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郊区的犬之岛里住着一个抛家弃子的岛主

边阿姨坐公交的时候又和司机吵了起来。其实她已经很久没往市里走了,最近她过的还算不错,来了一拨新的志愿者,到目前为止没和她起过什么冲突。都是还在上大学的娃娃,空闲的时间多,爱心也总是无处释放,所以隔三差五就会过来帮帮忙,狗粮狗食也是从来没缺过。这一次下山是为了回她西二环的老房子里取点儿东西,再打听打听儿子的消息。

回去的时候她不想空手,就去以前常去的店里收了一大麻袋骨头。只收了一麻袋,比从前少多了,但她没想到就这一袋她扛起来都这么费劲儿。上公交车的时候她本来是挤在最前面的,但因为提不动这袋骨头,她自己上不去,又挡住了后面的人,所以司机就让她最后再上。边阿姨不乐意,排队的人这么多,最后再上可就没有座位了,她就和司机吵了起来。

两个人都是一口京片子,嘴上功夫一个比一个厉害,吵得不可开交,被她堵在后面的乘客更是一片啧啧声,也有脾气爆的已经问候起了她的祖宗。边阿姨才不怕这些人,骂完前面的骂后面,舌战群儒丝毫不显颓势。最后还是后面的公交车不耐烦的一直按喇叭,售票的大姐看不下去了,过来帮她把骨头提了上来才结束了这场战争。

公交哐当着走了将近两个小时才到延庆,下车的时候边阿姨本来想再狠狠骂骂司机,但一想天色已晚而她还得上山,就作罢了。下车时她又费劲儿把骨头提了下来然后狠狠瞪了司机一眼,最后往地上啐了一口痰,这才心满意足的扬长而去。

司机被激怒了,“嘿”了一声,又想开战,但被售票员制止了:“你说你跟这疯娘们儿较个什么劲内。”

1、

没错,边阿姨是这条路上远近闻名的“疯婆子”,西二环到延庆的公交车司机没有一个没和她吵过架的。

没搬到延庆前也是这样,胡同里的左邻右舍被她得罪了个遍,都是老街坊,好多都是几十年的交情了,但最后没一个给她脸的。她搬走的那天要不是北京城里禁止烟花爆竹,街坊们就要放炮庆祝了。

其实一开始所有人都很友好,毕竟这个年纪不小的女人凭一己之力照顾那么多条流浪狗,抛家舍业不图名也不图利,这人得多心善啊,所以大家凡事都愿意让着她,照顾她。

边阿姨养狗是从十几年前开始的,那时候她刚退休,有一天从街上捡到了一条黑瘦黑瘦的流浪狗。后来每当有人问起她是怎么开始养第一条狗的,边阿姨都会说:“那条小狗啊,看着太像我自己了。”说这话的时候她的脸部皮肤不知道为什么总会松弛下来,没了一贯的精明和泼辣劲儿,变得有些柔软又有些哀伤。

从此,边阿姨就对小狗有了一种异于常人的关注度。有了第一条就会有第二条,等到有了第五条的时候就更收不住了,她这儿好像成了个名不正言不顺的收容中心,经常大早上一开门就看到门口多了个箱子,箱子里装着条小奶狗。那么软软小小的一条生命,边阿姨根本不舍得丢掉,这么着,慢慢的狗就多了起来。

狗多了,花销也就大了,吃的喝的不说,光是给狗打针就得花不少钱。家里老伴儿早就下了岗,这么多年几乎没有收入,她一个月两千多的退休金根本什么都不够。没办法,边阿姨就开始打工。

一天两份工,上午去钢琴店打扫卫生,下午去羊蝎子店端盘子。餐馆的老板人不错,听说她养了很多狗就把餐厅每天的剩骨头给她打包带走。

那时候边阿姨已经在那一带有了些名气,好多人都知道这个老胡同里有个好心的女人养了十几条流浪狗,所以除了旁边熟识的街坊每天帮她喂喂狗,也有不少慕名而来的人,或是看看狗,或是带点狗粮,而无一例外,他们每个人都会把边阿姨从里到外夸一遍,就好像她是菩萨转世,世上再没有比她更好心的人了。

这是边阿姨五十年来的人生中从没有过的光景。

2、

但是凡事都有个限度。养五六条狗人家会说你爱狗,养十几条狗人家会说你心善,养二十几条狗的时候街坊邻居可能就会骂你是个神经病了。

边阿姨的狗越养越多,寸土寸金的北京胡同里可没它们的容身之处,它们每天被关在边阿姨家里,吃喝拉撒都在这方寸之地,人与狗的生存条件都变得极其恶劣,边阿姨自己倒是没什么感觉,但是和她住在同一个院子里的其他四家人都接受不了了。

