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土 菠萝岛

那年岛上的人和事,在我离开之后,再无人提起。

我出生在南方一座美丽的孤岛,岛的四季有蓝天、白云、碧海,还有大片大片的菠萝丛。

听大人讲,长大了就可以出海,所以自懂事起,我就盼望自己能快些成长。那时,父亲长年跑船,甚少顾家,母亲也不懂得管教。哥哥秦朗比我大七岁,对我既严厉、又关爱。

六岁那年夏天,母亲转到岛外打工,家里只有我们兄妹二人,便托付邻居李奶奶照应。我还没上学,成天跟着孩子王赵墩儿,像个假小子一样到处疯玩。

一天傍晚,赵墩儿带着我去偷李奶奶种的果子,我个头小、跑得慢,被抓个正着。

李奶奶揪我回家,说我被坏小孩带歪了,要找我妈告状。哥哥正在烧饭,赶紧向她赔不是,把她劝走。

做好饭菜,哥哥终于腾出手,喝令我站到面前,“谁带的头?不说不给饭吃!”

我害怕哥哥发火,便把赵墩儿供了出来。

赵墩儿是外乡人,出生后跟着当船员的父亲搬来小岛居住。听说他父亲早年出海遇难,只有他和母亲相依为命。他皮肤黝黑,总是裸着上身,打着赤脚,成天只穿一条短裤到处晃荡。

哥哥和他闹过矛盾,据说有一次哥哥在海边的小树林换衣服,赵墩儿不知从哪冒出来,两眼直勾勾盯着他下体看,哥哥骂了他,他顶了几句,差点动手打起来。

一听到赵墩儿这个名字,哥哥脸色骤变,随手抄起一根圆棍,便往门外奔去。看这架势,我不禁害怕起来。其实,我很喜欢和赵墩儿耍。那年他十岁,也跟我一样没有上学。他像亲哥哥一般,带我在田里玩,帮我捡贝壳,给我讲海那边的故事。

赵墩儿家在村尾,去一趟不用半小时,但隔了许久,哥哥才拖着疲惫的身躯回家。只见他脸色阴沉,努着嘴巴,跌坐在餐桌边的矮凳上,连饭也顾不得吃。

连着几日,赵墩儿都没来找我玩,我也不敢主动找他。

倒是哥哥有些反常,一连几日放学都没回家;常常拖到夜色降临,才带着一身汗出现在我的眼前。我想起他从赵墩儿家回来当晚,半夜起来翻箱倒柜,接连几天取走父亲维修的刀锯,又放回原位。

与赵墩儿分开的第五天,岛上的气温骤然升高,几乎把人融化。潮湿又闷热的空气,很容易犯困。我趴在餐桌前,又想起赵墩儿,不知不觉进入梦乡。

在梦里,我看见一个没有窗户的房间,站着上半身赤裸的男生,朝我缓缓走来。他的脸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对,是赵墩儿!他的身上布满灰尘,黑色的脖颈上渗出豆大的汗珠,顺着胸口、小腹往下淌,一副痛苦的表情。我“啊”地大叫,醒来时已经汗流浃背。此时,一个身影从屋外飞奔而来,是哥哥。他今天没有骑车,背着鼓囊囊的书包,又跑了出去。

看着他神色慌张的背影,我顾不得梳洗,悄悄地跟在身后。

哥哥低着头,径朝村尾的方向走去。我一路小跑跟着,那个梦境反复闪现,呼吸也跟着急促起来。

穿过通往村尾的小土坡,坡的两旁结满我最爱吃的菠萝。

在菠萝丛的尽头,转个弯便见着赵墩儿的老屋。他家的屋子,掩盖在一片小树林里,我蹲守在灌木丛中,两眼随着哥哥的身影游走。

哥哥紧张地四下张望,随即抄往屋后。

天色悄然变暗,在夕阳的映照下,两个人影从屋后走出来。我认出其中一人是哥哥,还有另一个只穿短裤衩的人,被他搀扶着。

难道是赵墩儿?我开始怀疑自己的眼睛。见短裤衩行动迟缓,哥哥将他背了起来。当他们从眼前经过,我才敢确认短裤衩的面孔。

回家的路上,眼前几乎漆黑一片,不时响起几声犬吠。路过的萤火虫飞舞着,闪着微弱的光,为我壮胆。第一次走夜路,我的心头涌起莫名的孤独,憋得几乎喘不过气。

来到家门口,我看到阁楼的灯亮着,悄悄开了门,躲回自己的房间。

那晚,我辗转反侧。

次日清晨,屋外狂风暴雨。我拧开收音机,广播里说今晚有台风登陆。

中午时分,哥哥披着雨衣,湿漉漉地推开门,手里拎着几包东西,其中一个小袋子里,好像装着瓶瓶罐罐。

“哥哥,赵墩儿怎么了?”我忍不住问他。

“别问了。”哥哥避开我焦灼的眼神,转身上了楼。台风天气,躲在屋里也能感受到凉意。我睡了大半天,醒来时已是入夜,却发现窗棂开始渗水。

我下楼找东西接水,赵墩儿穿着大裤衩躺在铺好的凉席上。哥哥说屋顶漏水,帮他挪到底楼休息。

深夜,台风肆虐,雨下如注,杂乱无章的雨点,夹杂在呼呼的风里,不断拍打着屋顶。担心赵墩儿的伤口沾染了湿气,哥哥叫他睡在我俩中间。我睡意全无,又一次提起早前的疑问。沉默良久,漆黑的房间,响起赵墩儿战栗的声音。

