲之却怎么也热不起来。

有时,婷玉想,如若有机会,她便不再回去。她厌烦透了褚家深宅里的一切,包括劲之。每次劲之将她抱入怀中纠缠,她虽不躲闪,心里却极不情愿。她偷偷喝避子的中药汤,所以和劲之一起四年,并无所出。褚母色变,恨恨说她是一只不下蛋的鸡,几个姨娘见正经主母都不待见她,便没了分寸,当面阴阳怪气背后指指点点,婷玉气得直抹眼泪儿,劲之见她委屈憋闷,无奈之下寻了理由送她出来读书。

婷玉念的是私立女子师范学校,周围都是清秀婉约的女同学,偶尔有几个调皮耍宝的,也都是假小子。劲之既然送她出来读书,想必是深思过的,寻个片叶不沾身的女子学校,来去有司机照看,大抵不会出差错的。

谁知,一片叶子还是随风刮来了,不偏不倚落在婷玉肩上。

那天劲之中午要赶回青州,婷玉正巧上午没课,便陪着他在院里赏花,让丫头端了一盘红毛丹过来,随手剥了个递给他,他不肯接过张了嘴等着,她笑盈盈将那一小团莹白润甜塞进他口中,你呀,有时沉稳得吓人,有时却又孩子气十足!他旁若无人的把她抱坐膝上,不言语,只用笑眼凝望她。

后来劲之坐上汽车要离开,婷玉从车窗扔进一包鸭肫干和一包鸡肉生煎馒头,嗔着,来不及吃午饭就走,这些路上记着吃!

上海到青州路途颇远,至少也需五个时辰。劲之每月都如此往返,一路颠簸,婷玉心里不是没感动的,只是这点儿感动还抹不平当初被迫嫁给他的怨怼。

下午婷玉去上课,司机四宝却拉肚子拉到腿软。婷玉说,你歇一天养病,外面黄包车多的是。说完便兀自往院外走。四宝捂着肚子跟出来,替她叫了车,看她上车才肯回去。

到了街心,婷玉忽然记起今天是《钟楼怪人》放映的最后一日,不看便错过了,且国文课她修得颇好落下两节课并不碍事,于是就跟车夫说,左拐,咱们去大光明影院。

买票和汽水时,婷玉心想,这个时间段影厅里真正看电影的人许是寥寥无几,保不齐只会有几对情侣在暗色里耳鬓厮磨,倒可以落得清静。进了影厅一看,果然如她所料,对号入座的事儿省了,婷玉向前多走了几排,寻个周边都没人的位置坐下。

却没想,电影看到快一半的时候,有人走过来坐在了她旁边的位子上,借着影片泛白的光线侧头看她。婷玉斜睨那人一眼,分外恼火,那么多位子为何独独坐到这里来,况且一个大男人怎么可以这般大喇喇盯着并不相熟的女子看?!难道遇上泼皮无赖了?又觉不像,这人长得算是端正,眉宇间亦没有显出半分猥琐。

那人似是看出婷玉的疑虑,咧嘴笑了,慕婷玉,你可还记得我?

他居然能叫出她的名字,这让婷玉吃了一惊,仔细看他眉眼,越发觉得应是故识,却怎么也想不起来。

利春风,你总还记得吧?她是家妹。

你是春风的哥哥……利老师?!婷玉转惊为喜。

呵,你终于记起我。你买票时,我在一旁觉得你很眼熟,后来就确定是你了。

瞧我这浆糊脑袋!婷玉不好意思的笑了。提到利春风,婷玉真心欢喜,当年在汝文女中春风与她最为要好,经常黏腻在一起的,而眼前这位,不仅是春风的家兄还是教过她们几节国文课的代课老师,她怎么就给忘了呢。

两人既已相认,便无心再看电影,一起去了影院附近的一家菜馆子。

利春树吃了一口菜说,这道九转大肠做得很是地道。婷玉夹了一块糖醋鲤鱼递他碟里,利老师,再尝尝这个,也算地道。

你当初好像没毕业就离开了学校,是为来上海吗?利春树问她。

婷玉摇摇头,不是,那年我爹逼我嫁人,我不想嫁,试了各种法子逃婚,却还是被绑了手脚送进褚家,学校便再也没能去。

利春树轻叹口气,摇摇头说,这荒谬的世道!婷玉淡淡说,没什么,都过去了,跟我讲讲春风吧,她在哪里?过得怎样?