他们多次提议让边阿姨把狗送走,或是拿到别的地方养。

每当这个时候,边阿姨总是会带一种悲悯又伤感还有些占据道德高点的语气说:“离了我,这些小狗可怎么活啊。”

沟通无果,摩擦也越来越多,几十年的老邻居就这样反了目。

边阿姨倒是不在乎,现在她的人生中,除了狗,其他都已经成了浮云。包括同床共枕三十年的丈夫。

边阿姨的丈夫李大爷九几年就下了岗,下岗之后开过小卖铺也倒腾过蔬菜水果,最后都不了了之。

边阿姨对养狗这件事越来越投入,李大爷是满心的反感。每当有人问起他对这件事有什么想法,他都会点上一根红梅,用一种夹杂着愤怒的无力感讲一些过往,比如为什么下了岗,为什么小卖铺的生意黄了,比如边阿姨刚开始养狗的时候花了多少钱。他总喜欢把故事从头开始捋,好像是在尽力去追溯事情到底是从哪一步开始错的,又好像是表明他其实从一开始便预料到了后来的事情。

“你说你做公益事业也得掂量掂量自己有没有那个能耐吧,现在这成了个什么?满院子的狗,又是叫又是拉的。”说到动情处,他的手会不受控制的在半空中挥舞,点着的烟没怎么抽,燃成了一长串烟灰,手一抬,烟灰便落了下来:“嗨,有时候觉得不可思议,你说全北京市有第二个像她这样的人没有,这叫个什么事儿啊。”

但他也丝毫没有办法:“这么多年我说了多少次了,一点用都没有,她根本听不进去人话。其实我以前不是特别迷信,但我现在就觉得她是中了邪了。”

李大爷反感归反感,但也从来没想过离开边阿姨,毕竟他手里没什么钱,现在离了边阿姨吃饭都难。所以每次只能是在一边絮絮叨叨,实在忍不了了顶多骂上边阿姨两句:“脏!乱!不是人过的日子!”也就是过过嘴瘾,骂完之后该怎么脏还是怎么脏,该怎么乱依旧也这么乱。

他们的儿子小李就不同了。对母亲养狗这件事他已经上升到了厌恶的程度,有一段时间小李把自己锁在房间里,不出门,也不与母亲交流。每天父亲会把饭给他端到门口,他有时候扒拉两口,有时候干脆连碗筷都不动了。如果不是每当家里的狗叫的太欢的时候他会疯狂的砸墙踹门,制造出愤怒的不满声,人们都不会知道,这个家里除了狗还有边阿姨的另一个儿子,还是亲生的,人类儿子。

3、

狗养到20多条的时候边阿姨自己也顶不住了,胡同里容不下,小小的四合院里更容不下。边阿姨思来想去,最后还是听别人说现在北京好多狗舍都是建在延庆、昌平、密云这些地方。她抽空去延庆看了看,看中了一个废弃的工厂,地方是偏了点儿,但胜在宽敞。

租金一年一万多一点儿,可以说是相当便宜了,但边阿姨还是付不起。不过狗的事儿是当务之急,于是回了市里边阿姨开始四处借钱。

钱到了手她就立刻转移狗,一个狗装进一个笼子里,然后再把笼子都装上车。走的时候二十几条狗疯狂的叫,“汪汪汪”的声音回荡在整条胡同里,也不知道它们是在高兴还是在害怕。

把狗转移是必然的,但接下来该怎么办边阿姨也没想好。她还要打工,没办法一直照顾这些小狗,不打工又养不起它们,现在还欠下一屁股债,也没钱雇人帮忙看着这些狗,实在没办法,最后边阿姨只能是自己在延庆和西城之间来回跑。

大多数时候是隔一天去看狗一次,去的时候她会把两天份的吃食都给小狗们准备好,有时候实在没空了她就隔上两天再去。吃的喝的都够,地方也宽敞不需要再有人专门遛狗,总的来说,虽然与主人离得远了,小狗的们的生活可比窝在一间小房子里的时候好多了。

但就是累坏了边阿姨,去看狗往返的路程就近五个小时,她每次还要带上一堆吃的喝的,两三个累赘的大麻袋都是常态。有时候刮风下雨,一个瘦瘦黑黑又头发花白的女人独自费劲的提着两三个大袋子挤公交车,看着怪心酸的。