赵墩儿说,平时母亲非常怜爱他,可是,那天他偷果子被发现后,母亲的表现简直判若两人。她嘴里念叨着“死了死了,又要出人命了”,就像当年收到父亲的遇难信息一样。当晚,他不仅遭到她的毒打,还被关进一个铁笼。幸亏哥哥及时发现,多次趁其母亲不在家,翻墙撬锁,最终把他救了出来。

他所描述的场景,与我之前的梦境如出一辙。

哥哥叹了叹气,问赵墩儿偷李奶奶家果子的原因,他用沙沙的声音答道:“她说我们家不干净,不让我找你们耍。”又是一声叹息,便无人说话,耳边响着滴滴答答的漏水声。不知过了多久,房里鼾声四起,我却再次失眠。

迷迷糊糊中,赵墩儿的手动了动,轻轻搭在哥哥的腰间,哆嗦着把脸贴近他油光的脊背,发出微弱的鼻息……

台风过后的天空,一片湛蓝。清晨,我打开房门,新鲜的空气扑面而来。

可是,赵墩儿依然行走不便,只能躺在地板上兀自发呆。

晌午,哥哥带着我在阁楼打扫卫生,突闻楼下有低沉的说话声、慌乱的脚步声,接着是砰的关门声。等我们下了楼,却找不着赵墩儿。

我坐上哥哥的单车,两人一同追赶到村尾赵墩儿家,却发现大门紧闭。

赵墩儿失踪的那天晚上,我发起高烧,说了一夜的胡话,哥哥整晚没合眼。第二天醒来后,他说,我在睡梦中好像叫了几声“赵墩儿”的名字。

过了几天,便又听见村里人议论纷纷。有人说赵墩儿妈台风天寻找儿子得了风寒,被送往城里的大医院,有人说台风后那天有艘船把赵墩儿一起接走,还有人说赵墩儿的亲戚曾经回来搬走他家的东西。

李奶奶把我生病的事,通知岛外的母亲,隔日她便匆匆回家。哥哥如同往常一样上学,可他放学后却常常坐在窗前发呆。有几次,哥哥骑车带我去海边吹风,经过一片小树林时,总会停车驻足。

我的病情逐渐稳定,母亲也准备回去工作。临别前夜,李奶奶前来送行。两人聊到前不久的台风,说起了赵墩儿生病的妈妈。我赶紧跳下床,隔着楼板偷听。

母亲问了一句,赵墩儿爸,是不是和我们老秦一起出过海?

李奶奶连说“是”,又小声问道:“听说赵墩儿爸,临死前偷过你们老秦的钱?”母亲没有接话。

紧接着,我的耳边突然响起一连串急促的脚步声,是哥哥?我赶紧下楼察看。

果然,哥哥气喘吁吁地跑到母亲跟前,问道:“我爸他们,到底发生什么事?”

李奶奶识趣地道别,闷热的屋子只剩我们母子三人。

赵墩儿爸和我父亲,年轻时都在远洋海轮上做事。有一年返航路上,赵墩儿爸死了,据说是维修时发生意外,失足落海。

上岸后,父亲一直闷闷不乐、借酒消愁。在一次和母亲争吵中,他说漏了嘴,不得不道出实情——

那次回家,他把存了一整年的钱放在枕头底下,睡醒后却发现钱不见了,同住一间房的赵墩儿爸成为重点怀疑对象。

父亲是老船员,其他人都帮他说话,而赵墩儿爸是外乡人,又是第一年出海,瞬间被淹没在众人的口水中。各种难听的话不绝于耳,有人说要去村里检举他,有人威胁他要报警,还有人说要搞臭他的名声。船长还派人守着他,不还钱就不给他饭吃、不让他睡觉。在返航至一半路程,他忍受不了折磨,偷偷跳海自杀。后来,父亲在枕头瓤里,找到潜藏在棉絮里的钱。由于愧对赵家母子,父亲常年不敢回家。

听完母亲的讲述,那一刻,我居然希望自己不要长大。

赵墩儿消失的一年后,母亲把我们兄妹俩接去城里念书,那时,我刚读小学,哥哥也升入初中。

乘船离开小岛的那天清晨,雾气中混合着咸咸的海水,还有甜甜的菠萝味道,我贪婪地吮吸着。哥哥站在船头,一言不发,像大人那样深沉。

五年后,李奶奶来城里治病,母亲带我去医院探望。她偷偷告诉我,在我们离开的第二年,有人看见赵墩儿在岛上出现。

那一天,我突然犹豫要不要回去找他,或者等我长大些再寻他去,但终究只是一晃而过的念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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