春风没了。利春树的语气很平静,眸光却倏地黯了。什么?婷玉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春风两年前难产没的,妹夫不知得罪了谁被冤枉成革命党抓进监狱,不到半天就给定罪枪决了,她受了刺激早产血崩,追随妹夫去了。

婷玉摇头落泪,当年一起读书时的欢声笑语犹在眼前,春风却永远不在了。她的孩子怎样?半晌后婷玉问。

孩子保住了,我母亲精心照看着,养得白胖,正咿呀学语呢。提到外甥,利春树的神情好转许多,亦劝慰婷玉几句,幸好春风有后,或许那孩子将来能活在新世道里,比我们都好。

半夜里,婷玉如何也睡不着,便起身披衣到梳妆台前坐下,在梳妆台左手边的抽屉里有个银质首饰盒,首饰盒分三层,上面两层装满劲之买给她的精巧首饰,最下面一层只装了一个小物件,那是一枚略带锈迹的倒三角型校徽,蓝底黑字,字迹不大亦有些模糊:青州汝文女中。婷玉时常在夜深人静时像得了宝般来回轻抚这几个字,那是一段她生命中最美好的时光啊!

后来的日子,两人常见面,有时吃饭有时看电影有时在林荫路上散步。

婷玉也不知是何时对利春树有了不一样的感觉,或许是某天散步时他伸手为她遮了阴凉,或许是他们之间因着春风而有太多说不完的话和回忆,再或许,是他们重逢那天他眼眸中忽明忽暗的光暖了她心尖儿的寒,总之他们背着劲之相爱了。

公馆里那些双眼睛都在盯着婷玉,她只好编着各种理由出去,那些人抓不到什么把柄倒不敢跟劲之告状。但司机四宝却如何也瞒不了,婷玉便每月多塞给他两块银元,四宝虽世故人却不坏,又见有利可图,自然闭了嘴巴。

利春树在上海依旧教书,聘请他的是一个不大且偏僻的中学,薪资不高,好在学校给他安排了一间宿舍,吃住都在校内,省了不少。自从与婷玉一起,开销就难免了,婷玉冰雪聪明,每次约会总抢着付钱,利春树亦从不让步,后来两人干脆买了菜去学校宿舍,婷玉洗切,春树烹煮,似小夫妻般恩爱甜蜜。只是夜晚不能同宿,婷玉必须六点之前回去,劲之每晚会准时打电话到公馆,也不聊什么,大抵是上海下没下雨青州冷暖怎样的话。

劲之来上海的几日,婷玉依旧薄凉的敷衍,心中却难免纠结,眼前总有春树的影子晃来晃去,于是,渴望逃离如何逃离成了她心心念念的事儿。劲之走后,婷玉一刻不等地跑去找春树,见了面,婷玉的眼泪大滴大滴往下落。

若他知道,不会放过我俩,你不怕?

不怕,你留我陪着你,你逃我亦陪着你。春树拉婷玉入怀,为她抹去泪痕。

就这样过了大半年,倒也没什么风浪,劲之每月来时依旧给婷玉买几件首饰,皆是精致不菲,婷玉也依旧随意的看几眼就放进首饰盒里。只是上个月,劲之比往常多留了三天,白天婷玉去学校他就睡到日晒三竿,午后坐在院子里喝茶看报,晚上带着婷玉去百乐门跳舞,跳到半夜才肯回去,回去也不肯歇着,狠劲的纠缠一番才肯罢休。

你从来不问,我何时看上你。劲之躺在床上侧头看着婷玉。

有什么好问,谁家新娘子似我,捆绑着拜堂?

你还在怨怼。

换做你如何?婷玉看向他。

若我是你,我就相夫教子,安享褚家的荣华富贵。

听劲之这么说,婷玉莫名心惊。

劲之走后,婷玉赶紧拿积攒的所有首饰去了城郊的一家首饰铺子,换了大额银票和一些银元,她将银票以利春树的名义存进花旗银行,银元留在身边备用。顺利完成了逃离前的第一步,婷玉轻喘口气,抬头看看天儿,阳光没那么刺眼了,白云也清澈很多。