4、

就这样过了一段时间出现了第一拨来帮助边阿姨的人。这是一个帮助流浪狗的爱心团体。他们听说了边阿姨的事迹慕名过来拜访,带了好几大袋狗粮和一车轱辘夸奖边阿姨的话。

边阿姨还带他们去延庆看了小狗们。那时候狗已经六十多条了,北京周边有很多流浪狗,每次只要边阿姨发现一条就会把它们带到狗舍里,所以狗的数量成倍的增长。

志愿者们看的目瞪口呆,这样简陋、乱糟糟的狗舍他们还是第一次看到。其实算哪门子狗舍啊,就是一间废弃的工厂,然后把小狗们都关进去,吃的喝的倒是一应俱全,但每一条狗都脏兮兮,长毛混着泥土,根本看不出本来的颜色。

很难判断在这样的条件下生活的小狗们是不是真的比流浪时要过的好。但志愿者也说不出什么批评的话来,因为最让人感觉到惊讶的是,即便是在这样一个恶劣的条件下,这里几乎每条狗都还是打了针做过了绝育手术。

小狗们一看到边阿姨就撒着欢跑到她身边,边阿姨黑红黑红的脸蛋也笑开了花,一口一个儿子闺女叫的异常顺口。这里的每一条狗都认得边阿姨,而边阿姨也认得这里的每一条狗。

志愿者们的心情有些复杂,但毕竟都是一群爱狗之人,思前想后还是决定切实的帮助边阿姨。他们商量了几天之后告诉边阿姨,想要和她合作,建一个正规的狗舍。

边阿姨当然高兴,她自己照顾这么多条狗已经真的力不从心了。事情开始有条不紊的进行,爱心团队在延庆给小狗们找了一个新房子,也开始为这个暂定名为“边阿姨的流浪狗之家”的狗舍筹款。

边阿姨依旧是打两份工,还是奔波在西城与延庆之间,除了多了一些时不时来延庆喂狗的志愿者们,她的生活其实没有一点转变。

可后来边阿姨还是和爱心团体出现了矛盾,原因是他们团队的队长对于边阿姨养狗的方式十分不赞同。既然是狗舍那就得有人天天看着这群狗,边阿姨一两天才来一次,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个原因,那段时间死了好几条小狗。爱心团队就希望边阿姨能辞掉工作专心照顾这些小狗。

“我为了这群小狗借了那么多帐,现在还有人借我钱么?我拿什么还账啊!我现在有这机会打工,我为什么不打啊!”边阿姨坚决不同意专职照顾小狗,爱心团队就提议,你可以去打工,那你打工我们就找一另个人来照顾这些小狗。

这个提议一下惹毛了边阿姨:“我绝对不同意!这照顾着照顾着,我的狗狗不就成了他们的狗了么?这是阴谋!我绝对不能让他们的阴谋得逞!”

“我什么都能舍了,但小狗绝对舍不了!”边阿姨说。

矛盾越积越多,边阿姨就和爱心团体正式闹掰了。而这一趟“边阿姨流浪狗之家”之旅,除了给狗换了个干净点儿的住所,自己又搭进去一万多块钱之外,她一无所获。

5、

这之后没多久,边阿姨的儿子离家出走了。

离家出走这四个字出自边阿姨之口。其实一个将近三十岁的大小伙子,离开家生活本来没什么稀奇的。

况且他也不是忽然就消失了,走之前还和父母简单交代了一句:“我走了,去深圳打工”,然后才提着一个运动手提袋转身离开。

李大爷提到儿子的时候没有责怪,就是夹着红梅说了一句:“这孩子早就被他妈和狗折磨的性格有点儿扭曲了。”

这一走就没了音讯,边阿姨着急上火也没什么办法,她想,儿子好赖是个成年人了,自己能照顾好自己的,而这些“不会说话的小狗”才更需要她的照顾呢。

后来又过了一段时间,边阿姨出了个小车祸。

有一天她提着大麻袋过马路的时候没注意,让右转的车撞了一下,所幸车开的不快,还有一大麻袋骨头挡着冲击,她只是被撞断了左手手腕。

经历了一场手术,边阿姨也没办法再去打工了,她把狗舍收拾了收拾又腾出了两间能住人的房子,索性就把家搬到了延庆。

不过这段时间边阿姨的大名已经传遍了整个北京的流浪狗圈子,所以隔三差五总有些爱心团队或是志愿者来帮助她,有时候是带几袋狗粮,有时候是带几条小狗去做绝育手术,有时候还会给她和狗捐点款,日子紧紧巴巴,倒也不是不能过下去。

只是没有一个团队能和她长期融洽的相处下去,他们总是在想要干涉小狗的生存方式时和边阿姨吵起来,最终不欢而散。

边阿姨倒不在乎,反正志愿者多的是,来捐款的人也不是没有。就哪怕真的最后没人来帮她了吧,她说她宁愿割肉卖血养活小狗也不愿意别人把它们带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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