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一朵云,飘呀飘

七月的一个夜晚,闷热像一锅热腾腾的米粥在空气中流淌,尽管起了风,但这风也是热的,吹在人身上,粘稠、潮湿。小男孩躺在床上睡不着,翻来覆去。男人手里拿着一份报纸,轻轻扇动着。他希望儿子能快点睡着,时间不早了,快十二点了。

“讲一个故事,爸爸。”男孩说。

“我不会讲故事。等妈妈出差回来,让她讲给你听。”男人说。

“讲一个吧。听完故事,我就睡觉。”

“我不会讲故事。”男人说:“好吧。从前有一个公主,叫白雪公主。一天,皇后给了白雪公主一个毒苹果,白雪公主就死了。后来一个王子救了她,她醒了。从此王子和公主过上了幸福的生活。”

“魔镜呢?”男孩问,“妈妈讲的白雪公主里有魔镜,还有七个小矮人。”

“哦,”男人想了一下,说:“那再讲一个。讲完这个,必须睡觉。”

男人开始编一个故事:“天空上飘着一朵云。这朵云飘呀飘,好孤单。这时,一只小鸟飞过来了。白云说小鸟,小鸟,你来做我的朋友好不好?小鸟说我很想做你的朋友,可是我得赶快回到森林里,我的家人在那里等我呢。小鸟说完飞走了。

这朵云继续飘呀飘,它看到一只风筝,就对风筝说风筝,风筝你留下来做我的朋友好不好?风筝说我很想做你的朋友,可是,你看,地上的那个人,就是用线拉着我的那个老人,我不能离开他。

云朵继续在天空上飘呀飘,这个时候,它又看到了一个小水滴。它就说小水滴,小水滴,你做我的朋友好吗?小水滴说我很喜欢你,可是我不能做你的朋友。你看草地上那朵花,它都快枯萎了,它太渴了,我要给它送点水喝。

慢慢的天都块黑了,这朵云还是一个人,孤单地飘着。这时候,从南面飘来另一朵云。小云朵说你好啊,你能做我的朋友吗?第二朵云说当然可以。这两朵云就手牵着手,在天空上飘呀飘,飘呀飘,再也不会孤单了。”

小男孩睡着了。男人把男孩身上的汗擦拭干净,又为他扇了一会儿报纸。男人看见床单上粘着妻子一根长发,捡了起来,在手指间揉搓成团,扔进垃圾桶里。他又把妻子的睡衣、枕头扔在床头柜上,床变得宽阔亮堂。

平日里,他、妻子、儿子三人挤在这张一米五的床上,翻个身都会碰到彼此,委屈。此刻,男人由侧躺换成平躺的姿势,舒服地伸开胳膊、双腿,在床上摆出一个大字。

他把自己刚才编的云的故事回味了一遍,原来自己挺擅长讲故事的,那些绘画本、儿童文学也不过如此嘛。讲故事挺简单的。他用双手搓着自己的脸,更加清醒了些。

“我再给你讲一个故事吧。”他看着熟睡的儿子想了想说:“也不算是故事,是真事,真实的故事。我遇见她了,两个月前,大街上。她看起来已经跟大部分中年女人一样,衰老、庸俗,毕竟40岁了。可是,她还是那么美。”

她的身影清晰地出现在他紧闭的双眼里:黑色裙子,头发盘在后脑勺,背挺得直直的,纤瘦。脚趾裸露在高跟凉鞋外面。鞋子的颜色和款式他不记得了。

“我们二十年没见了。”他继续说着,“她还是那么美,比年轻时更美了。我一眼就认出她了。她独自走在人群中,在我的前面,二三十米的地方。我想叫她,跟她打招呼。可是,我说什么呢?你好?好久不见?嗨,好久不见了?她要穿过马路了。小雅,我叫她的名字,声音太小了,我的嗓子很干,又有点发抖。我又喊了一声小雅,她听见了,转过身看着我。她看着我,满眼的迷惑,她像看一个陌生人那样看着我。她不记得我了,她把我忘记了。”

男人蜷缩着身体,紧皱着眉头,很疼痛的样子。

“可是,儿子,她怎么能把我忘记呢?我们曾多么相爱啊,她是我的初恋,我也是她的初恋。我们曾那么亲热,仿佛一个人似的。现在她却不认得我了。儿子,不该是这样的啊。爱情啊,人生啊,都不该这样子的。那些发生过的,真实存在过的,不应该永恒存在吗?分开也好,在一起也好,都不应该相互遗忘。遗忘就是死亡。我在她的心中已经死了。我在这里还活着,但我在她那里却已经死了。”

男人从裤兜里摸出一个烟盒,下床,向阳台走去。他很想抽根烟,到了阳台上却发现没带打火机。他重新回到卧室,躺回儿子身边。儿子均匀的鼻息让他安静下来,倾述的愿望继续燃烧着。

“不过,儿子,话又说回来了,”他说,“这样才正常啊,过去的毕竟过去了。我们总得往前走,往前走,就不能负担太多。她忘记是正常的。我念念不忘才是不正常……”

他说啊说啊,说了一整夜。他把憋在心里的话对熟睡的儿子全都说出来了,那些困惑着他、苦恼着他、痛苦着他的,不可告人的话全说出来了,直到无话可说。天快亮的时候,他睡着了。空气已变得清爽。夏风吹着他,就像吹着一朵云,飘呀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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