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湖留下姐的传说

去年国庆小长假期间,我回了一趟故乡,为了怀旧。虽说是故乡,然而已没有家。早在二十年前父亲就把我家的楼房卖了,和母亲一起进了小县城。

我家的大楼,卖给了一个叫小扣子的人。小扣子,姓徐,是一个身体健康的人。有诗为证:“我叫徐三子,家住徐墩子,一家五口子,除了小扣子,全是喉吼子。”徐三子是小扣子的弟弟,喉吼子,是哮喘病。当然,这是我小时候听来的,买我家房子时的小扣子早已成家立业了。

我从我家,不,是小扣子家出发,沿着门口的马路往东走。我走过生产队的大场,仓库早没有了;走过那片竹园,竹园已不是生产队的了;竹园后的记忆深处的老屋的地基的位置只能在心里揣摩了。

我在村子里慢慢地走,慢慢地看,使劲地想。可是,路已不是那条路了,原来的土路换成水泥路面了。我记忆深处的丁头府呢,一间也没有了。我儿时的小伙伴呢,就是遇上也不能相认了。

我遇到一群小孩子,他们好奇地朝我看了又看,只是没有“笑问客从何处来”;我遇到的年轻人全不认识;年长一点的有点面熟却也不知如何称呼。

我信马由缰,走走停停。

拐到一条小路上,一个老奶奶拉住我说话,“你是朱家三丫头?”

我停住,问:“您老是?”

她说:“你不记得啦,你还帮我挖过胡萝卜呢。”

见我想不起来,她笑着说:“数你会要钱。”

我想起来了。

天啦,哪百年的事了,姐早已淡出江湖了,好不好!可是,江湖却似乎留下了姐的传说。

事情要从四年级下学期开学的时候说起,具体到上个世纪70年代初。

春节以后,到了报名的日子,父亲迟迟没有给我钱,中午他说:“你去跟陈老师说,他在我家做了一年的衣服,工钱一共三块九。”

我……我……你告诉我,我要怎么办?

我去了学校,在办公室门口,我犹豫徘徊,踌躇而不敢进。我看到我的那些同学,一个个进去了,又出来了。而我一直守在门外,那真是个漫长的下午。

老师们已经有人下班了。

一个女教师,我三年级的语文老师,走出办公室。她看见了我,问我站在门口干什么?我吞吞吐吐,欲说还休。她朝里面喊:“陈老师……你的学生……报名。”她这一喊,我只能硬着头皮进去了。

陈老师问我:“怎么才来?差不多最后了。”我支支吾吾地说:“我爸爸说……他说……你……你……”老师一直微笑地看着我。他接过我的话:“你爸爸说什么?”

我一咬牙,好死不死,豁出去了。“我爸说,他说……你一年做衣服的工钱……”老师的微笑没有刚才好看了,但还是强笑着问:“是多少?”我赶紧说:“三块九。”生怕不说就没有机会了。

“你要这个钱报名?”我狠狠地点头。我拿出了两角钱,递给老师。其实我的报名费应该是四元,我不知道我为什么给了两角。老师郑重地找了一角给我,开了收据。

我一直惴惴的,生怕老师会因此不高兴,而给我小鞋穿。事实是我想多了。一直也没有事发生,直到学期结束,我依然是得了三好学生的奖状。

这次的讨债成功,奠定了我的江湖讨债地位。

从此,每逢年底,父亲就会让我和妹妹带了账本,走家穿户地收账。虽然欠债还钱是天经地义的事,但我每走一家总讪讪的,强堆一脸笑。我小心翼翼地组织语言,生怕说错了话人家不给钱,而我回家交不了差。一般的人家都给的,也有不给的,不像是要耍赖,怕是真的不方便。我从此也就把自己跟黄世仁联系了起来。

在父亲的启发引导下,我慢慢总结出了讨债的十二字箴言:嘴甜面软,说话和气,手脚勤快。

所谓“嘴甜”,我父亲说,就是肯叫人。叫人,请安问好的意思。叫人是有讲究的,你要揣摩人家的年纪,父亲说,“比爸爸大的叫大大,比爸爸小的叫牙牙(方言,叔叔),不知道怎么喊的统称叔叔反正是不会错的”。

如果那个人的姓氏与我父亲或母亲的姓氏相同,那就更近乎了。于是喊起大大、大妈、牙牙、婶妈,似乎比嫡亲的还要亲三分。

见人一脸笑,不要总板着个脸,臭着一张脸,看上去要一团和气,这是“面软”。

“说话和气”,是说不要瓮声瓮气的、粗声大气的。

“手脚勤快”,你懂的。

于是乎:看到张家大妈在做饭,我就赶紧帮她烧火;看到她去挑菜,我就赶紧帮她提篮;看到她打狗,我就赶紧给她撵鸡。你别说,这招还真挺灵的,最后人家嫌我碍事,赶紧给给给。

有一个王家婶妈,听说不很容易亲近,到她家去收账我事先想了好多:怎样称呼?怎样寒暄?怎样提钱?腹稿一一打好。

去到她家,她正在挖萝卜,说手脏,让我等。我感觉是推托的话,并不就急着走人,走了回家也交不了差;我就拿起她身旁的小耙子,和她一起挖萝卜。从下午一直挖到傍晚,她东拉西扯,我洗耳恭听,结果就是王家婶妈还说要留我吃晚饭了。

其实,我很怕见人,更不想开口说要钱,但是,那个时候的日子让我们不得不去做这事。

我的父母做缝纫手艺,要想分到生产队的粮草就要交钱记工分。交1.5元给生产队才能记一个工,年终一个工有0.18元的分红。我家人口多,扣除生产队的粮草钱,我父母总要负债几百上千。这样的游戏,一玩就是几年。日子实在是过不下去了,才会全家总动员去讨债。

王婶妈扯了扯我的衣袖,一脸疑惑地看着我,原来我走神了。

只听她说:“那个时候啊,日子不好过,你爸妈虽然是手艺人,日子一点也不比我们好过。交钱记工分,还不如上田里做呢,田里做了就记工分,你爸妈要有衣服做才有钱,有钱才能记那个工,日子穷,哪有人家一天到晚的做新衣服。”

原来她是理解的。

我一直算不过来那个交1.5元换0.18元的账,也不知道是谁制定的这个神政策。我只知道这个政策害苦了我的爹娘,也害得我和妹妹小小年纪就要行走江湖,在江湖挨刀,遭人白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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