婷玉去见春树,我们后天就走,去香港。

春树说也好,我有个同学在那边能接应咱们。

婷玉问,走得这样急你母亲那里如何是好?春树安抚她,没事,我们在香港安顿好便接母亲和外甥过去。

嗯,劲之不知你的存在,不会为难你家人。

倒是你爹他……春树欲言又止。

婷玉神情转冷,不要与我提他,自他卖女求荣已不是我爹。

春树知道婷玉心酸,便不再提。心想就算褚劲之迁怒婷玉爹,也万不能下杀手。来日方长,若哪天婷玉想开了,将她爹接过去便是。

婷玉从包里掏出存单,递给春树。这个你放身上,我们日后靠它生活。

这么多?春树有些吃惊。

婷玉苦笑,我虽说是褚劲之买的金丝雀,赏玩着逗弄着,但对我也算不薄。

春树揽住她,后天早上我们就离开这牢笼,彻底自由了!

嗯!听他这样说,婷玉眼前一片光亮。

约定的早上,婷玉焦急的等在码头,却不见春树身影。

他一定会来,他一定会来……婷玉不停的默念。

船终究开走了。婷玉紧攥着两张船票立在那儿,心里空空荡荡。

利春树带着存单销声匿迹了。

你怎可如此待我?婷玉伤心欲绝,忽然眼前一黑,身子软软的倒了下去。

婷玉醒来时,见劲之坐在床边。

你醒了。

我这是……

你染了风寒,昏睡三天。

呃,你怎么在?

四宝打过电话,我便赶来了。既然醒了,吃些清粥暖暖胃。

我不想吃。婷玉将头缩进被子里,不敢看劲之。他大抵是知道了。

那好,你睡。劲之走出去,关了房门。

婷玉撑着起身,四处看一下,然后拉开抽屉打开首饰盒。被婷玉卖掉的首饰一件不落的摆放在首饰盒里,连她揣在口袋里带走的校徽也摆在第三层。

他果然知道了。或许他早就知道。婷玉踉跄着走出去,不知哪里来的勇气,她要与他说清道明。

你起来了。

你要怎样处置我?

为何要处置你?劲之坐在沙发上,目光清冽的看着她。

别装了,你什么都知道。

我知道什么,你说说看。劲之站起身,走向婷玉。

婷玉忽然害怕了,他一步一步走向她,眼神里有她看不透的光。

那年洞房花烛,他朝她一步一步走过来,眼里便是这样的光,她吓得不知所措,跑不掉喊不出,流着泪任他索取。

你在发抖,回屋休息吧。劲之拦腰抱起她,走回房间。

我们何时回青州?她做了这样的事,他不会让她留在上海,就算死,也得做青州褚家的鬼。

你养好身子,随时可以回。

明日就回。婷玉对这里已经没什么可留恋。

好。劲之依旧和颜悦色。

婷玉背转身,不看他。他不想听那件事,她便不提了。

回了青州,劲之忙着公务,早出晚归,却也不忘叮嘱下人每日给婷玉煲汤。

连喝半月的滋补汤,怎却越发瘦削?劲之晚上回来,边脱外衣边问。

婷玉坐在窗前,也不说话,一只手托着下颌,好像在沉思。

想什么如此入神?

没什么。

刚成亲那会儿,你时常这样发呆,后来我带你去野地里放风筝,你便开怀了,我们再去可好?

随你。

劲之果然抽出一整天,带婷玉去了郊外,那片野地里开满了不知名的紫蓝色草花。

上次来时,你像个孩童般跑跳,我还诧异,如你也能动若脱兔?

我娘在时,最喜这紫蓝色,我随我娘,见到这颜色就开心。

我可以在这里盖庭院,我们搬来住,你每日都可开心了。

不必盖庭院,把我葬在这里就好。

你!劲之惊诧且愤怒的扳过婷玉肩膀,你到底要怎样?

我想见他,是死是活你让我见他一面!

你会后悔!劲之说完拂袖而去。

婷玉果真见到了春树,他也在青州,一直关在牢里。

利春树已被折磨得不成人形。在一群重刑犯中,婷玉一眼就认出他来。

我来看你。婷玉颤着手去抚春树血肉模糊的脸。

春树努力张开干裂的唇,那天……你一定等很久……我没能守约……

我恨过你,以为你独自走了。

不会……春树用尽力气摇了摇头。

是我错怪你,你撑到如今,为了见我,我懂。婷玉拥住春树,泪如雨下。

见了你……没遗憾了……

与我一起,你后悔过吗?

我甘愿……

你娘和外甥,我会护着。

嗯……我知道……

两人不再说话,只用泪眼深深相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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